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6年11月,丁玲由西安到達延安的保安縣,在那里她找到了中共中央。1945年日本帝國主義無條件投降后,丁玲經黨中央批準組成延安文藝通訊團于1946年10月途步去東北,至此丁玲在延安生活戰斗了10年。對丁玲來說,這10年是極為寶貴的。
一
1936年9月,丁玲同志躲過了國民黨特務的嚴密監視,先后從南京至上海、北京等地,在魯迅、曹靖華、馮雪峰、張天翼等人的幫助下找到了黨組織。當她到達西安后,正值秋天,她暫住在一個名叫馮海伯的外國牙科醫生的家里。在這里丁玲第一次遇到了斯諾和史沫特萊。
1936年10月,丁玲在西安急切地等待中共地下黨派人來和她聯絡然后把她送往延安。可是一連等了好些天仍不見有人來,因而有些著急煩悶。恰在這時,中共派往南京去和國民黨進行國共合作談判的代表潘漢年正途經西安,他得知丁玲要去陜北,并根據黨內同志提供的地址找到丁玲臨時居住的這家小旅館時,卻出人意料地向丁玲提出了先不要去陜北的建議。潘漢年認為,丁玲被國民黨逮捕關押期間曾經引起國內外的強烈關注,已有一定的國際影響,現在出獄后如能去國外,比如去法國,那里的左翼勢力較大,不僅可以宣傳中國革命而且可以進行募捐活動。
丁玲稍加思索后便拒絕了潘的建議。她對潘說:法國當然是個好地方,我好多年前就很向往的。可是我現在只有一個心愿,我要到我最親的人那里去,我要母親,我要投到母親的懷抱,那就是黨中央,只有黨中央,才能慰藉我這顆受過嚴重摧殘的心,這是我三年來朝思暮想的。請你一定答應我,讓我去陜北去保安。潘漢年深知丁玲的個性以及她對革命的滿腔熱情。還是在5年多之前,即在胡也頻犧牲后不久,潘漢年就曾在上海會見過一次丁玲。那時丁玲就向他提出過類似要求。當時她就滿懷激情地對潘漢年說,她要離開上海舊的一切,要闖進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與舊的無瓜葛的新天地。我需要做新的事,需要忙碌,需要同過去的一切有牽連的事一刀兩斷。丁玲知道潘漢年是代表黨來看望她的,于是她明確地向潘提出要求:“我想我只有一條路,讓我到江西去,到蘇區去,到原來胡也頻打算去的地方去。”面對丁玲的急切要求,潘漢年當時是答應了要設法讓她到江西蘇區去的。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丁玲并未去成蘇區。5年多的時間過去了,現在丁玲又在西安向潘漢年提出了和5年多前同樣的要求。雖然潘漢年認為丁玲暫不去陜北而去法國可能對革命更有利,但因丁玲的態度堅決而最終答應了把她送往陜北的要求。
上述情況是丁玲在一篇回憶潘漢年的文章中詳加記述的。文章的題目叫《決定一生的談話》,主要就是指她這一次在西安會見潘漢年時潘動員她去法國而她則堅持要去陜北的談話。歷史的實踐正如丁玲所說,這次談話的結果的確是決定了她的一生命運的。如果她接受了而不是“頑固地”(丁玲自己這樣說)拒絕了潘漢年建議,去法國而不是去陜北,她一生的命運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情形了。當時和丁玲同行的還有一位左翼作家聶紺弩,他聽從了潘漢年的建議立即返回了上海,而丁玲則如愿以償到達了陜北保安。
丁玲為什么要堅持去陜北而不去法國?這要從她的人生經歷和獨特的個性去尋求答案。她出身于舊的官宦家庭,但從少年時代起就受到了“五四”啟蒙運動思潮的影響而初步形成了反叛舊思想舊道德的性格。剛剛步入成年,她就在上海大學那樣的環境中受到了以瞿秋白為代表的革命黨人的思想熏陶。追求自由,追求個性解放,成了她的主導思想意識形態。面對舊社會的黑暗與罪惡,她感到壓抑和苦悶,并因無力抗爭而有些頹唐。幸而對文學的喜愛和某種天賦的寫作才華使她找到了一個宣泄思想情感的突破口并表達出對黑暗社會的強烈批判,因此就有了《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等創作問世,并從此走上了文學的路。然而文學終究只是一種作用有限的武器,它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它既不能改變黑暗的社會現實,也改變不了包括作家在內的人民大眾被壓迫和被損害的命運。