“白麻雀”:荒野里的美麗歌者

關鍵詞:斑瑪措 荒野 文明 對峙 妥協 美學

摘要:著名旅美華人女作家嚴歌苓的短篇小說集《穗子物語》塑造了一個會唱歌的藏族女性形象。這個名叫斑瑪措的藏族女歌手在部隊文工團的種種經歷表達了一個隱含在作品之中的重大主題，那就是草原與都市、大地與舞臺，或者說荒野與文明之間的對峙與妥協，在這一對峙和妥協的過程中，處處顯現文明之丑陋和荒野之美好，從而彰顯出一種荒野的美學。

《穗子物語》是著名旅美華人女作家嚴歌苓的短篇小說集，它講述了少女穗子在“文革”中的成長經歷。十二個短篇故事，每一個都是一幅細膩深刻的寫真，講述了成長的艱辛和隱痛、人性的陰暗和堅韌。難得的女性視野、歷史記憶與個人體驗結合成細膩深刻而又輕快簡約的文字表達，使《穗子物語》贏得了諸多讀者的喜愛和關注。

斑瑪措在《穗子物語》中只是一個普通的女性形象，出現在作品中名為“白麻雀”的最后一個章節，是穗子入伍之后，作為部隊文工團的一名舞蹈演員，在藏區認識并輾轉帶到軍區的一名會唱歌的藏族女性。藏族是一個天生就能歌善舞的民族，而這名女子看起來也和少女穗子的成長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關聯，但作者嚴歌苓在回眸自己的成長歷程之時，卻把她作為極其重要的一個關節點，足見作者對她的重視。何以如此?如果我們對藏族女歌手斑瑪措這一人物形象進行分析，就會發現隱含在作品之中的一個重大主題，那就是草原與都市、大地與舞臺，或者說荒野與文明之間的對峙與妥協，在這一對峙和妥協的過程中，處處顯現文明之丑陋和荒野之美好，從而彰顯出一種荒野的美學。對于一個女性作家，對于一顆年輕而又敏感的心靈來說，這一主題在其成長路途上突顯出來，并且在自然環境日益遭到破壞的當今時代，越發顯出它的重要意義。

一、荒野和文明的對峙

“白麻雀”就是斑瑪措，因為斑瑪措使用漢語時的隔膜，當然毋寧說是因為藏族世界與漢族世界在文化上的某種隔膜，在她自報家門時被漢族世界里的文化人聽成了白麻雀。白麻雀其實名不副實，首先，從外形上來看，斑瑪措既不白皙，也不像麻雀那樣嬌小，相反她是“高大壯碩的”，而且“毛發飛張，腿有些羅圈，走在玲瓏小巧的何小蓉旁邊，像一匹穿了綠軍服的大駱駝”，“斑瑪措一個人站在四張床中間。她一站把屋子、床、臉盆架全站小了。王老師也給斑瑪措的比例弄得小小的，兩只小白手擱在筆記本的黑封皮上”。其次，從表情和姿態上來看，斑瑪措絲毫也沒有麻雀那樣的玲瓏，她的笑“不能叫‘一陣笑’、‘幾聲笑’;斑瑪措的笑是‘一攤笑’，她偌大個身軀頃刻間會哈哈哈地坍塌成一攤或一堆，然后無論什么樣的地面都任她翻滾踢蹬……她不僅在王老師的地板上滾，偶爾也在院子里滾，落著雞糞、扔著爛菜皮、毛豆殼、長著棕色潮苔、爬著西瓜蟲的水泥院子讓她滾成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地。”斑瑪措的站姿“既不是立正也不是稍息”，“她的手習慣了趕馬蠅子，有沒有蠅子都在鼻子周圍搔著。她也發現她的腳必須去踢泥土，一個高音上去，腳尖必定踢出一個泥坑。”

這樣的一個女性，一看就知道屬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地，屬于天荒荒野茫茫的荒野，和她所屬的民族一樣。這個屬于荒野的女人，也和她能歌善舞的民族一樣，與生俱來地擁有一條石破天驚的“野嗓子”，正如作者所言:“荒野里唱歌就得有三分馬嘶三分牛吼才行”，斑瑪措的十八年歲月“有百分之三十是唱著度過的，唱像吃喝、睡覺、行走一樣自然。不假思索，唱是大笑和發怒，唱是做白日夢，誰用得著去學笑和做白日夢呢?”無疑，斑瑪措是草原上的珍寶、大地上的美女、荒野上的歌者。

