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卉很小就喜歡童話《快樂王子》,這是她父親臨死前留下的遺物。她雇了幾個出身底層的人來協助自己劫富濟貧,把從富人銀行卡里竊取的錢送給需要的窮人,而且和警察玩起了捉迷藏,玩這么大“游戲”,嚴卉結局怎樣呢?
一
馬麗蓮走進包間時,里面的人都已有些醉了。一個個歪歪咧咧的,形象很差。茶幾上的食物散得到處都是,酒瓶七仰八倒,地上還有一攤嘔吐物。空氣中彌漫著沖鼻的酒氣和一股難言的膩膩歪歪的味道。馬麗蓮是來救場的。趙老板欽點的曉虹突發盲腸炎,送去醫院了。人走了,禮不能失,趙老板談不上是會所的熟客,但好歹也是曉虹的恩客,時常光顧的。馬麗蓮與曉虹關系不錯,關鍵時候要派上用場,替姐妹把未夠的酒喝完,未盡的情誼敘完。那才是道理。
趙老板趴手趴腳地癱在沙發上,問她:“你叫馬麗蓮,跟瑪麗蓮·夢露是啥關系?”
“她是我姨婆,去世得早,三十六歲就沒了。”脆生生地回答。
趙老板嘿嘿笑起來。“怪不得,我看你跟她有點像。不過她皮膚比你要白一點,頭發比你黃一點,還有這里,”他在自己身上比劃著,“——好像比你還要再大一點點。”
“你怎么曉得,摸過?”馬麗蓮撇嘴。
“不用摸,我的眼睛是卷尺,刷地一下伸出去,一量,就曉得了。”趙老板笑,“不過還是沒我的手準——我的手是測量儀,實驗室用的那種,精確得不得了——要不要試試?”
趙老板和馬麗蓮轉移到包間的角落。那里光線暗,是天然的防護罩。房里都是自己人,志趣相同的,但畢竟不禮貌,公共場所嘛。趙老板的手,伸到馬麗蓮衣服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真像在測量了。趙老板一興奮,就不停地喝酒,還抽煙。發瘋似的,同時叼上十根煙,嘴里塞滿了,一吸,再一吐,煙霧繚繞十分壯觀。馬麗蓮拿手機給他拍照,又喂他喝酒。嘴對嘴的。她喝一口,湊近了,喂進他嘴里。兩人都笑。
她沒對準,一大口酒吐在他身上——剛剛好,是上衣口袋那里。他脫掉襯衫,把皮夾拿出來,濕了。她道,我幫你擦干。他道,不許動我皮夾子的主意。她嬌嗔,你數一數,里面有幾張鈔票,要是少一張,就罰我十張。他呵呵笑道,不罰你錢——脫衣服。少一張,就脫一件。
馬麗蓮做事很仔細,除了表面一層,還把皮夾里面的銀行卡拿出來,拿紙巾抹干了。像撲克牌那樣一張張攤在桌上——正面朝上,“讓它們乘乘風涼。”她又往他嘴里塞煙,點上火。拿手機拍照。她給他看她拍的照片——他赤裸著上身,嘴里叼滿煙,煙霧把他整張臉都遮住了,像鬼怪片。他看了直笑,說手機像素太差,清晰度不夠。她說,你不懂,這是今年最新款。
買單時,趙老板給了馬麗蓮三百塊錢小費。馬麗蓮送他到門口。趙老板說,我下次來還找你。馬麗蓮嘆道,曉虹是我阿姐,帶我入行的,我不能挖她的墻腳。趙老板說,我喜歡重情義的女人,下次小費加倍。她立刻笑成一朵花,道,那你下次一定要早點來。啊?
趙老板的車消失在夜幕里,馬麗蓮轉身走向旁邊一輛自行車——曹大年等在那里許久了。馬麗蓮屁股一抬,上了書包架,說,開車。曹大年說,開啥車,你當是剛才那輛?人家吃汽油的,我們只好靠憨力氣。馬麗蓮在他頭上拍了一下,道,小氣鬼。曹大年腳在地上一點,自行車往前躥出幾尺。“胖女人,重得要命。”他道。
兩人徑直到了嚴卉家。馬麗蓮把手機里的照片拷進電腦。不是太清楚,但卡號勉強能看清。她指著其中一張告訴嚴卉,“就是這張,他買單用的就是這張卡。”隨即報了密碼,“453216”。
“這男人腦子不好使,密碼輸了幾次才對。”馬麗蓮道,“我在旁邊看得眼都花了。”
嚴卉在電腦上敲擊了一陣,從抽屜里翻出一堆空白的銀行卡。
幾周后的一個下雨天,曹大年穿著連帽的雨衣,來到楊浦區的一個ATM點。取錢時,他戴著墨鏡與口罩,低著頭,整個人不露一星半點。卡塞進去,輸了密碼。完全正確。一天最多拿兩萬,一次兩千。他分了十次才拿完。一大沓錢塞進包里。“啪嗒!“扔了個杯墊在取款機上——杯墊上寫著”快樂王子”。他開門出去,雨下得正大。他吸了吸鼻子,罵聲“他奶奶的”。
他告訴嚴卉,這么巧,ATM機里剛好沒錢了,只拿了一萬八。嚴卉想也沒想,便說,好啊,那兩千塊錢算是借你的,不收利息,下個月還。曹大年暗罵一聲“他奶奶的”,乖乖把錢拿出來。嚴卉說,卡里應該還有八萬多,不著急,看看風聲再說。
曹大年和馬麗蓮給趙瘸子他們送錢時,在路上商量著如何把錢藏些起來。“那小女人是人精,一分錢都瞞不過她。”曹大年恨恨的,揣著一大包鈔票,橡皮筋捆著,塞得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馬麗蓮坐在自行車后座,雙手環著他的腰,把頭貼在他背上。他道,貼得那么緊干嗎,我又不是闊老板,沒小費給你。她在他肚皮上狠狠抓了一把。他疼得叫起來。她道,看你還敢瞎說!
曹大年讓馬麗蓮站得遠遠的,自己戴上墨鏡和口罩,上樓去。擔風險的事,他不讓她干。
錢拿信封包了,外面寫上“快樂王子”。從趙瘸子家的門縫下塞進去。馬麗蓮偷偷換了張五十塊的假鈔在里面——是買早點時別人找給她的。趙瘸子照例是不開門,過了一會兒,塞張收據出來,上面寫明金額,還有趙瘸子的簽名。趙瘸子屬于比較老實的,肯簽名。像張阿婆、大明那幾個,就死也不肯簽,要么就是拿左手簽,鬼畫符似的。嚴卉對此很不滿意。她覺得凡事都要按規矩來,不按規矩就容易出事。她開了口,說以后誰再不好好簽名,就拉倒——“拉倒”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不給錢,拗斷。張阿婆是不能沒錢的,她兒子死得早,一個人把孫子拉扯大,孫子又有先天性心臟病。錢是用來救命的。大明也是。從安徽來上海打工,錢還沒賺著一分,就得了尿毒癥。要是沒錢付醫藥費,分分鐘都要翹辮子的。嚴卉曉得他們是怕惹麻煩,可又要錢又不想惹麻煩,天底下沒這種道理。
曹大年送錢去王德發家時,動了點小腦筋。信封里是一千七,可他讓王德發在收據上寫“兩千”。王德發四十多歲了,沒結婚,在小區門口擺個油墩子攤頭,一條手臂滿是被油燙出來的泡。整天傻呵呵地笑,只會說三個字“謝謝哦”。別人不給錢,拿了油墩子就跑,他也是“謝謝哦”。曹大年同他商量時,他想也不想便在收據上寫了“兩千”——“謝謝哦!”他傻笑。
曹大年用這三百塊錢給馬麗蓮買了條真絲圍巾。又關照她,去夜總會上班時不許戴,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戴。馬麗蓮說,我已經有好幾條圍巾了,倒是你,一條也沒有。他嘆道,像我這種刀頭上舔血的,還戴什么圍巾——曹大年講話總愛帶點悲壯的色彩,像古代的綠林好漢。起初嚴卉自稱“快樂王子”時,他很想不通,依他的意思,該叫“及時雨”、“呼保義”才是。有中國特色。嚴卉的抽屜里放著一本外國童話集,書簽一年四季插在《快樂王子》那頁。嚴卉手拿童話集,模樣像是拿著圣經,頭頂泛著光環。她說她是快樂王子,曹大年和馬麗蓮就是書中那只燕子,是她放出去做善事的。兩人都半懂不懂。馬麗蓮說,放燕子我不曉得,放白鴿倒是聽說過。
嚴卉七歲那年,爸爸溺水去世了。她是外婆帶大的。這些年來,她那改嫁到澳洲的媽媽回上海的次數,一只手也數得過來。沒有父母的照顧,嚴卉倒不覺得有多難受。她不像別的孩子,喜歡膩著大人。她是很獨立的。讀大學時,外婆也去世了,留下她一個人。嚴卉長得不難看,相反的,還很清秀,天生的衣架子,打扮起來像模特兒。在學理工的女孩里屬于很出類拔萃的了。追她的男生不在少數,她的回答始終只有一個字“不”。她很少出去玩,整天窩在房里看書。她的枕邊,永遠只有一本童話集。
童話集是爸爸留給她的最后一件東西。爸爸每天都給她講故事。爸爸走的前一天,講的便是《快樂王子》。
“快樂王子的雕像高高地聳立在城市上空一根高大的石柱上面。他渾身上下鑲滿了薄薄的黃金葉片,明亮的藍寶石做成他的雙眼,劍柄上還嵌著一顆碩大的燦燦發光的紅色寶石……快樂王子把寶劍上的紅寶石,還有他的兩顆眼睛——兩顆藍寶石,托燕子送給了需要幫助的人。最后,他成了瞎子,而那只燕子,因為來不及飛去南方,凍死在快樂王子的腳下……”
她看到爸爸眼里閃動著淚光。第二天,爸爸便出事了。一個小女孩掉進公園的河里,爸爸脫下大衣,一個飛身跳進河里。小女孩得救了,他卻再也沒能上來。爸爸的水性很好,應該是天太冷腿抽筋的緣故。爸爸的大衣口袋里,揣著剛買的一本童話集。里面的故事,嚴卉大多聽過,但那時她還不怎么識字,只會看圖。她翻到《快樂王子》那頁,快樂王子戴著頭冠,穿著華麗的宮服,袖管是寬寬的蝴蝶袖,腰間插著寶劍,英氣勃勃。他的身邊,低低飛著一只燕子。嚴卉撫摸著書頁,一章一章的,就像撫摸著爸爸的臉。她的眼淚落下來,剛剛好,落在快樂王子的臉上,閃著光,有了立體感——快樂王子的眼睛會說話,似在傾訴著什么,一句一句的。別人聽不見,只有嚴卉能聽見。像是加了密的無線電波,僅她這個頻段能接收。
大學畢業后,嚴卉分到一家出版社,負責雜志電子版的技術支持。單位離家很近,旁邊就是曹大年工作的小飯館。曹大年燒得一手正宗的本幫菜——紅燒肉、油爆蝦、獅子頭,帶旺了那家小飯館的生意,方圓幾里都有些小名氣的。嚴卉不會做飯,隔三岔五便過去,找個靠窗的位置,點一道菜,一個湯,一碗飯。某天,她向老板提出要見見廚師。曹大年疑疑惑惑地走出來,嚴卉很鄭重地跟他握手,說,你燒的菜味道真嗲。曹大年倒有些窘了,吃不準這小姑娘是啥路道。兩人便認識了。曹大年叫她“小姑娘”,她叫他“爺叔”。其實他只大她十來歲,主要是長相比較滄桑。兩人真正熟稔,是在去年。曹大年吸毒,毒癮很深,房子賣掉了,老婆也跟別人跑了,戒了七八回都不行。最終還是嚴卉幫他戒了。她問他,你信任我嗎?他猶猶豫豫地點頭。她把他關在自家的小房間里,拿繩子將手腳綁個嚴嚴實實,一天三餐送進去。夜晚,他吼叫的聲音聽得人心驚肉跳,野獸似的。最困難的那幾天,她在他嘴里塞塊木板,外面再貼塊膠布——怕他咬舌頭。他動彈不得,死死瞪著她,眼圈布滿怖人的血絲,兩只眼珠凸出來,喉結上下滾動著。她說,只要過了這關,我浦東那套一室戶,就送給你住。兩周后,曹大年戒毒成功。嚴卉把房子鑰匙送到他面前。他傻眼,都有些不敢相信了。曹大年覺得這小姑娘有些怪。他問她,你為什么要幫我?她回答,不為什么,我就是想幫你——幫人還需要理由嗎?
