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也真讓人難以相信,我能收全《北京文藝》,首先要感謝文痞姚文元。如果沒有他那篇《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當年決不會有此奇想。那時正年輕,啥事都愛“打破砂鍋璺(問)到底”,對這篇拉開“文革”序幕的大毒草,總想看看它究竟毒在何處,是否真的那么邪乎。再也看不到這個戲了,只能找來劇本“奇文共欣賞”,而這大毒草就發表在《北京文藝》上,要想雪夜閉門讀禁書,就只有來找它了。當年批黑戲時只點了它的名,并未說發表在何年何期,要找也如同大海里撈針。這想法除了不著邊際,也真是荒唐可笑。就因有了這個夢,才使我走上了集刊之路。
這個夢也確實荒唐可笑。在那個年月,凡屬沾毒草邊的書刊,不是燒毀,就是封存,這無疑是癡人說夢。而且,這想法還只能憋在心里,不可言傳更不敢流露。愛看書還是不務正業呢,還想看這玩意兒,那不是活膩歪了嗎?說出來只要有人一舉報,輕了是個壞分子,重了就得蹲大獄。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想一識廬山真面目。山幸水幸,“四人幫”垮臺了,改革開放了,毒草也變成香花了,收藏市場又火起來了,我終于能有圓夢的希望了。
一則出售舊書刊的啟事,讓我對圓夢重新有了信心。已經記不得是在哪家報紙上看到的消息了,只記得北京有一家舊書店要出售舊期刊。巧的是那時我正在礦宣傳隊當大寫,在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這則啟事;正好又有人進京去辦差,就開了張書單求他幫忙。所開列的書單,《北京文藝》自然是排列在最前面,此后是《人民文學》《詩刊》和《收獲》等一大串名字。它們都發表過毒草作品,如果能一網打盡,那就可以盡飽眼福了。這是1978年的事情,為了掩人耳目,還謊稱這是為創作買的參考資料,也受到了表揚。時過境遷,現在終于可將這“卑鄙”的目的公之于眾了。
一切都很順利。只是取回郵包后,才有點小小的遺憾:三四百本刊物中,唯獨沒有《北京文藝》。是被人搶了先呢,還是另有原因?再看這些刊物,這才發現它們都沒毒,不用說,有毒的都給扣留了。它們尚未平反,自然也就不準外流。《北京文藝》曾因為《海瑞罷官》被公開點過名,當然更不能放行,想看這個劇本的驚喜,也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這些舊刊卻給我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口,讓我看見了文學中另外一個世界。如果說以前喝的都是狼奶,那這里的奶汁才是新鮮芳香的。這也就讓我有了集全它們的愿望,更想早一天見到《北京文藝》的芳容。只是要等到何年何月,我才能與它結緣,來圓這難圓的夢呢?
只要心中有夢,就有圓的希望。十幾年后,當唐山也有了舊書市場,我就成了逢場必到的常客。為了圓夢,自然要起早貪黑,還得不辭辛苦。淘書猶如沙里淘金,更像虎口奪食。狼多肉少,晚一步就會讓別人所得;唯有嘴勤手快眼神賊,才能從倚角旮旯淘出寶來。也真是精誠所致,金石為開,有一天還真讓我碰上了《北京文藝》,厚厚的幾大冊,還沒等攤主往書架上擺呢,就被我一把攬到了懷里,來了個先下手為強,以免得被第三者插足;問了價怕節外生枝,價也不講就趕緊交款走人。攤主覺得碰上個冤大頭,我卻美滋滋地像撿了狗頭金,破車子騎起來也一溜風。回家細細翻讀,才知這是從1962~1966年的合訂本,沒有《海瑞罷官》。以后才知道這劇本發表在1961年的第二期,還是樂得合不上嘴。萬事開頭難,有了它們也就有了集全的希望。再說了,現在已不單單是為讀那個劇本,目標早以改為集全百刊了。手頭名刊已集全了幾十種,唯獨它一本不本。詩人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堅信,有了這五年的合訂本,集全的那一天也為期不遠了