屬于荒野的斑瑪措對于文明世界懷抱著一種深刻的好奇和向往，經過一段時間不動聲色的探尋和觀望，她出現在文明世界的面前——因為彼此骨子里對于對方的猶疑和惶恐，荒野和文明最初的遭遇以一種對峙的方式出現——這一切體現為斑瑪措和穗子之間的相互瞪視。

她瞪著“響動”。

“響動”也瞪回來。這時遠遠地傳來狗叫。跟夜牧回來的狗正往這里跑。蕭穗子緩過一口氣，咽一口唾沫，轉臉叫兩個狗的名字。等她回過頭，手里武器墜落到地上:對面的黑刺巴深處，出來一個臉龐。蕭穗子十八歲的小半生中，從未見過比它更可怖的臉，顏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瞪”，這個動作是一個象征，象征兩個民族之間互為他者的關系。兩人之間的彼此瞪視很快演變為斑瑪措對穗子的單向瞪視，“瞪”這一字眼在文本中一再被強調:“她的兩只眼珠子瞪著她的臉，她軍裝的紅領章，她八成新的黑皮衛官靴。蕭穗子想，‘瞪’不光是眼睛的活動，‘瞪’就是她這樣:鼻尖、兩個鼻孔、一嘴牙以及整個思維共同形成的凝聚力;‘瞪’是這凝聚力向你的連續發射。難怪在黑刺巴叢里，沒見她人就感到了她的‘瞪’。”

兩個民族的彼此瞪視，也就是荒野和文明之間的互相觀望和對峙。這一對峙終結于斑瑪措對穗子的認可和向往——終于她說:“解放軍好白喲!”

二、荒野向文明的妥協

無疑，斑瑪措十分渴望進入文明世界，文明世界卻要按照自身的游戲規則，對她進行考察。穗子用自己的香皂給她好好搓一遍臉，又對她進行臺風訓練。但遺憾的是，“斑瑪措就只是站著，神情一片空白，整個人空空的一個音符也沒有”，“不僅嘴里空無一物，而且她還干脆蒙著臉蹲下，一直在兩個手掌下面笑”。

顯然，斑瑪措的歌聲只屬于山野和草地，不屬于文明世界的考場。幸好王林風第二天早上聽見了她從“山坡”上傳來的歌聲，不由得興奮得出了汗，以至于在“斑瑪措”的名字后面畫了一排驚嘆號。

斑瑪措于是踏上了通向城市、通向文明世界的旅途，攜帶著一大堆被城里的文明人小蓉視為“垃圾”的象征物:幾只小孩的靴子，幾塊皮毛，一些卵石，斷了柄的梳子，等等。她用低回喑啞的歌喉向荒野、向她的過往告別。

第一次來到城市的斑瑪措表現出極度的不適應:“什么都讓她腦殼痛，密密麻麻的人，到處吵鬧的樂器，三十幾度的潮悶炎熱，司務長腿上的黑毛。”直到秋季的一場暴雨之后，瘦了、也白了的斑瑪措才算度過了她艱難的適應期。

之后，文明世界在兩條路徑上開始了對斑瑪措的改造:由何小蓉打造斑瑪措的外在形象和生活習性，包括舞步和臺風等;由王林鳳專門指導和規范斑瑪措的歌聲和演唱。盡管斑瑪措是心甘情愿甚至積極主動地進入文明這個圈套，但是，何隊長和王老師都沒有輕而易舉地取勝。很長一段時間，文明和荒野在這兩條路徑上的較量都是你進我退、難分勝負的。

就何小蓉和斑瑪措的關系而言，就經歷了一個合合分分、愛愛恨恨的過程。起初，當小蓉在軍馬場大浴池給斑瑪措洗澡時，斑瑪措乖乖的，“像頭任人宰割的牛，叫坐著就坐，叫趴著就趴”。之后，人們就發現斑瑪措在何小蓉面前特別乖。當她得知小蓉已經結婚之時，卻又因為莫名的痛苦而產生仇恨。及至斑瑪措在廚房打架，小蓉極力維護她的生活習性之后，兩人之間的關系得到緩解。當她一些草原習性被小蓉斥為“迷信”，尤其是當她拿出的藏族點心酥油炸果被稱為“這么臭的東西”之后，斑瑪措的臉色怵目驚心的死白，她揚言:“老子要殺她。老子要掐死她。”從此，她們倆便結下了深仇大恨。一直到何小蓉懷了身孕、生了兒子，有一次乳房被奶水脹得明晃晃硬邦邦的，只有“牧畜出生的斑瑪措了解雌性生物此刻的痛苦”，也只有她能夠解除雌性生物何小蓉此刻的痛苦。于是，當小蓉不得已把自己從一個文明人完全還原為一種生物時，小蓉和斑瑪措徹底和解。