嚴卉給曹大年講《快樂王子》。她臉上閃耀著有些詭異的神圣的光芒。說她詭異,是因為曹大年不相信世上有人會不計回報地幫助別人。不可思議了。曹大年書讀得少,但也曉得為朋友兩肋插刀的道理。嚴卉稱得上是他的朋友。曹大年小時候也夢想要當俠客,當英雄,鋤強扶弱、替天行道。但隨著年歲增大,夢就醒了。夢又怎么會變成真的呢?嚴卉就是有這本事。她的嘴,有著某種魔力,說出的話明明是夢,天方夜譚般,可偏偏就是千真萬確。她有著理工科學生的膽大心細,以及魔女般的神秘莫測。她聲音很低,每一句都似穿透了幾千幾萬年,帶著磁性。她把口罩、墨鏡、雨衣放在他面前。曹大年覺得自己被催眠了似的,全身熱血沸騰,竟似比她還激動。他什么都聽她的,只是提出——是否可以把口罩、墨鏡換成像佐羅那樣的面具,更酷更有威懾力。他說,穿雨衣戴口罩墨鏡,看著像變態殺手。嚴卉說,可以,只要你不怕坐牢,什么都不穿都不戴也沒問題。曹大年聽到“坐牢”兩個字,血嗖的一下,變冷了,從夢想拉回現實。他有些抖豁了。嚴卉繼續給他講《快樂王子》。曹大年問,這么做,我有什么好處?嚴卉說,沒好處。他嘿的一聲,說,我吃飽了撐的?她道,會上天堂的。他道,上不上天堂我無所謂,我只要這輩子太太平平。她道,你太平得了嗎?沒有我,你毒癮分分鐘都會復發,沒有我,你只能過像狗一樣的日子。這話像威脅,又像詛咒。曹大年覺得這話沒道理,但不知怎的,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嚴卉把玩著書簽,不看他,嘴里道,做不做隨你。他怔了半晌,想走,腳竟像被釘著似的,動也不動,莫名其妙地答應了:“好!”——那一瞬,胸中有什么東西涌起,豪情萬丈的,升到半空中,又是沒根沒底的,疑疑惑惑的,也不知是什么感覺。他吸了吸鼻子,暗罵一聲“他奶奶的”。
嚴卉介紹馬麗蓮給他認識。馬麗蓮就是當年那個落水的女孩。嚴卉花了不少精力,在“黃玫瑰”夜總會隔壁的便利店找到她。當時她身穿粉紫色的透視襯衫,頭三粒紐扣都松著,手拿一盒避孕套,正在排隊付錢,還不時地朝門口車上的老男人媚笑。“你這副樣子,我爸爸在天上見了也要吐血。”嚴卉倒不是怪她,而是有些遺憾——世上少了個優秀的工程師,卻多了個妓女。嚴卉拿爸爸的照片給她看。她說,要不,我賠你個爸爸?我有大把干爹。嚴卉說,我不要爸爸,我要你。馬麗蓮形容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感覺——“像光著身子站在臘月里的街頭,渾身汗毛倒豎,頭皮一陣陣發麻,連呵出來的氣都成冰的了。這女人身上有妖氣。”馬麗蓮幾次問曹大年,“我是因為欠了她的,那你呢,又因為什么?”曹大年恨恨地說:“因為腦子壞掉了——被槍打過了。”
趙老板沒有食言,下次光顧時,果然給了馬麗蓮六百塊小費。他告訴馬麗蓮,他那張銀行卡不知怎的,莫名其妙被人提走幾萬塊,“警察說是偽造磁條信息,是高科技犯罪——想不通,這張卡又沒離開過皮夾子,嘿,真是碰著赤佬了!”馬麗蓮提醒他:“誰說沒離過皮夾——難道你買單的時候不拿出來?現在世道亂得很,要當心。”趙老板說:“就是,防不勝防,都不敢出來玩了。”馬麗蓮把頭依偎在他懷里,很貼心地說:“玩還是要玩的,就是少豁點浪頭,別動不動就給這么多小費,點的酒不是軒尼詩就是馬爹利,錢是賺來的又不是偷來的——多少雙眼睛看著呢,誰不曉得你趙老板是大戶——”馬麗蓮撥拉著他胸前幾根稀疏的毛,心怦怦地跳,想曹大年上周五剛剛去南匯提錢,這瘟生周一報的警,差一點點。
新聞里公布了犯罪嫌疑人的錄像,警方提醒市民,要妥善保護好銀行卡信息,不要被他人盜取。又指出,代號“快樂王子”的犯罪分子相當狡猾,每次都在不同的地點取錢,給破案造成一定難度。曹大年和馬麗蓮邊看電視邊吃瓜子,“呸呸呸”,吐得地上都是瓜子皮。嚴卉蹙著眉頭,說,曹大年你這個翹小拇指的毛病要改掉,否則早晚出事。曹大年一怔。嚴卉道,你炒菜時喜歡翹小拇指,連吃瓜子的時候也是這樣,錄像里清清楚楚,從撳密碼到拿鈔票,小拇指翹得跟抽筋似的——你以為警察都是吃素的?曹大年哦了一聲。嚴卉又道,還有馬麗蓮,以后少跟那個趙老板見面,言多必失,你又不是什么精細的人。馬麗蓮朝她看。嚴卉說下去,我曉得你是貪人家的小費,我跟你講,別因小失大。馬麗蓮沖她一句,沒小費,我吃西北風啊。嚴卉說,我又不是不給你工資。馬麗蓮嘿的一聲,道,上海規定最低工資都有一千多,你那點錢,頂多也就是個下崗補貼。嚴卉不說話,打開皮夾,扔了張卡出來。
“我的工資卡,密碼是我生日,你們拿去用。”
滿地都是瓜子皮,嚴卉叮囑他們掃干凈再走。“馬麗蓮你好歹也是‘黃玫瑰’的花魁,有點素質好吧?”曹大年嘴里咕噥著“他奶奶的”,拿了把掃帚過來。嚴卉瞥見他翹起的小拇指,拿起電視機遙控器便扔了過去,“啪”的一聲。曹大年疼得大叫。馬麗蓮說,嚴卉你干啥打我男人?嚴卉說,你男人自己尋死,打死活該。
趙瘸子下月娶媳婦,他向“快樂王子”申請,是否可以領取一筆結婚津貼——他把申請書與收據一并從門縫下塞了出來,還夾了三張百元大鈔。曹大年收好鈔票,把申請書拿去給嚴卉。嚴卉駁回申請——結婚不屬于生存需求,理由不充分。曹大年替趙瘸子說好話,說他快五十的人了,好不容易搭上個女人,女人想去海南島度蜜月,要是不成,婚事多半要泡湯。說不定到時趙瘸子一個想不開,就不想活了——這也是關乎生死的大事。嚴卉反問,結婚要給錢,那下次他老婆生小孩我給不給,他小孩滿月我給不給?與其那時候想不開,還不如現在早點走掉拉倒——不批準。曹大年吃癟,便攛掇馬麗蓮一起說。馬麗蓮沒接茬。嚴卉咳嗽一聲,說,還記不記得葛軍——曹大年曉得她是拿葛軍的事警告自己。葛軍是個半老頭兒,斷了條手臂,在雜志社后面那條巷子里撿破爛,身上永遠是件煤黑色的燈芯絨外套,一只手伸出來,從手心到手背,到手指,再到指甲,統統是黑的,野人似的。嚴卉第一次把五百塊錢交到他手里,鈔票白晃晃的,都有些刺眼了。也是這家伙膽大敢搏,拿著“快樂王子”的錢去炒股,居然給他賺了個滿堂紅。曹大年收了好處,替他瞞著掖著,最后還是被嚴卉察覺了,除了他的名。曹大年為這事沒少挨罵。嚴卉也便是從這件事起,不叫他“爺叔”,而直呼其名的——“曹大年你自己說,你有沒有做爺叔的樣子,啊?”
嚴卉的宗旨是——“快樂王子”,是雪中送炭,不是錦上添花。錢是救命錢。靠它救命的人太多了,要花在刀口上。曹大年有時氣不順,會沖她一句,你真以為你是救世主啊,能救得了幾個?嚴卉說,救得一個是一個。曹大年便嗤的一聲,說,你是天使,天上下來的,背上插了兩根翅膀,我們不好跟你比。他恨恨的,向馬麗蓮拿了嚴卉的工資卡,刷卡買了兩條中華、一條LEE牛仔褲。“她說讓我們隨便用,不用白不用。”馬麗蓮又把卡要回來,還給嚴卉。“天使也要吃飯。”她嘲兮兮地說。
平心而論,嚴卉覺得這兩人也不易了。抽屜里有大沓的鈔票,真要橫起來,拿榔頭把鎖砸個稀爛,也不是什么難事。曹大年那家伙,當初癮上來的時候,也不是沒干過鋌而走險的事——現在這樣,已經很給面子了,真是一門心思要上天堂了。嚴卉不是拎不清的人。她媽媽上周從澳洲回上海,帶她逛恒隆廣場,說喜歡什么東西隨便買。這女人的繼任丈夫是大律師,很有錢。嚴卉沒跟她客氣,挑了一個愛馬仕的皮包,九萬多。女人怔了怔。她記得三年前回來那次,嚴卉只是在運動城買了雙耐克鞋。檔次陡然上去不少。幾天后,嚴卉便以六萬塊的價格,把皮包轉手賣掉,給曹大年和馬麗蓮每人發了三萬塊獎金。放在信封里,外面寫著“給我最最親愛的燕子。快樂王子。”
葛軍炒股后,便不在后巷出現了。嚴卉估計,股票最好的那陣,他至少翻了四五倍。受他影響,嚴卉也想過把“快樂王子”基金拿去炒股,結果沒等拿定主意,股市便崩盤了。葛軍又乖乖回來撿破爛了。他那件煤黑色的燈芯絨外套依然沒換,只是手干凈了許多。摸過鈔票,再來摸垃圾,心活了又死,肯定不甘。嚴卉注意到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不安分得很。一條手臂孤零零地垂著,身體向一側傾斜。他必定盼著有人再幫他一次。嚴卉才不會給他機會——快樂王子是城市的最高點,能看見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那些處于困境之中的人們,正等待著他——嚴卉看見公園門口那個行乞的瞎眼女人,三十幾歲,頭頂斑禿了一大塊。起初有人懷疑她的眼睛是假瞎,就像許多以乞討為生的人一樣,是噱頭。那些人把痰吐進礦泉水瓶里給她,說請她喝水。她拿過來便喝,還說“謝謝”。她不白討錢。她是浙江人,會唱紹興戲。嗓子沙沙的,最適合唱尹派。嚴卉站在一邊,聽她完整地唱完一段《桑園訪妻》,把一張十元錢放進她面前的鐵盒里。
瞎女人住在普陀區一處違章建筑內,十平方不到的小屋,床邊一個矮馬桶,墻上滿是青灰色的霉點。曹大年把一個信封交到她手上。瞎女人抖抖的,一張張地數。一、二、三……一共是二十張。“謝謝——”瞎女人眼睛霎時有了光彩,瞳孔都見到人影了。曹大年卡著喉嚨,用假嗓說:“我是快樂王子。快樂王子曉得吧?”瞎女人激動地說:“曉得曉得——快樂王子是好人。”
曹大年出事那天,天氣格外地晴朗。他先是同馬麗蓮去逛了一圈家樂福,買了些生活用品。他原先住的房子下月租約到期,索性便不續了,預備搬進浦東那套一室戶。“又不是沒房子,干嗎還在外面租?”他說這話時,眼睛瞟著嚴卉——是怕她反悔。嚴卉不吭聲。他又道,鑰匙在我手里,就是我的房子。嚴卉嘿的一聲,說,你不想住,還給我也可以。曹大年買來油漆,把房間重新粉刷了一遍。他的意思是,等油漆味散了,就和馬麗蓮一起搬進去。馬麗蓮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曹大年瞥見她的神情,心里便有了七八成底,也不說話,光是拉著她的手。兩人窸窸窣窣地,商量了一番布置新家的事。
晚上十一點多,曹大年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揣著嚴卉剛制成的一張卡,來到莘莊的某個24小時自助銀行。ATM機的屏幕上呈現出他戴墨鏡口罩的模樣,怪物似的。他不自禁地笑了笑,暗罵一聲“他奶奶的”。卡塞進去,他輸了密碼——小拇指翹著。機器里響起一陣隆隆的點鈔聲。他吹了記口哨,對著屏幕整理了一下頭發。出鈔口彈出一沓鈔票。他伸手去拿——“咣當”一聲,一副手銬套進他的手腕,冰冷冰冷。他一怔,還不及反應,另一只手臂被重重地扭到背后。他疼得大叫,“啊——”
寫有“快樂王子”的杯墊從他懷里掉出來。龍飛鳳舞的字跡,是嚴卉的杰作。連每次用的筆都不一樣,有粗有細,五顏六色的。曹大年被押上門口一輛警車。警笛不停地響。他腦子里空白一片,暈暈的,做夢似的。曹大年兩眼無神地朝天上看,竟見到樹枝上停著一只燕子,一動不動,泛著凜凜的銀光,像是水晶制成的——這個季節居然還有燕子,也不曉得是不是幻覺。
二
嚴卉走進網吧,找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她戴上手套,進入網址www.happy-prince.com,屏幕上出現一幅彩圖——快樂王子站在石柱上,手執火炬。正中是一行小字——“照亮每顆受關愛的心”。進入主頁,點擊率已上升到六位數,比昨天多了兩倍。右下角的民意調查中,“支持“占了六成,三成人說”無所謂”,還有一成人說“反對”。游客留言足有幾十頁。嚴卉匆匆瀏覽了一遍。有人把自己的地址留下,說日子過不下去了,急求快樂王子的幫助。有人很囂張地寫下銀行賬號,“小樣,來呀,來拿老子的錢啊。”還有人很直接,說:“快樂王子我頂你,你是我的偶像。”“快樂王子你很帶種,我愛死你了,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吃好睡好。”有一條挺搞笑,“快樂王子你好,我知道你現在情況不妙,要是想跑路,可以致電××××××××,護照機票酒店一條龍服務,保證安全順利。”嚴卉咬著指甲,笑笑。她在版主留言板上寫道:“謝謝大家關心,快樂王子一切都好。希望大家繼續支持。”
她把賬目表輸入電腦。兩年來,每一筆進賬,每一筆出賬,她都詳細記錄。受益人的簽名收據,她一張張掃描進去。最后,在主頁打上“快樂王子歡迎大家查賬”。
嚴卉看表,從進門到現在,剛好過了一刻鐘。她下了線,快步走出去。還沒等過馬路,便聽到“嗚嗚”的警笛聲,幾輛警車呼嘯著疾馳而來。嚴卉不慌不忙,招了輛出租,坐進去。車子緩緩啟動,透過車窗,見十來個警察飛也似的沖進網吧,如臨大敵般。司機嘿的一聲,說,肯定是捉快樂王子,昨天我也碰到一回,是在華師大那邊。嚴卉說,不是已經捉到了嗎?司機說,那個是同伙,快樂王子不止一個人。嚴卉笑笑,道,這些人膽大啊,不想活了。
接著,她先后來到趙瘸子、張阿婆、大明、王德發的家,給他們送信——呼吁他們出來替曹大年求情。這個星期天在延中綠地,希望他們到場聲援,告訴所有人——快樂王子那樣做,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幫助別人。瞎女人看不見,嚴卉只好敲她的門,把這番話親自對她說。瞎女人使勁點頭,說“快樂王子是好人”,應該幫。嚴卉到張阿婆家樓下時,張阿婆的孫子剛好從外面回來,那封信差點就要塞進信箱了,又縮回來。小男孩警惕性很高,狐疑地看了她半天,還問,你找誰?嚴卉問他,這里是不是300弄9號?小男孩說,你搞錯了,這里是19號。嚴卉哦了一聲,走開了。轉了個圈再回來。趙瘸子跟老婆度蜜月去了,海南島去不成,去了崇明島。嚴卉估計這周日他應該能趕回來。大明最近病情有所好轉,跟個老鄉做起了裝潢生意。按規定,他是不該再接受“快樂王子”的幫助了。但眼下情況特殊,嚴卉先把這層擱置不提,將錢和信一起塞進信箱。王德發那封信,怕他看不懂,嚴卉寫得非常直白——“快樂王子一直幫助你,現在,輪到你幫助快樂王子了。”又擔心他把信給別人看,在末尾寫上“這封信只能你一個人看,看完就燒掉,千萬別忘了。”
馬麗蓮覺得,嚴卉這么做只是白費力氣,毫無意義。“我本來以為你挺聰明,原來傻成這樣。”曹大年出事后,她幾次被警察叫去問話。警察指她和曹大年來往密切,“你們倆是什么關系?”馬麗蓮反問:“我在夜總會做小姐,你說我們倆啥關系?總不見得我是他媽咯?”警察說:“曹大年不過是個小廚師,又沒錢,你怎么會看上他?”馬麗蓮夸張地做著手勢,說:“這就是愛情呀——愛情你們懂嗎?愛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那個做筆錄的女警察嗤的一聲,咕噥一句,“妓女也來講愛情!”