因此丁玲和她同時代的許多激進的青年知識分子一樣,很快就認定了惟有革命才能改變黑暗社會的現實,才能改變被壓迫者的命運。特別是在胡也頻被國民黨逮捕并被殺害之后,丁玲渴望參加革命實踐斗爭的決心就更為強烈,而且認定只有到蘇區去參加紅軍才是最好的選擇,才能擺脫在上海的一切舊牽連和舊的瓜葛。稍后她加入了共產黨,并根據黨的需要在“左聯”擔負了一部分實際革命工作的任務。但她對直接參加革命實踐斗爭的要求和對蘇區革命根據地的向往卻是一直存在的。1933年5月丁玲在上海被捕,隨后又被轉移到南京關押了整整三年之久。在此期間鑒于她的名氣和影響,更為了軟化她,國民黨當局在生活上給了她許多的照應和方便,但在精神上卻使她感到了格外地壓抑和痛苦。當國民黨對她的管制多少放松了一些時,她就千方百計尋找黨的關系,并在找到了黨的關系后立即逃離敵人的魔爪而堅決要求到革命根據地去參加實際斗爭。對丁玲而言,此舉不僅是為了實現她5年前的強烈愿望,同時也是為了證明自己對革命的忠貞不渝,以事實來消除關于她在被國民黨關押期間的種種捕風捉影的傳聞。正是基于上述的思想基礎,加上丁玲固有的執著個性,因而才有她拒絕潘漢年的建議而堅決奔赴陜北的行動。雖然在當時的條件下去陜北還有著一定的風險,但她還是堅定地踏上了這條被后來的歷史證明是充滿了荊棘的道路。
二
經過長途跋涉,丁玲于1936年11月終于到達中共中央和紅軍總部所在地陜北保安。當時保安的形勢還很嚴峻。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只剩下2萬多人了。現在紅軍仍然被國民黨的軍隊及山西和寧夏的軍閥部隊包圍著。紅軍時時刻刻都要應付來自敵軍的不斷侵犯,整個陜北根據地都處于嚴峻的戰爭考驗之中。在這樣的情況下,丁玲的到來無疑具有重大的意義,政治影響不言而喻。因此她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和隆重的禮遇。
丁玲剛到保安,首先就由中共中央宣傳部出面為她舉行了一個規格極高的歡迎會,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凱豐、林伯渠、李克農等幾乎所有留在保安的重要領導人物都出席了。這樣的禮遇是空前的。原因就在于“丁玲同志是中國工農紅軍抵達陜北后第一個到蘇區來的知名作家”(中宣部長凱豐的歡迎詞)。在這個歡迎會上,周恩來、林伯渠、李克農都發了言,周恩來的話具有代表性:我們紅軍隊伍,不僅需要扛槍桿子的戰士,也需要拿筆桿子的戰士,我們歡迎更多的作家、詩人、戲劇家、音樂家、畫家,到我們蘇區來。丁玲第一個到陜北,無疑是樹起了一面旗幟,起到了示范和帶頭的作用。
到保安后不久,丁玲就應約和毛澤東單獨會見。在談話中,丁玲向毛澤東匯報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內容之一就是建議把已經在陜北的文化人組織起來成立一個文藝協會,以推動根據地文藝創作。毛澤東當即表示贊成,認為這是中華蘇維埃運動的創舉,并當面指名要丁玲擔任文藝協會主任。雖然那時陜北已經有成仿吾、李伯釗等一些參加過長征的革命文藝工作者,但丁玲還是被委以重任,由她主持協會工作,足見毛澤東對她的看重。
在和毛澤東談話中,丁玲向毛提出參加紅軍的要求。毛澤東也當即表示同意,并很快就安排她到紅軍作戰前線,隨彭德懷、任弼時領導的部隊活動,體驗生活,進行采訪。稍后毛澤東還特地寫了一首《臨江仙》詞送給丁玲并破例用軍事電報的形式發往前線:“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這首詞充分表達了毛澤東對丁玲的高度評價并對她的作用有著極高的期望值。毛澤東正是從革命需要的角度把丁玲這個文化人所能起的作用看成是同軍事力量的增長同等重要的。
受到毛澤東的如此鼓勵,丁玲深為感動。她果然不負期望,很快就寫出了直接反映和歌頌紅軍的幾篇作品:《彭德懷速寫》、《記左權同志話山城堡之戰》、《一顆沒有出膛的槍彈》等。這些作品剛面世就受到了任弼時等人的稱贊。不久,中共中央和紅軍總部遷到延安。毛澤東又點將讓丁玲回延安擔任中央警衛團政治處副主任,真正實現了她的當紅軍的愿望。當然,革命并不只需要丁玲當一名普通的紅軍干部。作為一位才華出眾并在國內外都有一定影響的作家,丁玲還必須承擔更多更重要的革命工作。不久,她就被邀擔任紅軍歷史征編委員會的委員,參加《紅軍長征記》的編選工作。1937年秋后,抗戰已全面爆發,國共合作出現了新的局面,丁玲在中宣部的直接支持下出面組織了一個包括文學、戲劇、美術在內的綜合性的“西北戰地服務團”,不僅在陜北,而且到過西安和山西部分地區,積極宣傳抗戰,發揮了重要作用。