至于王老師對斑瑪措聲音和歌唱的改造，就更是歷經曲折和艱辛。王林鳳一開始就把斑瑪措視為一座原始金礦，對她給予厚望，他先是把其他演員的上課時間都縮短，后來甚至全推給其他聲樂教員去指導，集中培養斑瑪措。然而最初的訓練過程就進行得極不順利，斑瑪措無所適從于文明世界的發聲方式，無所適從于王老師最看重的“位置”和氣息。她不懂得原先與生俱有的歌唱現在怎么變得如此之難，她更擔心永遠失去自己曾經的那種長嘶的歡樂。但是，王老師打不得罵不得地愛她，她不能傷他的心，于是她只有無知無覺地唱下去。

終于到了斑瑪措的第一次登臺亮相。斑瑪措先是啞在舞臺上，就像她過去無法在考場歌唱一樣，她現在無法適應舞臺。只有當她忽然向畫著若爾蓋草地的天幕轉過身，她才終于對著這片虛擬的草地盡情撒歡，唱得牛吼馬嘶——就跟她以往生活中一樣，完全是一個趕牛群下山來的牧女——她把綁了八九個月的歌統統松綁，放飛，但卻同時把王林鳳老師的所有教誨也一筆勾銷了。

如果說斑瑪措在第一次亮相時的臨陣起義是無意為之，那么，在“八一”建軍節的第二次演出時，斑瑪措則是有意要清算幾個月來對王老師窩窩囊囊的屈從，要報復王林鳳對她歌唱的制約，要惹翻王老師溫和慈愛的好脾氣，好回到自由自在的草原上去。她在由大幕和樂隊炮制出來的風吹草低、遍地牛羊的舞臺上又蹦又跳又唱，一會兒吆喝，一會兒喊叫，一會兒低語，一會兒呻吟。歌聲狂喜、潑辣，舞蹈則把地板上的灰塵跺得半人高，一個首長甚至給嗆得大咳起來。她唱得高興，還抽空打個唿哨，不一會，腰帶也掙斷了，松快的斑瑪措感到了徹底的舒服。

之后，斑瑪措主動要求退伍。她憋屈夠了，她什么也不稀罕。沒想到首長卻對她的歌唱給予了熱烈的表揚，她不僅白搭了所有的努力，而且又一次屈從于王老師輕微作痛的眼神和收買人心的眼淚，又恢復了正常的聲樂訓練。

這段時期的斑瑪措，在生活習慣和服飾打扮方面也在有意識地改變自己，到第二年五月，當她第三次登上舞臺時，她“是百分之百照著小蓉的風格演唱的。表情規規矩矩地做，像全中國所有女獨唱演員那樣含情脈脈，兩眼顧盼，手隨眼波，丁字步站得前挺胸后撅腚，手勢是‘陽光“春風“雨露’，嘴里有詞眼里更有詞，就像三步之外站著笑瞇瞇的華主席。謝幕也謝得標準，含蓄領顎，微撤腳步”。

就這樣，文明世界基本是完成了在兩條路徑上對斑瑪措的改造，應該說，何隊長和王老師最后都取得了勝利，荒野已經向文明妥協。歌唱是這樣，就連外形也是這樣:斑瑪措已經“不再是原始的魁偉身材，小蓉已經精心雕刻了它。……斑瑪措低下頭，看小蓉兩只白嫩細小、狠毒有力的手終于把她自由慣了乳房嚴實地囤了起來。從此斑瑪措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渾厚的起伏消失了，浮現起都市的尖銳輪廓”。至于生活習性方面，“她動作、步伐、神態很快變得秀氣起來，吃水果也會在下巴下接一塊小手絹。最大的變化是她突然染上了潔癖，每天洗頭洗澡。有人偶爾在浴室里碰見她，見她用尼龍板刷渾身上下地刷，刷得皮膚通紅，輕度灼傷似的”。最后，“斑瑪措硬是把皮膚給刷白了。現在她穿一件黑毛衣，額前留一蓬劉海，辮子別在腦后，生人頭一眼已看不出她是個藏族女娃了”，“斑瑪措的皮膚真給她的大板刷刷去了暗色，現在比誰都滋潤。腰身也束得有棱有角，胸罩、腹帶的尺碼直線收縮，現在不穿這副盔甲她倒是渾身不舒服。”