嚴卉讓馬麗蓮乖乖呆在家里,把凡是與曹大年有關系的東西,統統扔掉,一件也不許留。好在三人之前每次聯系用的都是公用電話,見面也是在晚上。警方暫時查不出什么。嚴卉千叮囑萬交代,這段時間一定要夾緊尾巴。偏偏馬麗蓮膽子大,托了個公安局的熟人,去看守所探望曹大年。回來被嚴卉臭罵了一通。“我看你是不想好好活了!”馬麗蓮不甘示弱,說,我老早不想活了,從遇到你那天起,就不準備好好活了!嚴卉無言以對,過了片刻,又問,他怎么樣?馬麗蓮沉著聲說,我曉得你想問什么——你放心好了,他要是把你供出來,你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里?嚴卉也有氣了,道,馬麗蓮你會不會說人話啊?馬麗蓮朝她看了一會兒,冷笑一聲,出去了。
上網時,嚴卉看到大明給“快樂王子”的留言。夾在一大堆留言中,不細看差點就錯過了——“給我五萬塊就去。大明。”嚴卉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面無表情。半晌,“啪”的把電腦關了。她點上一根煙,走到陽臺上。大學畢業后,她便很少抽煙了。外婆曉得她抽煙,說過她幾次,說女孩子抽煙容易老,還會影響生育。她沒什么癮,不抽也就不抽了。只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抽上一兩支。
夜深了。近處幾幢樓房的燈光漸漸暗下去,一盞接著一盞,像得了訊號似的。她倚著欄桿,夜風一陣陣襲來,仿佛被雙微涼的手輕輕拂過。剛下過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泥土的腥味,夾雜著淡淡的花草香氣。嚴卉對著天空吐了個煙圈,青灰色的煙圈一點點漾開,又漸漸隱去。
嚴卉問馬麗蓮借錢。“我積蓄全加上了,還差一點。”
馬麗蓮說,抽屜里不都是錢?嚴卉道,那錢不能動,是公款。馬麗蓮嘿的一聲,道,公款就是讓人挪用的——你放心,快樂王子在天之靈不會怪你的。嚴卉朝她看,道,我給你寫借條。馬麗蓮道,借條有個屁用,你要是賴帳,我總不見得去法院告你?嚴卉不說話了,停了停,拿鑰匙打開抽屜,數了兩萬塊錢出來,寫了張借條——“茲向快樂王子借取兩萬元整,三個月內歸還。12月8日。嚴卉。”隨即疊好放進抽屜。鎖上。馬麗蓮在一旁嗤笑:“嚴卉啊嚴卉,你好像不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你大腦結構跟一般人不一樣——”
嚴卉把五萬塊錢塞進大明家的信箱。大明家住二樓,燈亮著。她撿了塊小石頭朝上扔去——窗戶開著,不偏不倚扔了進去,“砰”的一聲,不曉得砸到了什么。嚴卉忙往樹下一躲。見大明探出頭來,嘴里罵罵咧咧的。過了一會兒,他走下樓,打開信箱,神情頓時變了,朝四周張望了一下,有些慌亂地把錢往口袋里裝。趁火打劫的東西,嚴卉心里罵。
她又來到張阿婆的家。拿出準備好的兩千塊錢,要塞進信箱,卻怎么也塞不進去,一看,信箱竟從里面拿牛皮紙封住了。封得嚴嚴實實。她只好上樓,預備從門縫底下塞進去——竟也被封實了。嚴卉心里嘆了口氣。趙瘸子度蜜月還沒回來。崇明又不是馬爾代夫,虧他玩了這么久。王德發的那兩千塊錢,嚴卉原本想省下的——說是好處費兼辛苦費,王德發只怕也理解不了。又覺得不能欺負老實人,人人都有份,不能少了他的。瞎女人那份,嚴卉直接放在她要錢的鐵盒內。“算我求求你,星期天一定要去。”嚴卉卡著喉嚨,因為太用力,喉嚨都卡得疼了,連眼圈也跟著紅了。
回去的路上,嚴卉進了一家網吧。老板是個女人,懷里抱著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嬰兒在母親懷里睡得很香,嘟著小嘴,頭頂幾綹酥軟的胎毛。嚴卉已坐下了,又起身走了出去。她想,又何必吵醒孩子,夜這么深了,警笛聲又那么嚇人。她來到另一家網吧。坐下來,登錄輸了密碼,進入“快樂王子在線答疑”。不一會兒,便有人提問,“快樂王子,你是男是女?”嚴卉回答:“性別不重要。你曉得觀音菩薩是男是女?”又有人問:“你應該撈了不少吧,我不信你會把錢都給別人。”嚴卉回答:“信不信隨你。快樂王子做事不是為了讓別人信服,只求對得起良心。”那人道:“這年頭,光會耍嘴皮子的人多了,老子也窮得叮當響,怎么不見你來幫我?”嚴卉道:“行啊,你留個地址,我來找你。”還有人胡鬧,“請問你怎么看待最近朝鮮半島的緊張形勢?你對肆虐的豬流感有何看法?”嚴卉坐了片刻,正準備離開,忽見屏幕上跳出一句話:
“什么叫聲援?”
嚴卉一凜,想起信上的內容。“你是誰?”
“你說,什么叫聲援?”
嚴卉遲疑了一下,在鍵盤上打道:“就是支持,盡自己的力量,去支持你認為對的事情。”
“我看過《快樂王子》。王爾德寫的。”
“喜歡嗎?”
“還可以。”
嚴卉正要再聊,忽聽見遠處傳來警笛聲。急忙下了線,匆匆走了出去。到門口,警車已近在咫尺,她來不及考慮,索性又退了回去,換了個位置坐下,上了個游戲網。幾名警察沖進來。她作出驚慌失措的模樣,張大了嘴。一個警察走近了,讓她把身份證拿出來。她說,師傅,我不是快樂王子。警察倒被她逗笑了,說,你也曉得快樂王子?她道,網上看的。警察說,別瞎看,好的可以看,壞的不許看。嚴卉連聲說是,似是嚇得手也抖了,一不小心,鼠標掉到地上。
回到家,已是凌晨三點多。她索性不睡了。坐在沙發上抽煙。煙灰掉下來,把沙發燙了個小洞。她有些懊惱——這是外婆生前最喜歡的布藝沙發。外婆還曾笑說將來把這沙發留給她做嫁妝。外婆是那種標準的江南女子,人生得很小樣,講話也軟軟糯糯的。她媽媽像外婆,都是小巧玲瓏的模樣。她更像爸爸,身段高大,輪廓要硬朗一些。爸爸的嗓門很大,洪鐘似的,遠遠地叫一聲“寶貝”——整幢樓都要驚動的。嚴卉想到爸爸,便不自禁地去拿那本《童話集》。她輕輕撫著,表面那層厚實的書皮,軟軟的,有些溫潤的感覺。
爸爸。她心里叫了聲。
星期天下了很大的雨。從早上到下午,一直沒停過。有了雨水的澆灌,延中綠地更顯得郁郁蔥蔥,泛著清透的光,像畫出來似的。約好是下午三點。嚴卉早到了半小時。下雨天的緣故,綠地上人不多。不遠處,一對新人在拍照,伴娘小心翼翼地托著新娘的裙子,撐著傘,辛苦之極。可惜雨太大了,新娘裙子上還是沾到了泥,臉上的粉也被雨水沖得花了。
嚴卉先看到了王德發,撐著傘,搖搖晃晃地走來。他在長凳坐下。朝四周看,有些無所適從。接著,瞎女人也來了,拄著盲杖,一步步地走得很慢。前面有積水,眼看她就要踩上去,嚴卉伸手扶住她,帶她繞過積水。瞎女人問,這里是延中綠地嗎?嚴卉嗯了一聲。瞎女人便心定了。嚴卉扶她到長凳坐下。她說聲“謝謝”,嚴卉沒吭聲,走開了。
大明來了。穿著雨衣,戴一副寬大的口罩,把大半張臉都遮住了。好在最近鬧流感,也不覺得多么突兀。猶猶豫豫地走來,東張西望,做賊似的。
三點到了。其他人沒來。
王德發第一個行動。他看了看表,霍地站起來,按照信上的約定,大叫:“支持快樂王子!天使無罪!”——路過的人都被他嚇了一跳,紛紛朝他看。王德發扯著喉嚨,沒命地喊:“支持快樂王子!天使無罪!”瞎女人也跟著叫:“支持快樂王子!天使無罪!”大明漲紅了臉,嘴巴動了動,見周圍人漸漸多了,不自禁地低下頭,朝旁邊退去。
嚴卉穿一套深藍色的助動車雨衣,戴著墨鏡和口罩,拿帽子把頭發遮嚴了,走出來向行人發傳單。大家瞥見她的模樣,都不敢接——有幾個膽大的伸手接了,見上面寫著:“城市需要快樂王子……快樂王子不該呆在監獄里……”燙手山芋似的,忙不迭地扔了。也有人遠遠地看見了,出于好奇過來熱鬧,嘴里嚷著“啥事體啦,拍電影啊”,興致勃勃地。嚴卉拿出一個小錄音機,按下“播放”鍵——“支持快樂王子!天使無罪!”聲音經過處理,聽著有些滑稽。那些人笑,“設備倒蠻齊全,挺有意思。”嚴卉沒提防,帽子不知被誰掀掉了,露出一頭濃密的長發。
“咦,原來是個女的!”有人驚奇地叫起來。
沒多久,一輛警車疾馳而來。嚴卉瞥見王德發和瞎女人還站在那里,朝他們做手勢,示意他們快走。王德發揮舞著雙手,興奮得滿面紅光,哪里肯停。瞎女人看不見,也不動。嚴卉只得把手里的傳單向天空一撒,飛快地朝反方向跑。警察從車里出來,朝她嚷道:“站住,不許跑!”嚴卉腳下不停,很快便拐進了一條小巷。一邊跑,一邊把雨衣脫掉放進包里,又摘掉墨鏡和口罩。包里還有一沓傳單,她拿出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接著,從小巷的另一頭出來——這是她預先看好的逃跑路線,試了幾次,很隱蔽。
她走到車站,上了一輛公交車。車上人很多,她擠到一個靠窗的位置站著。車子經過綠地時,見那里有許多人圍觀。王德發和瞎女人被帶上了警車。王德發扭動著身體,一臉委屈。瞎女人腳步有些跟不上,踉踉蹌蹌的。警察一邊疏散著人群,一邊撿地上的傳單。傳單被雨水淋濕了,粘在地上很難撿。一塊塊斑斑駁駁,像人身上的狗皮膏藥。嚴卉這時才覺得有些累了,背上黏黏的全是汗。
馬麗蓮在家里等她。電視里在放本市新聞,講下午延中綠地發生的騷亂。很簡短,十秒鐘不到,便跳過了。嚴卉不吭聲,脫去外套,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馬麗蓮雙手抱胸,似笑非笑的。
“一個傻子,一個瞎子,莫名其妙就被關進去了——你滿意了?”
嚴卉不看她,拿遙控器換了臺。馬麗蓮問她:“你搞這些名堂,想沒想過后果?”嚴卉說:“我很累,少來煩我。”馬麗蓮朝她看,忽地,笑了笑。
“你啊,看多了童話書,把腦袋都看壞了。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挺聰明——也是,瘋子都覺得自己最聰明。”
嚴卉把遙控器一扔,站起來要走。馬麗蓮伸手攔住她。
“別急著走,讓我把話說完——今天我去看過曹大年了。你不要朝我瞪眼,就算被抓進去我也無所謂。我不像你,你的心是鉛做的——快樂王子的心本來就是鉛做的,對吧?你肯定還覺得自己特別偉大是吧?嘿,嚴卉我告訴你,其實你不是什么好人,你自私得要命!”
嚴卉啪的打掉她的手,要走。馬麗蓮不依不饒,一把抓住她的衣角。
“我問你——當初為什么要找上我和曹大年?”
嚴卉不吭聲,索性坐了下來。馬麗蓮嘿的一聲,道:
“你不說?那好,我來說——你就是要找一男一女,干柴烈火,一點就著。像我這樣的女人是最好不過了,夠風騷,能勾住男人。時間一長,兩個人感情就出來了。萬一有個閃失,我就是你的人質,你一點兒也不擔心他把你供出來,安全得很——”
嚴卉朝她看。她笑了笑。
“是不是說中了你的心思?其實也沒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天使腦子里偶爾也會有齷齪的想法,可以理解。只不過你愛耍小聰明,也別把別人都當傻瓜——”
嚴卉聞到她嘴里的酒氣。“你喝酒了?”
馬麗蓮搖頭,做著手勢,“就喝了一點點,這么一點點——不好意思哦,我這人就喜歡拆皮拆骨地說話,就是喜歡給那些天生愛做夢的人潑潑冷水,讓他們別自我感覺太好。其實說穿了就那么回事,大家都在過日子,有人老老實實腳踏實地,有人就愛做夢——光自己做夢也就算了,偏偏還要拖別人下水!害了一個又一個!王德發那種人,傻里巴嘰的連話也說不清楚,你讓他去人民廣場幫你吆喝?還有那個瞎子,嘖嘖,也真虧你想得出來——你到底想干什么?想上頭版新聞是吧,想祖墳上冒青煙,讓全世界都曉得上海有你這么一個瘋子,啊?”