1938年,隨著抗戰形勢的發展,延安迎來了數以萬計從國統區來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們大多不滿國民黨的消極抗戰和專制統治而寄希望于延安這唯一高舉抗戰與革命兩面大旗的“圣地”。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看到了這一有利形勢,及時做出了吸收大量知識分子的決策。知識分子向往革命需要革命,革命也十分需要知識分子充實和加強革命隊伍的建設。不久延安就改變了傳統根據地單一軍事存在的局面,逐步形成了黨政軍民學各項建設全面發展的革命新政權的雛型。然而革命所需要的知識分子并不只是一般的普通的知識分子。革命需要的知識分子必須要具有“革命”的一切品格,即不僅在組織上而且必須在思想行動上和革命保持高度的一致,而這樣的知識分子是必須經過革命的改造才會有的。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已經被樹為一面旗幟的丁玲再一次受到了毛澤東的關注。對丁玲寄予厚望的毛澤東親自和丁玲談話,要她暫時離開戰地服務團的工作崗位到剛創辦不久的馬列學院去學習。毛對丁說,你寫過一些好的小說,到陜北來以后表現也不錯。現在把你留下來主要是提高理論水平,這對你今后的工作有好處。你看,延安一下子又來了那么多文化人,要做好文藝工作,沒有一定的理論修養是不行的。丁玲雖然很想到下面去體驗生活進行創作,但毛澤東的話她不能不聽,于是從1938年11月起她就進入馬列學院學習,以接受革命理論教育,“提高理論修養”。這就是說,丁玲不僅需要在感情上對革命對黨抱有熱忱,而且需要在理論上對革命有切實的認知并在行動上和革命保持高度一致。客觀地說,丁玲在此之前對革命的追求和對黨的關愛基本上或者說更多地還是停留在感情層面上的,而對革命的基本理論則知之甚少或是一知半解。
三
丁玲在馬列學院學習了并不算短的時間,但在革命理論修養方面她到底有多大的提高就很難說了。在此期間,劉少奇在馬列學院做過一個系統的演講,即《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在這個著名的演講中,劉少奇要求所有的共產黨員都必須具有高度的黨性修養,包括思想和理論修養以及倫理道德的修養。而黨性修養的基礎和核心則是無條件地服從黨的需要,也就是后來被人們所普遍理解和接受的聽黨的話做黨的馴服工具。如果用這樣的標準來衡量丁玲,就不難看出她的某些差距。
隨著抗戰形勢的發展和延安文化界隊伍的不斷擴大,延安先后建立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和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丁玲根據黨的安排分別擔任了這兩個機構的領導工作。這些機構的建立除了在組織上有助于抗日統一戰線工作外,在文化上當然是為了推動革命文化的建設和革命文藝的創作以發揮如毛澤東所一再宣示的“團結自己戰勝敵人”的作用。然而在工作實踐中,丁玲似乎忽視了毛澤東的多次明示。曾經寫過《彭德懷速寫》和《一顆沒有出膛的槍彈》的她,這時卻寫出了《在醫院中》和《我在霞村的時候》這兩篇以揭示革命根據地內部現實問題為主旨的作品。寫出這樣反映現實生活矛盾的作品,表示了丁玲作為一個受過五四啟蒙思想熏陶的作家仍未忘記文學創作理應著眼于人文關懷的基本使命。從文學的層面上說,《我在霞村的時候》更為成功也更為深刻。但從政治層面上說《在醫院中》則更為尖銳和敏感。誠然,這樣的作品經過長期的歷史沉淀后實在也并沒有什么可挑剔的問題,但在當時當地,在革命根據地還處于敵強我弱的包圍之中,革命隊伍還處于相對弱勢的狀態,外界對革命還了解甚少的情況下,這樣的作品對革命而言或許還是弊大于利。當時重慶的國民黨宣傳機關之所以要利用《在醫院中》做反共宣傳,原因也正在于此。按毛澤東“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的理論,《在醫院中》這樣的作品至少是革命所不需要更不能提倡的。