總之，經過一年多的掙扎，她終于剪斷了她和草原之間的臍帶。顯然，沒有人知道那最后的剪斷有多難，有多血淋淋。人們知道的是，斑瑪措的一招一式都開始透出她的自信和自如，她已經沒有脫離草原的痛苦。不僅不痛苦，相反還活得挺舒服。斑瑪措就這樣，徹底地向文明世界做了妥協和服從。

三、文明之丑和荒野之美

然而，當斑瑪措終于適應城市和舞臺，終于向文明世界做了妥協和服從之后，文明世界卻想方設法拋棄和驅逐了她。在我們為斑瑪措的命運以及她面對命運的態度唏噓感嘆、甚至一掬同情之淚的時候，一種屬于荒野的美學原則漸漸顯現。

如前所述，當來自草原、來自荒野的斑瑪措剛剛出場的時候，用一個瞪視的神情和動作表達了和文明之間的對峙。其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兩個不同民族分別代表著的彼此不同的性情。斑瑪措重感情、懂善惡、愛勞動、愛自由。這種性情在文本中得到了極大的渲染:斑瑪措從何小蓉飽受脹奶之苦的乳房里吸吮出來的乳汁，被迫遠離部隊之后給王老師郵寄的蘋果——這一切，都告訴我們斑瑪措是一個視感情為生命的人。18年歲月，斑瑪措一貫是自由自在地生活、自由自在地勞動、自由自在地歌唱，當她覺得在部隊里“憋屈夠了，她什么也不稀罕…一準備撕下領章，帽徽，搭長途車回草原去”的時候，她延續和維護的正是一個民族熱愛自由的天性。這是一個熱愛自由的民族，這也是一個熱愛勞動的民族，“四月底的助民勞動是斑瑪措的奴隸大翻身。每天搶插多少秧苗也不累，總笑得一身爛泥。……斑瑪措一人包三人的活路，有時一手拽著血淋淋的螞蟥就唱起來。”在勞動時自由地歌唱——她把王老師教她的“位置”“氣息”全數歸還，一條從娘胎里出來的野嗓子，在捆綁許久后越發的張牙舞爪。

這就是斑瑪措，一個粗大、壯碩、剽悍的藏族美女，包括她的“野嗓子”和“野唱”，適應的都是荒野的美學原則。

城市美女何小蓉和草原美女斑瑪措的友情之所以起起落落、離離合合，根本原因還是她們骨子里的不同。何小蓉總是不休完探親假就返回部隊，何小蓉把剛滿月的兒子扔到老家——作品中多處提示我們:對于文明人來說，很多外在的東西都重于自己內在的感情，其他諸如善惡、勞作甚至自由全都小于身外的物質和實際的利益，他們并不是沒有感情，只是當感情和獲取利益的規則發生沖突的時候，他們總是會選擇后者。這就是文明世界的原則和文明世界的丑陋。

荒野與文明之所以對峙，是因為文明之丑和荒野之美。進入文明世界的斑瑪措，注定要在美丑之間痛苦掙扎，重感情和愛自由，兩種天性之間的矛盾撕扯著她。她之所以終于放棄了自由，向文明妥協，是因為內在的情感，而不是外在的利益。

對峙，是因為文明的丑陋和荒野的美麗;妥協，更是因為文明的丑陋和荒野的美麗。美丑殊途，因為草原的廣博與都市的尖銳、大地的空闊與舞臺的逼窄，斑瑪措和何小蓉注定有著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路途。好在斑瑪措——這個荒野上的美麗歌者——終于回歸草原，回歸自己的天性和本源:“從本源意義上講，人類的歌唱與鳥兒的嗚叫、樹木的開花是一樣的，都是天地間、大自然中生命的活動方式和存在意義，是自在的，也是自由的。”愿斑瑪措永葆一顆天然的赤子之心，愿斑瑪措永遠素樸而又自由地歌唱，愿我們可以在她的天籟之音中，聆聽和感受那暌違已久的荒野美學。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