她有些惡狠狠地說出這番話。
嚴卉一動不動地坐著。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叼上。馬麗蓮啪的一下,把她的煙打落在地上。兩人都怔了怔。
“不許抽煙,”半晌,馬麗蓮緩緩地道,“對胎兒不好。”
嚴卉聞言,霍地朝她看去。
馬麗蓮先是不動,隨即嘆了口氣,在她旁邊坐下來。顯得有些疲倦。剛才那股氣一下子泄盡了。挨著她,偎灶貓似的。
“我懷孕了。六周。”
嚴卉去理發店剪頭發。發型師問她怎么剪。她說,無所謂,短一點薄一點,清爽些。發型師便推薦她染發,“短發染一下最好,現在流行那種酒紅色,要不要試試?”她說可以。
有人把那天延中綠地的情形拍下來,做成視頻放到網上。嚴卉帽子被摘掉的那段,像古裝片里常有的——某某女扮男裝,本來好好的,結果一個不小心,長發就露出來,露餡了。
上班時,同事都說她這個發型換得好,更精神了。她笑笑。
晚上焦點新聞,王德發赫然出現在屏幕上,兩手放在膝蓋上,顯得有些緊張。背后一道淡黃色的墻,旁邊一株仙人掌。“……從去年開始的,給過幾次……加起來六七千……信上說快樂王子一直幫助我,現在輪到我幫助快樂王子了……”鏡頭隨之切換到旁邊的一沓鈔票上,“放在我信箱里的,我也不曉得……”記者問:“給你錢,目的是讓你去延中綠地,是不是?”王德發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嗯。”接著,鏡頭轉到一所校園,記者采訪一位大學教授。教授五十來歲,圓圓的臉,戴副金絲邊眼鏡,講話慢條斯理,“往好處講,中國從古代起,就有這種劫富濟貧的傳統,因為貧富差距一直存在,任何一個社會都有弱勢群體,他們確實需要幫助。但毫無疑問的是——‘快樂王子’這種做法不利于社會的安定團結,甚至可以說是嚴重違反法律的。我國有一套相對健全的對弱勢群體的扶助體系,也許在現階段它還存在著一定疏漏,但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它會日趨完善,滿足越來越多的人民的需求。另外,我們也要警惕某些不法分子打著‘劫富濟貧’的旗幟,實則做出一些危害社會、破壞社會安定的行為——”
屏幕上出現趙瘸子時,嚴卉還當自己眼花,看錯了——她記得那天他沒去。趙瘸子在鏡頭上顯得有些胖,大概是光線的問題,臉倒是白了許多。“說是要寫收據,可拿了收據又不給錢,要么就是寫一千給兩百——有時候我也想算了,又何必拿這個錢,擔驚受怕的——可沒辦法啊,瘸了條腿,工作也找不到,刮風下雨天就疼得厲害,鉆心地疼,實在是沒辦法——”趙瘸子眼里都有淚光了。主持人介紹道,趙瘸子所在居委了解情況后,已第一時間落實解決了趙瘸子的工作。“還是政府好,真心真意地為我們老百姓著想,我相信政府——”趙瘸子哽咽著道。
嚴卉不曉得原來趙瘸子這么會說話,上電視都不怯場,聲情并茂的。倒小看了他。
嚴卉買了補品去看馬麗蓮。馬麗蓮不在家。嚴卉把東西托給鄰居轉交。走出去,在小區門口遇見她——口紅涂得像血一樣艷,大冷的天還穿超短裙,高跟皮鞋足有兩寸高。嚴卉沒說什么,只叮囑了句“自己保重”。馬麗蓮沒聽見似的,徑直往前走,腳步有些不穩,應該是喝了不少酒。嚴卉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忽地,大聲道:“別這個樣子——我心里也不好受。”馬麗蓮腳下不停,轉彎了。嚴卉站著不動,心里酸酸的,委屈得都想哭了,眼淚在眶里打轉,一圈又一圈。旁邊人經過,都朝她看,想這女孩怎么傻了似的。她有些倔強地扭過頭,生生地,把眼淚縮回去。不讓它掉下來。
半夜的街道很靜。倒不是那種完全無聲的靜,而是屏息凝神般,隱隱透著呼吸聲,很有節奏,仿佛在積聚著力量,只為了等待暴發的那一剎。這樣的靜,有些可怕,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嚴卉低頭走著,很慢,像在計算自己的步伐。夜風吹在身上,冷得透心。月光也是冷的,柔柔的,像給大地灑上一層薄薄的冰霜。精致是精致,只是太過蕭瑟了。
嚴卉在自家的信箱里拿出一堆廣告紙——只要兩天不開信箱,這種亂七八糟的廣告紙便會鋪天蓋地。她回到家,打開電腦上網,看到留言里有這么一條:“快樂王子,我孫子病情嚴重,要換心臟,求你幫幫我。張阿婆。”嚴卉起身倒了杯水,又點了支煙,有些定神地看著電腦屏幕。煙灰掉下來,落到桌子上。她都全然不覺。
次日晚上,嚴卉來到張阿婆家樓下。原先拿牛皮紙封著的信箱已打開了。她朝左右看,沒有人。她飛快地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塞進去——忽地,一副手銬套在她的手腕里。她怔了怔,本能地往回一縮,手銬箍得她手腕生疼,她轉身想逃,后面有人重重按住了她的雙肩,動彈不得。與此同時,七八個警察變戲法似的出現了。其中一個拿槍指著她,“老實點!”一個女警察上前,把她手里的信封拿走,并在她身上搜了一遍。
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廣告紙從嚴卉身上掉下來。
女警察一怔,朝另外幾個警察望去。一個上了年紀的警察,大概是帶隊的,表情嚴肅地打開那個信封——里面也是廣告紙,房產中介的。嚴卉嚇得臉也白了,說:“阿SIR,我也是賺點外快,我、我下次不敢了。”那警察沒好氣地說:“人民警察,什么阿SIR!”嚴卉忙道:“是是是,警察叔叔。”
他們把嚴卉的包也翻了一遍。除了一包紙巾,一管口紅,一張公交卡,什么也沒有。有些泄氣了。“白相人啊!”其中一個憤憤地道。那個老警察看了嚴卉的身份證,問道,干什么的?嚴卉回答,雜志社里做的。老警察又道,這么晚了還發廣告紙,單位效益很差啊?嚴卉道,差倒也不算很差,但總歸多賺一點是一點。
嚴卉在公安局呆了一夜。第二天,她與另外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女人被帶進一間小房間,肩并肩地站好。面前一塊大玻璃,鏡子似的。嚴卉心開始跳起來,她曉得玻璃那邊,必定有一個人在認人。她拼命地回想,到底有誰見過她的臉。手心里汗都出來了,強自鎮定著。過了一會兒,警察打開門,示意她們出來。嚴卉見到了張阿婆的孫子——那個小男孩。一瞬間,心提到嗓子眼,像站在懸崖邊的感覺,頭也暈了,眼前都發黑了。聽見一個警察問他:“小朋友,你真的認清楚了?”男孩指著嚴卉旁邊那個女人,稚聲稚氣地道:“就是她,那天在我家樓下鬼鬼祟祟的——臉胖胖的,頭發卷卷的,不會錯。”那女人是公安局其他科室過來幫忙的,聽了便笑:“真是天曉得了——”
嚴卉走出公安局,心兀自還是提著的,腦子也有些迷糊,出門時差點在臺階上絆一跤。張阿婆領著孫子,也走了出來。小男孩并不看嚴卉,一老一少徑直走了過去。嚴卉緩緩地跟在后面。很快到了車站。三個人都等車。張阿婆朝她看,往旁邊挪了挪。嚴卉干咳一聲,也把頭別向另一邊。
很快的,車來了。三人先后上了車。有人給張阿婆讓座。張阿婆要抱孫子一起坐,男孩拒絕了,堅持站著。嚴卉站在他旁邊。到了下站,空出一個座位,嚴卉朝男孩撇嘴,示意他去坐。男孩搖頭。嚴卉便自己坐下。男孩拉著她座位后的扶手,緊貼著她,身體隨著車身前后晃動。嚴卉幾次想跟他說話,都忍住了。
忽地,車子一個急剎車,大家站立不穩,齊刷刷朝前倒去。男孩小小的身體,差點撞上前面的扶手。嚴卉扶住他。男孩飛快地說了句:“那天我本來想去的。”
嚴卉一怔,朝他看去。見他眼睛朝著窗外。剛才是有人橫穿馬路,司機才猛踩剎車。車上的人都紛紛指責那個行人,車廂里亂哄哄的。嚴卉愣了半晌,還當自己聽錯了。男孩看著窗外,又道,是奶奶不讓我去。嚴卉又是一怔,才知道他真是對自己說。
她朝男孩看——男孩睫毛長長的,眉毛淡淡的,皮膚又白,像女孩。是個很秀氣的孩子呢。她不是容易慌亂的人,但在這個孩子面前,倒有些局促了,不曉得說什么好。過了一會兒,又聽那男孩輕聲地說了句:
“你說的——聲援就是盡自己的力量,去支持我認為對的東西。”
嚴卉陡地想起網上那段留言,原來是這孩子——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先是驚訝無比,不可思議了。漸漸地,有什么東西從胸口緩緩升起,暖暖的,連帶著整個人都暖了。男孩小鹿般的眼睛,清澈無比,能在他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閃著光。這番話從一個孩子口中說出,脆生生的,有些好笑。她忍不住想笑,卻又想哭。鼻子都酸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回到家,在“快樂王子”網上看到一個視頻,不知是誰貼上去的。打開來,竟是王德發坐著,兩手放在膝蓋上,身后是淡黃色的墻,旁邊一株仙人掌——儼然便是那天焦點新聞里的場景。
“……從去年開始的,給過幾次,差不多每三個月一次,加起來六七千……好像還不止,應該有一萬多,因為中秋節和春節還有過節費,端午節也有,天熱還有高溫費,像單位里一樣,嘻嘻……信上說快樂王子一直幫助我,現在輪到我幫助快樂王子了……”記者的聲音:“給你錢,目的是讓你去延中綠地,是不是?”王德發說:“嗯——那可不一定,以前沒讓我去延中綠地,也給我錢的……快樂王子是好人,大好人——”話沒說完,便被打斷:“好了,可以了。”
顯然,那天播放的焦點新聞,經過了一些刪減與加工。——現在這個才是原版。
視頻上傳者署名“一義士”。嚴卉看著,不知不覺,眼睛便濕潤了。她把視頻倒回去——王德發漲紅了臉,很激動地說“快樂王子是好人,大好人——”他臉上的麻點,在鏡頭上畢露無遺,鼻孔有些朝天,講話有些大舌頭。態度卻是無比堅定的。
“快樂王子是好人,大好人——”
嚴卉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的眼淚奪眶而出。哭出聲來。
三
嚴卉的媽媽又回上海了。同行的還有她的現任丈夫詹姆斯——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身材高大,臉色像綻放的桃花瓣那樣粉紅。嚴卉與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在外灘威斯汀酒店的舞臺餐廳。詹姆斯是個很有趣的老頭,健談、隨和。初次見面,他很熱情地擁抱了嚴卉,并稱她為“可愛的中國娃娃”。嚴卉則直呼他名字。詹姆斯這次來中國的目的,是為了領養四川的孤兒。他看中一對五歲的雙胞胎女孩,手續已辦得差不多了。他告訴嚴卉,他有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所以格外喜歡女孩。嚴卉媽媽在一旁不大吭聲,相比詹姆斯,她與親生女兒的話反而少得可憐。結束后,詹姆斯說要去南京路逛一圈,問嚴卉有沒有興趣。嚴卉朝母親看,見她懶懶地不搭腔,曉得她未必喜歡,便婉拒了。臨別時詹姆斯給了嚴卉一張名片,說有事可以直接找他,“認識你很高興,親愛的。”他在嚴卉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嚴卉聞到一股清新的須后水味道,微笑地和他說“拜拜”。
從酒店出來,嚴卉坐地鐵去了同學家。她高中同學的父親是外語學院教授,手頭有許多翻譯的活兒,時間來不及,請她幫忙。千字五十。這個同學跟嚴卉關系不錯,才介紹她做,外面不曉得有多少人打破頭呢。嚴卉守時守信,從不拖延,翻譯的質量也不差。教授對她很滿意。同學有些想不通,說嚴卉你干嗎這么拼命呢,你又不缺錢。嚴卉便笑笑,說,怎么不缺錢,我的嫁妝還不曉得在哪兒呢。
嚴卉回到家,洗個澡,便開始翻譯。電腦旁邊放一本字典,一杯濃茶,通常是干到凌晨兩點左右。她動作很快,可盡管如此,一個晚上最多也就翻譯六七千字。她試過熬通宵,可第二天效率極差,反而沒意思。嚴卉算過一筆賬,勤快點的話,每月賺個七八千不成問題,再加上工資獎金,一萬綽綽有余了——夠養活五六口人了。