不過在丁玲寫出《在醫院中》之后相當一段時間內,人們還沒有充分意識到這種文學泛政治化可能引起嚴重后果。延安的高層也還沒有注意到或者還沒有來得及關注這一點。因為那畢竟只是一兩篇小說而已,影響面并不很大。也正是在這種人們都有些忽視的情況下,丁玲沿著自己傳統的文學思維定勢繼續前行。1941年春,中共中央第一份機關報《解放日報》創刊后,丁玲被挑選擔任了文藝版的主編。就在這個延安最引人注目的文藝陣地上,丁玲幾乎未經深思熟慮便按照既定的文學思維經手發表了一些反映延安現實生活存在的所謂陰暗面的作品。特別是王實味的《野百合花》以及丁玲自己的即興之作《三八節有感》。雖然從文學的角度說,它們都是立足于現實充滿了人文關懷精神的作品,傳承了魯迅的精神,但從現實的政治角度來說,它們卻是觸動了這“革命圣地”延安的部分脆弱的神經,因而立即引起了高層某些人的惱怒。首先是兩位將軍的發難,矛頭直指王實味和丁玲。偏偏國民黨又把其中某些作品當作反共宣傳品大量翻印傳播,更是火上澆油,引起了更高層的強烈不滿。其實政治家和藝術家都是很敏感的,在此之前,王實味已在《谷雨》雜志上發表《政治家、藝術家》一文,指出由于各自任務的不同和觀察問題著眼點的差異,政治家和藝術家就會各有自己的優勢與弱點因而必定會產生矛盾與分歧。他希望政治家和藝術家都能各自盡責共同完成改造社會和改造人的歷史使命。王實味是過于天真了。丁玲在政治上并不是一個敏感的人,她可能還不了解就在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發表后,他所在的中央研究院竟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贊成這篇文章。當王實味在研究院召開的整風動員大會上發言激烈批評院領導李維漢的講話后,李的講話竟被大會以84對28票的絕對多數所否決。在研究院辦的墻報上,王實味又寫文章指名批評李維漢并引來了大批參觀的人群。王實味因此而成了延安風云一時的人物。這種情況很有些像后來的1957年春夏之交的態勢。毛澤東對此自然不能等閑視之,于是迅速采取了措施。正如三年后在黨的七大期間,毛澤東在回顧當時的情況時所說:“黨要統一思想才能前進,否則意見分歧。王實味稱王稱霸,就不能前進。四二年王實味在延安掛帥,他出墻報,引得南門外各地的人都出來看。他是總司令。我們打了敗仗。我們承認打了敗仗,于是好好整風。”
四
延安整風運動以1941年5月毛澤東作《改造我們的學習》的報告為開端,高潮是在1942年。由于肅反和審干運動也是整風運動的繼續和延伸,這一規模空前的運動直到1943年年末或1944年年初才基本結束。
關于延安整風運動的歷史評價,是一個十分敏感和復雜的問題,最近幾年學術界已有一些深入的探討,這里不可能詳加辨析。這里只想從延安整風運動的發展過程以及它對丁玲所產生的重大影響的角度做一些歷史的陳述,說明丁玲在整風運動過程中思想上經受了一場怎樣的嚴酷“洗禮”以及在文學道路上怎樣轉軌改弦易轍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延安整風運動的初期,主要目標無疑是為了清除以王明為代表的實際上是由共產國際和斯大林推行的教條主義對中國革命所產生的惡劣影響。這個目標自然是正確的而且是比較快地實現了。與此同時則是要進一步確立毛澤東在中共黨內無可爭議的思想權威和領袖地位。然而隨著上述目標基本實現,從1942年初開始,整風運動便逐步向縱深發展了。其標志之一,就是1942年2月毛澤東在《整頓黨的作風》的講話中,在批評教條主義的同時,就竭力把批評的目標轉向了知識分子的群體并過分地貶低書本知識的價值。他的結論是:“許多所謂知識分子,其實是比較地最無知識的,工農分子的知識有時倒比他們多一點。”他認為知識分子即使有一些書本知識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因為學習和掌握書本知識并不困難而且可以說是最容易的。