然而,這又談何容易?隨著集刊的增多、藏識的豐富,知道了《北京文藝》不僅前后有兩個不同的版本,也知道中間還有個改刊的《說說唱唱》;還知道了收藏期刊必須有創刊號,沒有就成了一條無頭的龍。而對于《北京文藝》來說,只有集齊它1950年9月10日創刊的那十四期,才可以稱之為是大全套,才是為這條長龍頭點上了騰飛的雙眼。幸好舊書網已遍地開花,可以身在家中坐,書海任意游。只要有心又有緣,總有一天可以圓這個夢。
也真是有緣,有一天在拍賣網上,還真見到它的身影。只是拍價高得令人咋舌,讓我一時舉棋不定。不用說,拍主是個行家,才用高價來刁難那些好龍的葉公。拍期僅為三天,流拍后它也許會降價,也許會私下成交,還可能從此再不出手。我又該何去何從?它十四期齊全,品相又好,正對我的收全路數,寧可買錯不可放過,權衡再三,這才毅然參拍,以免過了這村再沒這店。為確保萬無一失,還堅守到晚上十一點拍賣結束,見無人來跟價,懸著的心才踏實下來。有的買書高手為了少花錢,常常在臨結束之前來一個冷不防的偷襲,讓穩操勝券者一敗涂地。書拍到手,對拍家就由恨改為了“愛”。幸虧他出價離譜,如出低價誘人相爭,那就不知花落誰家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買書也是如此,應具備點超前眼光,該出手時就出手。此后我再沒見到它露過面,就更為這次僥幸所得倍感欣慰。如當時稍有猶豫,也許就會與它永不相見了。緣從心誠得,否則,也只能是悔之晚矣。
與書友們談老舍,自然少不了他的《龍須溝》;說到文壇雙璧汪曾祺和林斤瀾,話題也會拐到《受戒》和《頭像》上;此外,還有方之的《內奸》,鄧友梅的《話說陶然亭》,張潔的《從森林里來的孩子》等獲獎小說,以及劉恒、劉震云、劉慶邦等名家名作,自然又會熱議起《北京文學》。他們有的曾是它的主編,有的擔任過編輯,有的則是在此發表了成名作。方之的處女作發表在《說說唱唱》,而《內奸》多處遭拒后才在此開了花,讓他死而無憾;汪曾祺解放后第一篇作品發表在《北京文藝》,《受戒》又發表于此,從此才奠定了他大師的地位,也引發了一場“小說也可以這樣寫”的熱議。這樣的美談到處傳誦,這樣的作家數不勝數,知此,也就知道它當年為何能入圍“四小名旦”,現在又被譽為文學期刊中的“黑馬”。“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如追根溯源,當年彭真在創刊號的題詞:“為勞動人民創作,為勞動人民演唱”,應是它延續了60年的辦刊之魄。正是按此宗旨辦刊,經過幾代人的奮力拼搏,它才碩果累累、好評如潮,贏得了廣大讀者喜愛,作家人氣也越聚越旺。在祝賀《北京文學》創刊60年之時,作為一個老讀者和收藏者,希望它永遠有這樣的親和力,也永遠保持住這種平民刊的風格。
讀章德寧為《風箏飄帶》所寫的序言,從她歷數家珍的喜悅和為缺幾期的遺憾,再看書櫥中那排列整齊的《北京文藝》大全套,心里就不由得有說不出的驚喜。收藏的酸甜苦辣,也唯有在此時,才得到了一點滿足。其實,對我來說,更大的收獲不是擁有它,而是熟讀它和利用它。如沒有它所提供的豐富資料,我無論如何也寫不出《汪曾祺在〈北京文藝〉一年》,《趙樹理與〈說說唱唱〉》和《〈北京文藝〉相聲多》等文章。這樣的豆腐塊雖然不值一提,但此中的樂趣,就唯我自知了。在我眼里,它們是靚麗的美景,可盡情地欣賞;是豐富的金礦,可永久地開采;是精神的大餐,可盡性地品嘗。晚年正是擁有它們,才覺得生活過得既充實又快樂。這也是我為什么要“感謝”姚棍子的原因,無此,也許要為整天的無所事事而犯愁呢。只是人的滿足沒有限度,有時我又突發奇想,如果它三個的創刊號,都能留下《北京文學》編輯的墨寶,那該多好。這倒不是在追什么新潮,而是為它們的最后歸宿錦上添花。但此夢能圓么?如果能,還能在慶賀它60歲生日那一天親自登門道賀,那就更好了。
我的希望不是夢,也一定美夢成真。
責任編輯 章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