她向王德發他們打過招呼,現在是非常時期,資金困難,大家克服克服——王德發自然是沒話說的。張阿婆也不好意思,她家的信箱,拿牛皮紙封了又拆,拆了又封,來來回回好幾次,嚴卉曉得她是怕。上次的事,嚴卉不跟她計較,六十多歲的老太婆了,也難怪。至于大明和趙瘸子,嚴卉是不再管了。趙瘸子在小區門口賣大餅油條,是街道特殊照顧的。趙瘸子和他新婚的女人一起干——女人是江西農村人,年紀倒還輕,三十來歲,扎個大馬尾,臉上密密麻麻的雀斑。嚴卉嘗過他家的油條,味道還行。趙瘸子瞇著眼,見到誰都點頭哈腰,顯得個子愈發矮了——賣大餅的趙瘸子,倒像賣炊餅的武大郎了。大明的生意不知做得如何,倒是租了個門面,寫著“某某裝潢公司”。嚴卉有幾次經過,見里面冷冷清清的,少有人光顧。現在這樣的經濟形勢,想來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瞎女人搬了住所,只是討飯的地方依然沒變。面前還是那個鐵盒,紹興戲也照舊是那段《桑園訪妻》。
馬麗蓮有一陣子沒睬嚴卉了。嚴卉幾次去找她,她都借故不見。嚴卉曉得她是生自己的氣。曹大年的事還吊著,不判刑也不公開。到這個地步,馬麗蓮的公安局朋友也幫不上忙了。見不著面,馬麗蓮心里慌得要命,是那種有些絕望的慌。她把嚴卉送來的補品統統扔出去。有一次嚴卉去她家,明明見到房里燈亮著,她一按門鈴,燈就關了。嚴卉不敢太張揚,怕驚動了左右鄰居,惹事端。房里靜得可怕,一點聲音也沒有。嚴卉在門口呆了一會兒,心里挺難受,又有些憋悶,想這算什么名堂——她又沒做錯什么。嚴卉想到曹大年,又覺得自己終究是做錯了,對不起這兩個人。書里那只燕子,心甘情愿跟著快樂王子,寒冷的冬天,一次一次地飛去那些窮人的家里。童話畢竟是童話,現實中不會有。快樂王子注定是孤獨的。嚴卉下了樓,抬頭看,青灰色的夜空,幾片浮云點綴著,看不甚清,像山水畫中幾筆隨意的潑墨。
嚴卉給馬麗蓮發短信:“孩子怎么樣?”一會兒,她回過來——“打掉了。”嚴卉怔了怔,猜她應該不會真的這么做,只是氣氣她罷了。馬麗蓮就是這樣的人。
張阿婆的孫子情況很不好。醫生說這種先天性疾病很難治,除非換個心臟,可男孩年紀太輕,怕有排斥反應,再說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心臟。只能靠藥物維持。張阿婆是有些悔了,悔那天騙“快樂王子”,說孫子要換心臟——現在竟成真的了。上了年紀的人都迷信,覺得恩將仇報,遭報應了。張阿婆其實也冤枉,倒不是她自己報的警,怪只怪居委會干部太精明,說你一個孤老太婆,又要吃喝開銷又要給孫子看病,倒也過得下去——三下兩下就逼她說了出來。給“快樂王子”留言也是他們的主意。張阿婆再向“快樂王子”要錢時,心里難為情得要命,也虧得不是面對面,否則真是說不出口。她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寫在收據上,從門縫下遞出來。聽見外面下樓的腳步聲。想開門看,忍住了——別給人家惹麻煩才是。
嚴卉打開抽屜,把里面的錢數了兩遍。眉頭不知不覺便蹙了起來。她想,要真是快樂王子就好了,眼睛是藍寶石,寶劍上鑲紅寶石,渾身上下都是金片——不是人人都能當快樂王子的,快樂王子也要有本錢的。否則就是乞丐王子,是發癡。嚴卉這么想著,又覺得好笑。也難怪馬麗蓮說她是做夢——還真是做夢。嚴卉告訴馬麗蓮,這陣子別打那些老板的主意了——其實就算她不說,馬麗蓮應該也不會了。嚴卉有些倔強地想,不靠別人。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撐起來。外婆說過,以前一個拉黃包車的,老老少少十來口人,也養得活。嚴卉有信心。
家里三室兩廳的房子,只她一個人住。嚴卉覺得有些浪費。她在網上貼了招租啟事。很快有了回應。是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嚴卉還沒開放到這種地步,回絕了。不想過后就再沒人問津了。拖了兩個禮拜,嚴卉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個男人。男人也姓嚴,叫嚴偉,上海郊區人,自由職業者。“我們兩個人的名字用上海話讀起來,一模一樣哎,蠻有緣分的——”男人一口本地話,在手機里大驚小怪。嚴卉不跟他廢話。每月一千二房租,只許用客廳的衛生間,主臥和書房非請勿入,水電煤一人一半。男人討價還價,說,我只占三分之一的房間,水電煤付一半不公平。嚴卉說,我白天上班,只是晚上回來睡個覺,沒讓你付三分之二已經算客氣了。男人叫起來,“你啥意思啦啥意思啦,嘲笑我沒工作是吧,看不起人是吧,我跟你講——”嚴卉不愿和這種十三點多■嗦,丟下一句“你不租拉倒”,掛了。第二天,男人乖乖搬進來了。一個大旅行包,倒垃圾似的,沒頭沒腦地往櫥里一倒,便算完了。嚴卉問他要身份證,復印了一份放好,“這是程序,大家放心。”男人參觀了一遍房子,說面積這么大,又是這種地段,少說也要一兩百萬吧。嚴卉沒理他,把主臥和書房鎖好,走了。上班時,居然收到嚴偉的短信——“我做好飯了,回家吃哦。”嚴卉嘿的一聲。回到家,桌上是三菜一湯,還開了瓶啤酒。嚴偉說這是歡迎晚宴。嚴卉心想就算是歡迎晚宴,也該由自己準備才是,他倒成主人了——拿起筷子便吃。雖然是家常菜,味道還不錯。嚴卉不禁朝這男人看了一眼,說聲“謝謝”。嚴偉嘻嘻笑著,說,謝啥,反正都是冰箱里的材料,現成的油鹽醬醋,我一分錢不花。嚴卉故意道,誰說一分錢不花?煤氣費有一半是你的。男人便有些沮喪,說,是哦,早曉得就涼拌了。嚴卉心里罵了聲“小男人”。
小男人歸小男人,竟也有些居家過日子的味道。他不用上班,可早上起得比嚴卉還早,熱牛奶煎蛋,煮麥片粥,再切兩個橙子放在盤子里。嚴卉平常都是叼個面包心急忙慌出門的,現在居然可以坐下來慢慢吃。營養也均衡。雖說原料都是她買的,他半個子兒不出,但不用自己動手,畢竟是件令人欣喜的事。兩人一個出錢,一個出力,倒也相處得不錯。這男人著實死相,白天時不時地打電話問嚴卉——工作忙不忙,晚上幾時回來,想吃些什么?嚴卉心情好的時候,也會一一回答。同事聽了,都說嚴卉你家是不是請保姆了。嚴卉嘴上稱是,心里也覺得滑稽。
她問他,你整天不上班,哪來的錢交房租?他回答,SOHO一族曉得吧,我就是。她又問,具體從事哪一行?他道,自由撰稿人。他說著,打開筆記本電腦,拿剛完成的幾篇文章給她看。“你幫我指導指導,看能不能投到你們雜志?”嚴卉草草看了幾篇,想問他“憑這種水平也能SOHO”,終是忍住了。男人挑出兩篇,竟求她幫忙投稿,“你們一個雜志社的,自己人,總歸方便點,是吧?”嚴卉瞥見他討好的神情,想到這幾日的殷勤原來是有目的的,不由得心里哼了一聲。
大明被砍傷那天,嚴卉剛好下班路過。救護車停在門口,好多人擠在那里圍觀。大明渾身是血被人從店里抬了出來。一會兒,警察也來了,在店門口拉了一道黃色警戒線。“少說也砍了六七刀——”嚴卉聽旁邊人小聲嘀咕,好像是店里生意不好,大明把價錢壓得很低,結果旁邊幾家裝潢店不滿意了,說他搶了他們的生意。對方有黑社會背景,一言不合就拔刀子的那種。嚴卉看到地上滴滴答答的血,觸目驚心,隨即快步走了。
大明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回到家,店面被砸個稀爛,老鄉怕事,卷了剩下的錢跑了。大明剛出院沒兩天又進去了——尿毒癥又犯了。沒錢用藥,基本上是等死。嚴卉為他墊付了醫藥費。錢是匿名給的。她猜他應該曉得是誰——他在這座城市無親無故,除了快樂王子,沒人會理他。嚴卉本不想管他的,由他自生自滅,可到底是不忍心。嚴卉都有些怨自己了,很沒有原則了。鈔票又不是老母雞,會孵小雞。鈔票用完就沒了,要算計著用。給誰不給誰,要好好想一想。嚴卉覺得自己像個大家庭的家長,操不完的心,填不完的窟窿——頭上都冒煙了。
她求馬麗蓮帶她去夜總會打工。“你看我這樣子——還行吧?”
馬麗蓮是真的有些吃驚了。半晌,笑笑,“行不行,我說了不算。”她為嚴卉引見夜總會的媽媽桑——馮姐。馮姐對嚴卉還算滿意,“就是瘦了點,不夠豐滿,要加點料。”又問她,怎么想到來這里打工?嚴卉說,缺錢。馮姐笑起來,說,那來這里就算來對了。
馬麗蓮說,現在我們成同行了。嚴卉說,就是。馬麗蓮說,不過我不能和你比,你是憂國憂民舍己為人的那種,放在古代就是梁紅玉小鳳仙,能上歷史書的。嚴卉嘿的一聲,說,你還曉得梁紅玉小鳳仙?知識老淵博的。兩人互相刺了幾句。一會兒沉默下來,嚴卉朝她看,道,總算見到你面了,不容易啊。馬麗蓮撇嘴道,我又不是國家總理,見不見面有啥要緊?嚴卉瞥見她微隆的肚子,心里松了口氣。
嚴卉晚上在夜總會打工,把翻譯的工作放到白天,上班時領導不大過來,鉆個空子不難。同事間也懶得管閑事,上網玩游戲的、炒股的、看片子的,大有人在,誰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她每天下了班,先回家換衣服,再去夜總會。上廁所時,她往胸罩里墊了兩塊海綿。一會兒出來,嚴偉看了她半天,問,是去跳舞嗎?她隨口道,是啊,你怎么曉得?他說,你看上去像《情深深雨■■》里的白玫瑰。她一邊化妝,一邊問他,好不好看?他回答,還可以——就是嘴巴紅得像要吃人似的,有些嚇人。嚴卉笑笑。他又問,剛下班又去跳舞,你不累嗎?嚴卉道,怎么不累,我又不是神仙。說著,拿了瓶白蘭氏雞精一飲而盡。嚴偉想不通,問她,賺錢有癮是吧?你工資那么高,還拼著老命賺外快?嚴卉懶得跟他廢話,扔下一句“我是財迷”,出門了。
嚴卉幾次在夜總會遇到熟人,虧得臉上妝化得濃,泥塑菩薩似的。有幾個平時看著挺老實的,話也不多,想不到摟著小姐喝酒會是那個樣子,恨不得身上有三頭六臂才好。很意外了。嚴卉只陪客人喝酒,碰到有人毛手毛腳,她就板著面孔站起來。馮姐讓馬麗蓮跟她說。馬麗蓮道,人家是大學生,書香門第,身家清白。馮姐便嘿的一聲,說,大學生頭上就長角了?我這里大學生也多的是,都是缺錢了才來的,鈔票面前人人平等——你讓她拎拎清。馬麗蓮把這番話學給嚴卉聽。嚴卉蹙起眉頭,沉默了半天。馬麗蓮朝她看,說,算了吧,你還沒到這境界,當心你老爸在天上看了吐血——這話是當初嚴卉說她的,現在原封不動地還給她。嚴卉聽了笑笑,說,我爸爸心里清楚著呢,他才不會吐血,只會覺得驕傲——說到這里,覺得心里潮潮的,有些難受。又笑笑,低下頭去。馬麗蓮朝她看了一會兒,忽道,要不,還是用老辦法算了,也快。嚴卉堅決地搖了搖頭。
“你要是再出事,那我真的要吐血了。”
一次,竟有人提出要帶嚴卉出臺。“你有地方嗎?要么去我哪里也可以。”嚴卉差點把鈔票往他臉上扔去,好不容易忍住了。臉色像刷了層糨糊。虧得馬麗蓮出來打圓場,才把客人打發了。馬麗蓮對嚴卉說,你現在曉得了吧,這就是社會。社會底層的人就是這么被人欺負的——其實也談不上欺負,要吃飯就得這樣。全中國有十幾億人呢,活得不如意的多的是,你想幫人,能幫得了幾個?嚴卉停了停,道,我還是那句話——幫得幾個是幾個。馬麗蓮朝她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所以說啊,你是天使,我們不好跟你比的。——這話她說過許多次,都是譏諷的語氣。唯獨這次,竟似帶著些許憐惜。
嚴卉勸馬麗蓮別在夜總會做了。“又要喝酒又要熬夜,肚子里的寶寶怎么吃得消?”
“不做,你養我?”
“我才不養——讓曹大年養你。”
馬麗蓮霍地抬頭,朝她看,有些驚詫的。嚴卉伸手捋了捋前額的劉海,假睫毛有一小簇粘在眼瞼上了,她把它撥下來。眼周也暈上色了,黑乎乎的一圈。她拿紙巾擦拭。“像熊貓了——”
馬麗蓮兀自盯著她看。
嚴卉也朝她看,柔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孩子見不到爸爸。”
她說完,在馬麗蓮肚子上輕輕撫了一下。
嚴偉的文章在雜志上登出來了。他請嚴卉在附近的“永和大王”吃了一頓。兩碗面條,兩杯豆漿。四十塊不到。這月的水電煤賬單來了,擺在鞋柜上。他裝作沒看見。嚴卉拿去付了,并對他說,這一年的水電煤都由她付,不用他操心——不過要他幫個忙。
她拿出一件雨衣、一副墨鏡、一副口罩。“穿上。”她道。
嚴偉愣了好一會兒。“墨鏡和口罩不能叫‘穿上’,要說‘戴上’。”
他穿上雨衣,戴上墨鏡和口罩。“要拍電影嗎?”他在鏡子前照了半天,“還是你們雜志社要找型男模特兒?”