毛澤東為什么要這樣評價知識分子并且明顯地包含著某種輕視和蔑視知識分子的意味呢?這倒未必是他在認識上的偏頗或是偏見,因為他自己就是知識分子出身并具有極豐富的書本知識。他之所以要在整風運動過程中突出批評知識分子并竭力貶低書本知識的價值,其主要原因還是出于政治上的某種考慮和需要。眾所周知,延安本是一個又窮又落后的小城。但從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后,就有大批青年知識分子從國統區各地不斷來到延安。據統計,到1938年年底就已有約2萬人進入了延安各類學校和大小機關。一時間寶塔山下,延河岸邊,隨處可見知識分子頻繁活動。這些人起初幾乎都抱著一種“朝圣”的心態,視延安為革命圣地,對革命抱有若干不切實際的幻想。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延安的實際存在和他們起初的想象自然便有很大差距,于是這些知識分子的某些弱點便逐漸暴露了出來:自命清高,自高自大,自以為是,看不慣工農干部的某些缺陷,一有不滿就發牢騷,等等,于是在干群之間,在知識分子與工農干部之間的矛盾便凸現出來。尤其是一部分高級知識分子,例如某些作家、藝術家、理論家,其言行往往具有一種居高臨下傲氣逼人之勢。這一切都不能不引起毛澤東的敏銳警覺。如不及時遏制勢必會造成嚴重后果。或許是出于矯枉必須過正的策略,他才在整風報告中突出提出了知識分子的問題并竭力貶損知識分子及其所有的書本知識的價值。
為了有針對性地整頓延安的知識分子,毛澤東在1942年初分別約見了一些知識分子的頭面人物談話,了解情況聽取意見。這些人也大都坦誠相告。例如艾青、蕭軍在和毛澤東談話時就都直言不諱提出了自己的批評與建議。也正是在毛澤東以虛懷若谷的姿態聽取作家和藝術家們意見的這一段時間里,丁玲主編的《解放日報》文藝版上卻接二連三地發表了一批特別引人注目的文章:《野百合花》、《三八節有感》、《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論同志的“愛”與“耐”》、《還是雜文的時代》等。這一下矛盾就立即激化了。王震的公開指責最具代表性:“前方的同志為黨為全國人民流血犧牲,你們在后方吃飽飯罵黨。”毛澤東也隨后表態:“賀龍、王震他們是政治家,他們一眼就看出了問題。”于是在王實味和丁玲等人所在的組織單位立即召開了名為學習討論實為批判聲討的各種會議。在中央研究院的會議上,此前曾經得到多數人贊賞的王實味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
毛澤東是一位政治戰略家。他在點名打擊王實味的同時,又保護了就其所寫文章的性質而言和王實味并無根本區別的丁玲。因為丁玲是最先來陜北的知名作家,是毛澤東親自樹立起來的一面旗幟,和毛的關系也一直比較密切。保護丁玲具有包括策略需要在內的多重意義。因此丁玲雖然也受到了批評,但其政治地位卻并未受任何影響。她仍被任命為文抗會整風運動委員會的主任,讓她來主持文抗會的整風領導工作,包括主持對蕭軍等人的批判會。在隨后舉行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當與會人員集體照相時,毛澤東又特別招呼丁玲要她坐在離自己更近的位置。這一切都不能不使丁玲深受感動。丁玲本是性情中人,一直以來對革命對黨就充滿了感情。尤其是對毛澤東的格外禮遇更是充滿了由衷的敬意。當她在文藝編輯和創作活動中出現了問題并且受到嚴厲批評之后,黨的組織和毛澤東本人不僅沒有把她和王實味相提并論,相反卻對她如此關心和愛護。這就使她在感激之余,更在思想和理論上毫無保留地接受了毛澤東關于知識分子和文藝工作的所有觀點,并且虔誠地奉為經典守則。例如毛澤東關于知識分子作家必須進行徹底改造以及改造應該是從一個階級轉向另一個階級的觀點,丁玲就公開著文積極響應說:“改造,首先是繳納一切武裝的問題。既然是一個投降者,從那一個階級投降到這一個階級來,就必須信任、看重新的階級,而要把自己的甲胄繳納,即便有等身的著作,也要視為無物,要拔去這些自尊心自傲心……不要要求別人看重你了解你……”在這里,丁玲不僅表達了自己接受改造的決心和態度,而且勸告所有的作家都不要自尊自傲,不要像艾青那樣要求別人“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又例如毛澤東關于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作家與黨的關系的論述,丁玲都是堅信不疑并且把它們概括為自己的終身信條:“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首先是黨員然后才是作家。”