嚴卉讓他坐在椅子上。“你先坐著,神情自然一點,然后我給你一杯水,你喝下去,過一兩分鐘,就做出神志不清的樣子——”
“神志不清?怎么神志不清?”他道。
“隨便你,你可以自由發揮,傻笑、手腳亂晃、渾身抽筋——都可以。”
嚴卉說著,打開攝像機,鏡頭對著他,“放松,不要緊張,臉不要繃得那么緊,自然一點,好,開始了——”她倒了杯水,遞給他。他接過喝了一口。嚴卉朝他做手勢,示意他全部喝下去。他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抹嘴,笑笑。很快的,翻個白眼,整個人似是站立不穩,晃了兩下,對著鏡頭說:“你給我喝的啥玩意兒?”神情漸漸有些恍惚,眼神渙散。
嚴卉按了“暫停”鍵,走上前指導他,“你要罵‘他奶奶的’,然后,把小指頭翹起來,”她作著示范,“就這樣——像女人那樣。”他狐疑道:“哎,不會是讓我扮人妖吧——我這人正大光明,不搞這些名堂的。”她笑笑,“你放心,就憑你這副模樣,沒人會打你主意。”她拿過他的手,把他的小手指翹起來,像蘭花指,“對,就是這樣,拿杯子的時候就這么翹著,我們重來一次。”
嚴偉連著喝了五杯水,折騰了近一個小時,嚴卉才說“OK”。他脫掉雨衣,摘掉口罩和墨鏡,進廁所小便去了。一會兒出來,問她,你不會是搞什么非法活動吧?嚴卉朝他看看,說,是啊,你怕不怕?他先是一怔,隨即拍胸膛道,怕個屁,老子天不怕地不怕。
嚴卉在一旁看他。這樣做有些冒險了,又有些卑鄙,利用了這個男人。前幾天趁他洗澡時,她翻過他的房間,只有幾件舊衣服,電腦包破了個洞還在用,皮夾里十來張鈔票,沒有銀行卡——顯而易見,這是個窮困的男人。她托馬麗蓮在公安局的朋友查他的身份證——是真的。嚴卉不能不小心。倒不是全為了自己,還有別人。嚴卉覺得,眼前這條路,是個陡坡,不由自主便往下溜去,只當是好好走著,抬頭一看,起點竟在頭頂。沒知覺地,便已陷了下去。兩旁倒是山花爛漫,一片錦繡,可離得老遠,伸手觸不到——也沒這個心思。只顧往前走了。坡底風景最美,湖泊明鏡似的,把山上的景物倒映在湖里,波光粼粼,冷得清透,都不像人間了。嚴卉這么想著,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真的陷進去了。眼睛一閉,只當是做夢。噩夢美夢,全憑運氣。
第二天早上起來,嚴偉沒頭沒腦地問她,你是不是快樂王子?她心里咯噔一下,嘴里說,你也曉得快樂王子?他道,你以為我不看新聞不看報紙——你真的是快樂王子?嚴卉喝口牛奶,說,是啊,我就是,你老聰明的。他朝她看了一會兒,隨即笑起來:
“你要是快樂王子,我就是玉皇大帝了。”
他又嘆道,你要真是快樂王子就好了,像我這樣的窮人,就等著快樂王子救濟了。嚴卉說,你身強力壯沒病沒災的,快樂王子才不會來睬你。他道,你怎么曉得?她道,不是告訴你了嘛,我就是快樂王子,怎么會不曉得?她說著,舉起一只手,作勢向他肩膀砍去,“喏,砍掉一條手臂就行了,快樂王子肯定睬你了。”她朝他笑。
他也笑笑。停了停,忽地拿起她的手,往自己的另一邊肩膀砍去。
“這樣肯定更會睬我了。”
嚴卉干咳一聲,把手抽回來。裝作不經意地,捋了捋劉海。匆匆把剩下的牛奶喝完,拿包出門了。走到樓下,聽嚴偉在陽臺上叫:“哎,你今天想吃點什么菜啊?”旁邊幾個鄰居走過,都朝她看。她臉上頓時有些火辣辣的。
“隨便——什么都可以。”她頭也不抬,作出不耐煩的樣子。轉身走了。
嚴卉問張阿婆要了銀行賬號,直接把錢打進賬戶,方便也安全。一天,她在銀行轉賬時,竟恰巧遇見葛軍,換了件干凈的衣服,只是手伸出來還是黑,密布著青筋。指甲縫里都是老泥。他存錢——盡是些零票,折得皺巴巴臟兮兮,還有大把硬幣。折騰了半天,柜臺小姐臉色很不好看,又說他的銀行卡是好幾年前辦的,勸他取消,換一種新卡。他說,我炒股用的就是這張卡,不好取消的。柜臺小姐朝他看,眼神有些鄙夷。一會兒辦完了,扔張單據出來,忙不迭地叫“下一位”。
葛軍拿著存折退到旁邊,用那條斷臂撐著扶手,坐下。嚴卉坐在他旁邊。瞥見他存折上的數目,竟然不少。葛軍察覺了她的目光,朝她看。嚴卉連忙坐正了,假裝翻看手機。葛軍朝她笑笑。她猜他應該認出她是雜志社里的人,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算半個熟人,便也朝他笑了笑。葛軍說,存錢啊?她嗯了一聲。葛軍停了停,又道,今天氣溫又低了。她點頭。他道,明天還要冷。嚴卉便又點了點頭。
一會兒,葛軍站起來,朝外走去。斷臂垂在一邊,晃啊晃的。嚴卉望著他的背影,想這人是命不好,倘若四肢健全,說不定倒能搞出些名堂。也作孽。
猛然間,警笛聲沒命似的響起來,幾乎要將人的耳膜震裂——嚴卉渾身一抖,驚得魂都沒了,想這下劫數真的到了。手腳一軟,差點把皮夾掉在地上。誰曉得警察并不沖進來。只聽見門口亂成一團。“是那個斷手——”有人猛地叫起來,“斷手被警察抓走了——”
嚴卉愣了好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走過去。見門口停著好幾輛警車。許多人在圍觀。葛軍耷拉著腦袋,被兩個警察帶上車。一個抓手臂,另一個卡著他的后頸。葛軍額頭流了不少血,直滴到脖子里。應該是剛才掙扎時受的傷。
“好像是搶銀行,還打傷了幾個保安。前兩天新聞里報的。”嚴卉聽旁邊有人輕聲道。
“嘿,斷手也搶銀行,獨臂大俠啊。”又有人嗤笑。
“少林寺練過功夫的,鷹爪鐵布衫,子彈打不穿的。”
“話說回來,斷手不搶銀行,怎么活——別說斷手了,現在手腳齊全的人過日子也不容易——”一人恨恨地道。
旁邊人“噓”的一聲,那人才不說了。警察表情嚴肅地往四周掃視了一圈,威風凜凜地上了車。很快,警車疾馳而去。警笛聲聽得人心驚肉跳,半晌才平靜下來。圍觀的人哄一陣,也漸漸散了,臨去時兀自興致很高,唾沫橫飛。“今天也算開眼界了——”
嚴卉回到家,桌上已擺好了飯菜。排骨湯、紅燒土豆,炒菠菜。嚴偉系著圍裙忙碌,又問她要不要喝飲料。她說不用。嘗了一口菜,“土豆有點咸——排骨湯里怎么放番茄,餿了似的。”
“吃現成的還這么多話,”他說,“我又不是專業的,做到這種地步算不錯的了。”
嚴卉挾了筷排骨放進嘴里,嚼了兩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曹大年的紅燒肉來。
“我有個朋友,”她怔怔地道,“燒菜味道特別好。”
“是廚師嗎?”
她嗯了一聲。
“那有什么稀奇,”他道,“廚師要是燒菜味道不好,那他靠什么吃飯?”
嚴卉放下筷子,心里有些難受。她舀了兩勺湯,忽地瞥見那本童話集放在餐邊柜上,先是一怔,隨即想起是自己昨天拿出來忘放好了。嚴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你這么大了還看童話書?——我翻過了,打開就是《快樂王子》。你把書簽插在那頁。”
嚴卉不說話。
“你要真是快樂王子,我就舉報你。換一筆獎金。”他嘻皮笑臉地道。
她問,會有多少獎金?他道,不曉得,又沒有明碼標價,估計兩三萬總有的。她道,兩三萬就把人家出賣了,你有啥開心?他道,為啥不開心,快樂王子不就是想幫人嘛,我成全他。再說我又不認識他,管他呢。她嘿的一聲,道,就是,管他娘呢。
他朝她看了一會兒,咂了咂嘴,忽道,難不成——你真是快樂王子?
嚴卉道:“我是快樂王子他娘。”說完霍地站起來,拿起童話集便走進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反鎖了。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么生氣,其實也不是生氣,就是情緒很差。心里像是窩著一把火,又似是包著一汪眼淚。火也不是三昧真火,而是莫名其妙的邪火,陰惻惻地燒起來,自己也沒知覺的。眼圈竟又紅了。她打開抽屜,翻出記賬本——從去年起,一共給了葛軍五筆錢,加起來一萬三。葛軍的簽名歪歪斜斜,又是一筆一畫的,像拿火柴胡亂搭起來的。嚴卉覺得后悔。后悔得要命。她想,炒股就炒股唄,都斷了條手臂呢,睜只眼閉只眼就是了,跟他頂真什么?要是不拗斷,他也不至于鋌而走險。一會兒又安慰自己,不幫他,那錢還是幫了別人,又不是私吞了——不必自責到這種地步。嚴卉覺得自己很傻,傻得都沒藥救了。眼淚在眶里打轉,卻又掉不下來。
嚴偉說要開始寫推理小說,在網上發表。“我算是看透你了,講起來也是雜志社的人,其實也沒啥用場,幫我發了兩篇文章就剎車了——還是要靠自己。”
他拿小說給嚴卉看。其中有一段是偵探跟朋友約好——正常情況下,寫信稱呼后面不跟“冒號”而是“句號”。倘若哪天后面跟了“冒號”,便說明是受人脅迫或者不是真心話。
“嚴卉。你好!請問你現在心情好點了嗎?”嚴偉在紙上寫道。
稱呼后面加的果然是“句號”。她看了,說聲“無聊”。他嘻的一笑,道,會罵人就表示心情好了,女人都這樣,罵男人死腔、活該、無聊什么的,心情至少能打七十分。她反唇相譏,道,你這么了解女人,怎么到現在連個女朋友也沒有?他道,你怎么曉得我沒有?追我的小姑娘,從這里一直排到南京路呢。
他又在紙上寫道:“嚴卉。你好!請問晚上你想吃點什么菜?”
她別過頭不理。他把紙放到她面前。她瞥見了,差點就要罵“死腔”,想到他剛才的話,硬生生地忍住了。“隨便!”她重重地說道。
小區門口,趙瘸子和她女人,一個搓面粉,一個炸油條。趙瘸子臉上是謙卑的笑,“來一副?”見到誰都這么問。嚴卉本已走了過去,又折回來,買了一副大餅油條。她已吃過早飯了,肚子還撐著。一直捏在手里。到了社里,送給傳達室的老張吃了。嚴卉原本是有些恨趙瘸子的,現在不知怎的,滿腦子竟都是個“不容易”——都不容易呢。這個世上,誰都活得不容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都是為了過日子,都不容易。這么想著,嚴卉便覺得趙瘸子也不是那么可恨了。都是可憐人。做些不上道的事,是因為可憐;使些小心計,也是因為可憐。嚴卉又想到葛軍,心里酸酸的。半晌,嘆了口氣,
快樂王子的眼睛,總是帶著哀傷。若不是這樣,他又怎會透過那些華彩的幔幃,撥開五光十色的薄霧,只看到人間的苦痛?藍寶石的眼睛,想必流下的淚水也是晶瑩剔透。帶著清冷的光,慢慢暈開來,太陽下如彩虹般,美得都不真實了。淚水也擲地有聲。那樣柔弱的東西,因為有了某種信念,變得更加堅強。
四
網上流傳著一段視頻,名稱是“看快樂王子怎么讓人跌入圈套”。——狹小的屋子里,一個男人被哄騙著穿上雨衣,戴上墨鏡口罩,喝下一杯飲料后,即刻變得神志不清,中了魔似的,傻笑。鏡頭外伸出一只手,遞給他一張銀行卡,說話聲音很模糊,“密碼是××××××。男人說話喜歡跟一句“他奶奶的”。拿飲料的手,小指頭翹得老高。
電視臺制作了一個關于“快樂王子”的專輯訪談。幾位社會學方面的專家學者,關于最近城中熱門話題“快樂王子”,進行了一番討論。結合網上的視頻,大家都認為,快樂王子通過迷藥等手段,讓無辜的人陷入夢游狀態為其所用,這種行徑極其惡劣。
王德發、張阿婆、瞎女人、趙瘸子也被邀請了。
王德發說,快樂王子給的錢,加起來不過幾千塊,每次給錢時還要寫收據、錄音,做戲似的。張阿婆激動地表示,要不是孫子生病,她無論如何不會要這些錢,更何況數目也不多,對于醫藥費來說只是毛毛雨,倒像得了他天大的恩惠似的。瞎女人回憶起那次去延中綠地的事,表現出極大的厭惡,說,被他利用了,成了幫兇了。趙瘸子則涕淚俱下,說,要不是居委會幫忙解決了工作,日子真是沒法過了,現在好了,又對生活有信心了。
現場還有一位公安局的刑偵處處長。他指出,據保守估計,“快樂王子”通過不正當手段所獲得的錢財應在二十萬元以上。而所支出的,絕不超過五萬元。也就是說,劫富是真,濟貧是假。他呼吁廣大市民,要提高自我防御意識,樹立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不要被不法分子所利用。如確實有困難可以找當地的街道與居委會,要相信國家與政府的能力,相信最終一定會得到妥善的解決。
嚴卉坐在電視機前。她看到王德發坐在主持人邊上,顯得有些緊張。當主持人問他“快樂王子是怎么找到你的”時,他嘿的一聲,道,誰曉得,反正快樂王子不是什么好東西。——情緒有些過頭了。臨去前,嚴卉在電話里對他再三叮囑,要表現得自然些從容些,不要太假。那些話是她一字一句教的,連哪里該停頓哪里該氣憤都考慮到了。王德發撅著嘴,一百個不情愿,竟似比她還委屈。他道,我不想把你說得那樣壞。她安慰他,你把我說得越是壞,我就越開心,你要拿出點本事來,把快樂王子說成一個大壞蛋。王德發不依,堅持說,快樂王子是好人。她道,你心里曉得他是好人就可以了,當著別人的面,你要罵他,把他罵得很慘,越慘越好。
張阿婆到底上了歲數,沉穩得多,感情也內斂得多。她說起快樂王子時,有點上海老派婦女的潑辣,還有尖酸,“他曉得我是個老太婆,不識幾個字,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你們看坐在這里的,老的老,傻的傻,瞎的瞎,瘸的瘸,這樣的人才好被他擺布——”嚴卉挺滿意。就是眼神太凌厲了些,怪嚇人的。瞎女人話不多,但該說的話一句不落,表現還不錯。趙瘸子是唯一一個沒有事先打過招呼的,純粹是本色演出。比起上次,倒似收斂了許多,除了一開始掉了幾滴眼淚,后來就再也沒有吭過聲。主持人問他話,也是支支吾吾不愿多說。
馬麗蓮想不通。“你教他們這么作踐你,你有什么好處?快樂王子是你辛苦創建起來的品牌哎,你就舍得這么把它毀了?”她半開玩笑的。
“不毀了快樂王子,難道要毀了你男人?”嚴卉反問。
嚴卉從馬麗蓮那里出來,到家已經是午夜了。開了燈,見嚴偉躺在沙發上睡得正香。她推他,“要睡回床上睡去,別侵占公共地方。”他睜開眼睛,坐起來,道,你回來了——這么晚?她道,跟一個朋友去看電影了。他道,你倒是快活,虧我等了你半天。
她在沙發上坐下。點了一支煙。
他怔了怔,道,你怎么還抽煙,女人抽煙不好。她嗯了一聲,說,我曉得,你去睡吧。他說,作為你的房客,我有義務校正你的壞習慣。她耐著性子,說,我曉得你是為我好,我抽完這支就不抽了。他不依不饒,道,一支也別抽,香煙又不是什么好東西,我是男人都不抽——要不是看在你為人還爽氣,免了我一年水電煤的份上,我才懶得管你呢,你——
嚴卉霍地站起來,朝陽臺走去。
“好好好,你抽你抽,我什么都不說了。”他忙不迭地進房間了。
嚴卉站在陽臺上,往遠處看。抽完一支,又點上一支。仰起頭,見天上的星星,像女孩子衣服上的碎晶片,閃啊閃。仿佛一伸手,就能拿到似的。又像無數顆眼睛,看著世間的一切。她想,不管怎樣,至少它們能看到——她的心。快樂王子的心。童話最后,快樂王子的身體被燒化了,可那顆鉛心卻怎么也熔化不了——他的紅寶石、藍寶石、金片……都拿去給了窮人。什么都沒有留下。高貴的快樂王子,被人嘲笑、鄙視、踐踏。他的軀體被無情地投向焚燒爐。可他的心,永遠陪在上帝的身邊,在天堂的花園里微笑著安息。
第二天,嚴卉覺得頭痛,沒去上班。睡到十點才起床。
家里沒人。冰箱門上有小紙條:“嚴卉。你好!就算你嫌煩,我還是要說,抽煙對身體不好。冰箱里有橙子和葡萄,抽煙的人要多補充維生素C。你多吃一點。我出去剃個頭,很快回來。”
嚴卉打開冰箱,果然見到有洗好的葡萄,還有橙子,切好了放在一邊。她吃了兩顆葡萄。聽到有開門聲,忙把水果又放回冰箱,做出剛起床的樣子,到衛生間刷牙。
嚴偉開門進來。手里提著菜籃,一只老母雞的頭伸在外面。“喲,起床了——今天不上班?”