延安整風運動,主要是1942年春夏之交的文藝整風運動,讓丁玲在精神上經受了一場嚴酷的“洗禮”。無論是在政治思想上還是在文學觀念上都使她發生了歷史性的轉折:從一個小資產階級自由知識分子作家轉向為一個一切服從于無產階級革命政治需要的黨員作家。她自五四運動以后就不斷吸取并信守了近20年之久的關于民主、自由一類的政治思想營養以及關于人的文學個性解放等文學價值觀念從此被斷然摒棄。她說,回顧過去所有的煩悶,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顧忌和過錯,就像唐三藏站在通天河邊看自己的軀殼順水流去的感覺,一種幡然而悟、憬然而慚的感覺。這樣“洗禮”的結果,首先是使她在政治上得到了信任。例如此后不久,即在審干和搶救運動中,丁玲安全渡過難關。還有一例也可從側面反映丁玲當時所得到的政治信任。在王實味被捕幾個月之后,外界對王的情況十分關注且傳聞頗多。一些到延安訪問的中外記者便紛紛要求會見王實味。為了宣傳的目的,組織上決定由丁玲出面將王實味帶到記者們的面前,讓王在已經備受折磨而又仍在政治高壓的情況下,認罪悔過并感激毛澤東的寬宏大量和仁慈。一位在場的記者后來寫道:“一個臉呈死灰色的青年,讓丁玲帶著,出來背書似地向記者們痛罵自己。”另一位在場的記者則寫道:“我在他幾乎毫無表情的臉上唯一察覺到的情緒是恐懼。”
延安文藝整風運動基本結束后,丁玲又被送往中央黨校學習和參加審干運動。在政治上和思想上進一步接受了鍛煉和改造。從黨校結束學習之后,她便以輕裝上陣的姿態積極投身于文藝界的活動。她首先是切切實實遵照了毛澤東的教導,深入到邊區的工農兵群眾生活中去,不久就寫出了為現實政治服務的報告文學《田保霖》。作品發表的當天,毛澤東就寫信向她祝賀并邀她去作客。此后她接連寫出了歌頌八路軍的《一二九師與晉冀魯豫邊區》以及表揚邊區模范人物的《民間藝人李卜》、《袁廣發》等。
抗日戰爭勝利后,丁玲根據革命形勢的需要組織文藝通訊團奔赴東北。后因交通阻斷被滯留在張家口地區,但她隨即就全身心地投入當地的工作。除寫文章和編刊物外,更以普通工作隊員的身份參加了最基層的土改運動。正是在土改運動中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素材,隨后她就開始了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寫作。從1946年秋天開始經過近兩年時間的努力,到1948年的夏天,小說終于修改完成。這部堪稱鴻篇巨制的作品,丁玲確是下了功夫并且基本上體現了毛澤東對文藝創作的要求。丁玲又親自把小說稿送到西柏坡中共中央所在地請胡喬木、艾思奇等人審閱把關。胡、艾等人在審讀后又將他們的肯定意見報告了毛澤東,毛當即表態說:丁玲是個好同志,就是少點基層鍛煉,有機會當上幾年縣委書記,那就更好了。這部小說很快就由胡喬木拍板出書。這一切都說明,在延安“洗禮”后的丁玲,是真正按照黨和毛澤東的思想指導身體力行參加文藝實踐活動的。歷史證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不僅是丁玲個人文藝創作的一部巔峰作品,而且也是貫徹實踐毛澤東文藝思想的一個具有標志性的重大成果。丁玲對黨的文藝路線和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衷心擁護和忠貞不渝真是惟天可鑒。直到30余年之后,雖然已經遭受過無數的誤解和磨難,丁玲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再版前言中仍然充滿感情地回顧說:“我寫書時像一個戰士喊著毛主席沖向戰場。”
以上只是丁玲在延安生活戰斗近10年的部分寶貴記錄,更大量的時間,她生活在群眾中。延安時期是丁玲一生中很可貴,很幸福的一段日子,也是她創作的黃金時期。在延安的10年里為丁玲后來的文學創作奠定了雄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