她嗯了一聲。瞥見他把頭發剃得很短,忍不住嘲他一句:“怎么剃了個勞改犯的頭——”嘴角一撇,想笑,忍住了。
他朝她看,說:“想笑就笑出來。笑又不是什么壞事情。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搞得像修道院里的修女似的。真沒意思。”
她不理他,到陽臺上做操。他跟在她后面,道,我買了只雞,正宗蘇北老母雞,燉湯好不好?她還是不理他。他又道,是我請客,四十好幾呢。她朝他看了一眼,道,怎么好意思讓你破費?他嘿的一聲,道,客氣啥,同一屋檐下,相互關照嘛。
他停了停,干咳一聲,忽道,那個——你覺得我怎么樣?
嚴卉一怔,還當他是在向自己求愛,忍不住好笑,想這人倒也直接,又聽他說下去:
“你覺得——我這個情況,又沒錢又沒工作,是不是可以考慮給我一點幫助?”
嚴卉又是一怔,不懂他的意思。他摸摸頭,有些欲言又止,似是很不好意思,“嗯,你不是快樂王子嘛,那個,能不能幫幫我?”
嚴卉一凜,霍地朝他看。他忙把目光移開。嚴卉盯著他足有半分鐘,再一想,網上那段視頻傳得沸沸揚揚,他又怎么會不知道?——其實早該想到的。
她不說話,停了停,又從陽臺走回客廳。他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把你說出去的,我這個人最夠意思,不會出賣朋友的。”
半晌,嚴卉道,我勸你最好還是裝作不知道,對你沒啥好處。他忙搖手,道,沒錯沒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嚴卉瞥見他有些討好的神情,心一橫,打斷他道:
“我沒錢。”
她帶他到書房,打開抽屜,拿里面的錢給他看,“我的錢統統在這里了,一共兩千五百八。”他看了,笑笑。她曉得他不相信,索性把記賬本、收據一并給他看,“你要是不嫌煩,可以自己拿去算算,看我有沒有騙你。”他摸了摸頭,還是笑笑。
嚴卉忽然有些激動起來。
“我曉得你不相信。你肯定覺得,我在騙你對吧?也難怪,現在人人都曉得快樂王子是個大騙子,手里握了大把的錢,幫人只是幌子,目的是為自己斂財——你也是這么想的,是吧?”她搖了搖手,“不過很抱歉,我現在真的沒錢,你要是氣不過,可以去公安局報告。你自己說的,兩三萬塊獎金總歸有的,不吃虧。”
他怔了怔,有些結巴了。“我又沒說——沒說要去公安局。”
嚴卉在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到最大。嚴偉在旁邊看了她一會兒,出門了。嚴卉坐著一動不動。眼睛盯著屏幕,什么都沒看進去,腦子里空白一片。她猜他大概真的去公安局了。嚴卉覺得渾身的血都充到大腦里了。她想走,可是腳卻不聽使喚。又想,走得了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耳朵都嗡嗡響了。整個人像要飄起來,都失了重了。
幾分鐘后,嚴偉風風火火地開門進來。手里拿著兩把蔥。
“燉雞湯怎么能不放蔥呢?你瞧我這狗腦子——”
他說完,進廚房去了。嚴卉聽到雞的慘叫聲。應該是在殺雞。長這么大,她還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在家里殺雞,倒有些好奇了。她站起來,走到廚房門口。見他一手拿刀,另一手抓住翅膀和腳,脖子展開,一刀把喉管割斷,雞血流到下面的盆里。燒開水,倒進盆里,稍稍浸一浸,便拿出來,拔毛。動作干凈利索,不過兩三分鐘,一鍋雞湯便擱在火上了。
嚴偉端著飯菜出來,見嚴卉還坐著,老僧入定般。“吃飯了。”他道。
嚴卉想說“不吃”——這算怎么回事,氣氛詭異得要命。可偏偏不自由主地站了起來。嚴偉道,你嘗嘗看,湯是不是有點淡?她坐下來,嘗了一口,說,還好。他道,放點鹽是不是更好?她道,隨便。他又去廚房加了小半勺鹽過來。
“多喝點雞湯,你臉色不大好。”他道。
嚴卉拿湯勺的手一顫,被這話竟弄得有些觸動了,眼圈也有些熱了。她把湯勺一放,忽地,大聲道:“少假惺惺了,現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辦?”話一出口,便想敲自己的頭。——這么沉不住氣,都不像自己了。
他怔了怔。“我沒打算怎么辦呀——我本來是想跟你要點錢,既然你說沒有,那也沒辦法——其實我曉得,你要真那么有錢,又何必去搞什么兼職翻譯,天天弄到半夜三更?還有,天天晚上陪男人跳舞,嘴巴紅得像要吃人一樣,你又不是花癡——都一起住了幾個月了,你是什么樣的人,我還看不出嗎?要是為了自己,你根本犯不著這樣。不管別人怎么看你,反正我曉得,你這人還不錯,快樂王子也不容易。——你不要以為我是在拍你馬屁,我是真的這么認為。”
“你是好人,”他又加了句,“是個很高尚的人。”
嚴卉還是頭次聽他這么一本正經地說話。低下頭,假意拿紙巾擦嘴,把快要溢出的淚水拭去。她發現自己最近好像特別容易掉淚。搞不好了,都像林黛玉了。
“想哭就哭出來,”他道,“哭又不是什么壞事情。”
“那笑呢?”她想起他之前說的話。
“笑和哭都不是壞事情。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人干嗎活得這么累?”
吃完飯,她說要洗碗。他一把搶過,“不用討好我,我也不會去告密。”她有些不好意思了,道,我又沒說你會。他把冰箱里的水果拿出來,放在茶幾上,“你坐著吧,吃點水果。”
嚴卉坐下來,看到水果盆里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嚴卉。你好!我支持你,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她不禁朝廚房看去。見他也在看她,還朝她做了個鬼臉。
他問她:“是不是有些難過?
“為什么?”
“外面人人都在罵快樂王子。你不難過嗎?”他道。
嚴卉搖了搖頭。
“讓他們去罵吧。罵得越兇越好。無所謂。”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神情恬靜。不知為什么,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人,讓她覺得貼心、溫暖。她很愿意把心里話告訴他。就連當著馬麗蓮,她也沒有這種感覺。很奇怪。她停頓了一下,說下去:
“其實這正是我希望見到的——快樂王子越是被糟踐得厲害,人們越是討厭快樂王子,快樂王子越不是個東西——我的朋友才越安全,才會越快獲得自由。”她說完,朝他笑笑,有些澀然的。
曹大年釋放那天,天氣格外地好。他走出來,朝天伸了個懶腰。陽光都有些刺眼了。他看到不遠處的馬麗蓮。他沒理她,自顧自往前走,上了一輛公交車。找個空座坐下。馬麗蓮也跟著上來。坐在他后面的位子。兩人都不說話。到了站,一先一后地下了車。
曹大年穿過兩條馬路,走進一個小茶館,坐下。很快地,馬麗蓮進來了。走到他面前坐下。兩人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先是沒表情,繼而撲哧一聲,都笑了出來。
“像特務接頭。”他道。隨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嚴卉隔了好幾天,才去看曹大年。凌晨兩點,約在馬麗蓮家。曹大年比兩月前瘦了許多,眼眶那里深陷下去,發青發暗,應該是一直沒睡好。“他奶奶的,以前老想減肥,可怎么也減不下去,現在一下子輕了十斤,嘿,也蠻好,省得老子買減肥藥了。”
嚴卉朝他看,說,你受苦了。他嘿的一聲,說,也沒受啥苦,里面有吃有喝還不用干活,就當是療養。馬麗蓮給嚴卉倒了杯茶,道,你們聊,我先去睡了。大人能熬夜,肚子里的小孩吃不消。她最近妊娠反應很大,吃什么吐什么,身材也有些顯山露水了。醫生說她有些妊娠高血壓,血糖也偏高,勸她少吃水果,多鍛煉。
嚴卉問曹大年,要當爸爸了,什么感覺?他道,眼睛一眨,肚子里就有了,像變戲法一樣。嚴卉笑了笑,又問,飯店那個工作,還做嗎?他道,老板嚇都嚇死了,哪里還敢請我?不過也沒啥,只要有手藝,不怕找不到工作。嚴卉沉默了一下,道,是我害了你。
他搖手,“你別這么講。說句老實話,我在里頭這兩個月,倒是想通了許多事情。命有好命壞命,人也有好人壞人。我曹大年命不算好,生下來就死了爹媽,一個人在孤兒院長大,沒少吃苦。命是天生的,由不得自己。可好人壞人,自己能說了算。一輩子就那么幾十年,我現在是連孩子都快有的人了。將來孩子大了,問,爸爸是個怎么樣的人?我就算不能跟他明說,至少心里能叫得響亮——我曹大年也干過替天行道的事。這就夠了。真的,你別覺得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小孩,那些事情,我要真不想干,你能勉強得了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一點還價也沒有,真是死心塌地要跟你上天堂了。”他說著,朝她笑。
嚴卉胸口那里似是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一股暖意在流動,麻麻癢癢的,連帶著五臟六腑都暖了起來,都能聽見流動的聲音了。她朝他看,半晌,忽道:
“你曉得,當初我為什么會找上你?”
“為什么?”
“因為,你燒的小菜有我爸爸的味道。”
嚴卉回憶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到小飯店,叫了一個紅燒肉,一個薺菜豆腐羹。“還記得我讓老板把你叫出來吧——我就是想看看你長什么樣,怎么燒的菜和我爸爸燒的一個味道。”
他愣了一下,“他奶奶的,你不會以為我是你爸爸轉世吧——年紀也不對啊。”
嚴卉笑笑。“你少占我便宜。我爸爸可比你英俊多了,也不會整天‘他奶奶的’地罵人——我那時就想,這個人,怎么是這副德行,和我爸爸一點也不像——”
“我跟你講,你不要瞧不起我們勞動人民。我們不就是粗魯一點嘛——”曹大年笑。
“我后來想,這大概就是緣分——你們老板是托了你的福了,否則我才不會三天兩頭過去吃飯呢,他在我身上可賺了不少——我每次過去,腦子里就想著,爸爸正在廚房里忙碌呢,這些菜就是他親手燒給我吃的。我這么想的時候,胃口就特別好,能吃兩碗飯。”
嚴卉說著一笑,問他,我是不是有點傻?他搖頭道,不傻。她道,我那時還想過,干脆把這個人包下來算了,讓他天天給我做飯。他道,做你的專屬廚師?她道,是啊,別的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做飯就行了。他道,那馬麗蓮不是要吃醋了?她嘿的一聲,道,沒有我,你能認識馬麗蓮?曹大年,我跟你說,我可是你們的媒人,將來小孩生出來,一定要認我當干媽。
他爽快地道,行啊,沒問題。
當天晚上,嚴卉沒有回去,睡在馬麗蓮家的沙發上。客廳的窗簾拉著,卻不怎么遮光,又是路燈又是月光,初時還不覺得,越睡就覺得越亮,眼前明晃晃的。她索性爬起來,把窗簾拉開。整個人沐浴在嫩黃色的月光里。周圍很靜,偶爾有風吹過的聲音,也是三下兩下,很快就過去了。早過了立春了,再冷也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
剛才來的時候,嚴卉覺得樓底下有動靜。她猜是有人跟蹤——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凌晨兩點又算得了什么,自己騙自己罷了。該是二十四小時監視呢。遲早能查到她。嚴卉想到這,不知怎的,竟也不太驚慌了。隱隱還有些豁出去的快感,像是觸電那一瞬,痛得都麻了,沒知覺了。她曾經問過自己無數次——將來會怎么樣呢,會是個什么樣的結局?這問題不能想,一想就頭疼得要命。那條道是越來越陡了,不見天日的,總有到底的一天。嚴卉的心被什么塞得滿滿的,都有些窒息了,一下子,卻又空了。一點也不剩。
嚴卉找了個房產中介,賣房子。中介給她定的價位是一百七十萬。不高也不低。嚴卉自己減掉二十萬。中介倒有些看不懂了,“是不是等錢急用啊?”嚴卉說,要出國。中介便拍胸脯向她保證,“小姑娘你放心,你這個價位,一周之內肯定能成交。”
果然,不到一周,中介便喜滋滋地打來電話,說房子有人看中了,只是還嫌貴,要求再減掉十萬。這回嚴卉不肯了,說,一百五十萬,一個子兒不能少。中介只好再去找那人商量。那人原本也只是試探一下,這樣的地段,這樣的房型,又是精裝修——沒幾天便簽了合同。
嚴偉當初租房是簽了半年合同。現在才三個月不到。嚴卉把剩余的房租退給他,又賠了他兩千塊錢,“不好意思啊,害你又要找房子了。”嚴偉問她,你真要出國?嚴卉嗯了一聲。他又問,去哪兒?嚴卉說,還沒想好。他奇道,房子都賣了,還沒想好?嚴卉說,大概是毛里求斯。他看了她一會兒,忽地豎起大拇指,道,姑娘,你很有性格。
曹大年原先工作的那家小飯店,沒了曹大年,生意每況愈下,加上經濟形勢不好,沒多久,老板終于撐不住了,要轉讓。告示剛貼出來,嚴卉便接了盤。是讓曹大年出面辦的。裝潢擺設、菜單,還有伙計,都不變。曹大年跟他們熟,都有感情了。連廚房的家什也稱手得很。嚴卉問曹大年,想不想當老板?曹大年說,傻瓜才不想,就是沒這個命。嚴卉說,這家飯店,從現在起,就是你的了。
曹大年還當她開玩笑,問,我當老板,那你呢?嚴卉笑笑,說,飯店交給你,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曹大年疑疑惑惑的,朝她看了半天。嚴卉說,好好做,別虧本了。他兀自有些想不通。她又笑了笑,說,你手藝擺在那里,我對你有信心。
“那些人都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干,要賺錢。要是虧了,我饒不了你。”嚴卉說完,覺得自己口氣過于鄭重了,有些嚇人了。她伸出手,想和曹大年握個手——這就更嚇人了。曹大年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半晌,才把手伸過來。嚴卉的手很冷。他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他奶奶的,怎么跟講遺言似的。”他想開個玩笑,話一出口,心跟著一跳,很不吉利了。他朝嚴卉看。嚴卉笑得很甜。他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清澈的笑容——這才是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嘛,甜甜美美的多好。以前那副腔調,跟上了年紀的阿姨似的。曹大年心一寬,把她的手輕輕一握,又捏了兩下。“小姑娘!”他倚老賣老地叫了聲。見她并不反感,大著膽子,又在她的頭上輕輕拍了一記。她的頭發很軟很細,像絲緞。曹大年忽然對她有些憐惜,想,這個年紀,懂個屁啊,腦子里裝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接下去的幾天,嚴卉分別去看了王德發、張阿婆、大明、趙瘸子,還有瞎女人。
她很突兀地出現在王德發面前。王德發朝她看了半天,問,你是誰啊?她說,快樂王子。王德發愣了半天,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她便卡著喉嚨,模仿平常對他說話的腔調,“王德發,你照我的話去做,我說一句,你說一句——”王德發聽到她的聲音,驚訝地叫起來:“對啊對啊,你真的是——”嚴卉朝他笑。他問,怎么你是女的?她道,我又沒說我不是女的。他顯得很開心,翻來覆去地說,快樂王子是女的。嚴卉點頭,道,沒錯,快樂王子是女的。
大明倒不像王德發那么驚訝。“我老早曉得你是女的了。”嚴卉問他,你怎么曉得?他有些扭捏地,說,看你的身材就曉得了,我又不是傻子。嚴卉臉紅了一下,隨即哦了一聲。他停了停,又道,那五萬塊錢,我早晚會還給你。嚴卉說,不急。他道,不還給你,我心里不好受,硌得慌。嚴卉點了點頭,說,好,我等著。
趙瘸子出去買面粉了,家里只有他女人在。她問嚴卉,你找誰?嚴卉說,我找老趙。女人去廚房倒水。嚴卉打量這間小屋子,沒一件像樣的家具,灰蒙蒙的,除了結婚照——趙瘸子和她女人,穿得花花綠綠,兩人臉上的粉都搽得不少。一會兒,趙瘸子回來了。他看到嚴卉,先是一怔,隨即說聲“你好”。住一個小區,都認識。趁她女人到陽臺上收衣服的當口,嚴卉飛快地說了句“我就是快樂王子”。趙瘸子一驚,差點從凳子上滑下去。嚴卉說,沒啥事,就是來看看你。——她覺得自己像在逗他似的。趙瘸子的臉都白了。她搖手,道,沒事,真的沒事。我坐一會兒就走。
去張阿婆家之前,嚴卉到超市買了些營養品。祖孫倆都在。小男孩在寫功課,張阿婆剝毛豆。嚴卉進去時,半碗毛豆還放在桌上。小男孩抬頭朝她看。她摸了摸他的頭。他最近又長高了些。嚴卉說,大小伙子了。小男孩有些內向,不怎么愛說話。嚴卉想看他的作業,他不好意思,拿手擋住了。嚴卉看到作業本上有幾個叉,笑了笑。
嚴卉對張阿婆說,我是快樂王子。張阿婆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渾濁的瞳孔微微顫著。她有些慌亂地請嚴卉坐,又說要去泡茶。嚴卉說不用,讓她也坐下來。小男孩剛出院沒多久,身體還虛弱。臉色很差,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醫生的意思是,呆在醫院里也沒多大意思,浪費錢。張阿婆把孫子打發到外面去,說起這個,忍不住便要落淚。嚴卉勸她,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辦法的。又說,我呆會兒帶他出去逛逛,行嗎?張阿婆點了點頭。
瞎女人的那段,有些驚險。嚴卉老遠看到瞎女人在那里跪著,面前放著要錢的鐵盒。《桑園訪妻》唱到尾聲,“看起來果然為我做三周年,感謝你娘子情意長——”嚴卉緩緩朝她走去。忽見她伸手一搖,幅度很小,不注意根本看不見。嚴卉一怔,繼續往前走。瞎女人又搖了搖手。這次幅度很大了。嚴卉心里一動,停下來,掉頭走了。第二天又去找她。瞎女人解釋道,昨天有兩個便衣在旁邊,盯著我好久了,我怕他們——瞎女人越說,聲音就越輕,到后面都像蚊子叫了。嚴卉曉得她為什么難堪——要不是裝瞎,她又怎會看見警察,提醒自己呢?瞎女人不是真瞎,像許多以乞討為生的人一樣,她只是在做戲。瞎女人的眼睛很亮很靈活,視力應該很好。嚴卉忽然想到,她其實老早就見過自己了,要真是狠下心腸,賺一票也不是問題。憑她這樣的處境,也算難得了。嚴卉倒有些感激她了。兩人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半晌,瞎女人說了句,不好意思哦。嚴卉忙道,沒啥。瞎女人又道,我男人在鄉下種橘子,下次我拿點給你,正宗黃巖蜜橘,甜得很。嚴卉倒有些想笑了,說,謝謝你。離開時,瞎女人忽道,好心有好報,你會有好報的。嚴卉笑笑,嗯了一聲。
該見的人都見了。嚴卉覺得,像謝幕。拿真面目示人——快樂王子的真面目。這些人都見過了。其實也是緣分。嚴卉覺得,當初選擇這么做,好像也只是一念之間,說做就做了。有時候想想也覺得匪夷所思,又不是一天兩天,前前后后加起來都超過兩年了。真的像在經營一項事業了。上海人說“像真的一樣”,野豁豁了。也不曉得是該佩服自己還是該砸自己一個毛栗。都不像正常人做的事了。有些刺激,有些彷徨,又有些得意——畢竟不是人人都做得出來的事。很過癮。嚴卉這么想著,嘴角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嚴卉拉馬麗蓮去拍照。“講起來也是好姐妹,一張合照也沒有——”馬麗蓮拗不過她,便拍了一張。嚴卉咧開嘴,笑得有些夸張,牙齦肉都露出來了。馬麗蓮說,怎么跟鄉下人似的,笑成這副德性。
午夜,路上空蕩蕩的,嚴卉一個人走著。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會兒拉得老長,一會兒又成了一個小點。這么長長短短,扯橡皮筋似的。風吹在臉上,汗毛跟著飄動,癢癢的。嚴卉抬起頭,看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夜幕像一個巨大的鐵鍋,看久了,似是被它沒頭沒腦地一把罩住。黑壓壓的,整個人都陷進去了。
嚴偉一時找不到地方落腳。嚴卉讓他暫時住在浦東那套小房子里。她關照他,這套房子是她朋友的,剛裝修好,當心點。嚴偉看到臥室里曹大年和馬麗蓮的合照,問她,這兩人是你朋友?嚴卉嗯了一聲。嚴偉又問,那你呢,你住哪里?嚴卉想了想,道,再說吧。嚴偉問她,什么時候走?嚴卉說,就這一兩天。他問,毛里求斯?她笑笑,說,是啊。他問,去了還回來嗎?她道,看情況吧,多半不回來了,那里可是好地方,人間天堂。
他朝她看了一會兒,也笑了笑,說,就是,人間天堂。
嚴卉媽媽和詹姆斯要回澳洲了。臨走前一天,嚴卉請他們吃飯。就在曹大年的小飯店里。詹姆斯對這家店的菜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幾乎是吃一口贊一聲。嚴卉媽媽則不大滿意,甚至還對嚴卉說,“我是無所謂,可還有詹姆斯呢,你應該找個更像樣的地方才對。”憑她與嚴卉這么冷淡的母女關系,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是很重了。嚴卉推薦母親嘗嘗那道紅燒肉。“是不是很好吃?”嚴卉媽媽說,這樣的紅燒肉,許多本幫菜飯店都做得比它好。嚴卉有些失望,她本來還以為母親會和她一樣,從中嘗到爸爸當年的味道。吃飯時,嚴卉媽媽不斷拿紙巾捂著鼻子,流露出嫌惡的表情。只有在詹姆斯給她舀了一勺薺菜豆腐羹時,她才勉強笑了笑。嚴卉坐在母親旁邊,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她鬢角處有一根白頭發,不知怎的,嚴卉很想把它拔了。嚴卉媽媽起身去上廁所,嚴卉也跟著站起來。“我陪你一起去。”嚴卉媽媽似是覺得好笑,“你陪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嚴卉只得訕訕地坐下來。詹姆斯說,你媽媽是不想讓你等,你知道,她在里面也許要花上半個小時補妝。嚴卉笑笑。
吃完飯,三人走出來。嚴卉很想送母親回酒店。詹姆斯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嚴卉跟在母親身后,猶猶豫豫的,手都快碰到她衣角了,終是不敢,又縮了回去。詹姆斯在嚴卉臉上吻了一下,說,歡迎到澳洲來玩,親愛的。嚴卉點頭。她朝母親看。嚴卉媽媽與她擁抱了一下,說,自己當心——只是很快的,便松開了。嚴卉眼淚在眶里打轉,臉上帶著笑,向他們揮手道別。車子啟動。嚴卉看到母親的背影,與詹姆斯相依偎著。她很希望母親能回頭看她一眼——可惜沒有。車子很快消失在視線中。嚴卉的眼淚掉了下來,燙燙的,一直流到脖子里。
“再見,媽媽。”她心里道。
嚴卉收到嚴偉的短信——“嚴卉:你好!請你現在到我這里來一趟,好嗎?有點急事。”
嚴卉下了地鐵,徑直走過去。這套房子離地鐵站很近,是很早以前爸爸單位分的,當初還覺得偏遠,現在通了地鐵,到市區也才二十分鐘。很方便。
走到小區門口時,嚴卉忽地想起什么,拿出手機,翻到那條短信又看了一遍——“嚴卉:你好!請你現在到我這里來一趟,好嗎?有點急事。”她吃了一驚,汗毛都豎起來了。
她沒有遲疑,快步離開了。感覺自己心跳得很快,咚咚咚,都快跳出胸膛了。路邊停著一輛出租車。她飛快地坐上去。她對自己說,要鎮定,都快到終點了,一定要鎮定。
她進了一個網吧。進入www.happy-prince.com,網頁已被刪除了。她曉得遲早會這樣。之前只是為了抓捕快樂王子,才一直留著這個網頁。現在肉在砧板上,都接近尾聲了,網頁自然被刪掉了。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半小時后,嚴卉來到陸家嘴的環球金融中心。這幢樓建成不久,取代金茂大廈,成為上海第一高樓。外形酷似一把長刀,因為是日本人設計的,所以被戲稱為“日本軍刀”。嚴卉訂了九十二樓的一個房間。她上了電梯。整幢大廈人不多,有些空落落的。她走進房間,把門反鎖上。
站在樓上,往下看,人成了一個個黑點——真是比螻蟻還要小,密密麻麻的,蠕動著。那么渺小的東西,仿佛手輕輕一抹,便能抹去似的。看似沒有生命,可每一個黑點,又是那么確確實實的。每個生命,都是自成曲調。是引吭高歌,還是淺唱低吟,又或是哀嘶悲鳴,只看各人的命。命真是最玄妙的東西,怎么也由不得自己。老天把比例都配好了,總有那么些人,活得不如意。一點法子也沒有。這樣的人,太多了,簡直比螞蟻還要多。
——可偏偏,快樂王子只有一個。嚴卉在心里嘆了口氣。
水果刀搭上手腕的時候,嚴卉打了個冷戰,手都在發抖了。她停下來,打了個電話給“120”,說這里有人要急救。掛掉電話,手抖得更厲害了。嚴卉從冰箱里拿了兩罐啤酒,沒頭沒腦地灌下去,才鎮定了些。她又打電話給王德發,讓他打“110”報警,說快樂王子在環球金融中心九十二樓。王德發死也不肯,說,我不打。嚴卉是不想浪費這個機會,舉報應該有獎金的,三千也好五千也好,總歸是筆錢,浪費了可惜。又打電話給趙瘸子他們,可誰也不肯。都說決不做對不起快樂王子的事。
嚴卉只好又坐了下來。
她原本想吃安眠藥的。可又怕安眠藥對心臟有副作用。
——那天,她帶小男孩去醫院,做了血型和身體組織檢查。結果是基本匹配。嚴卉都沒想到會這么順利。她瞞著小男孩,在心臟捐獻書上簽了字。那一刻,心臟似是停止跳動了,也不曉得是激動還是怎的。醫生說,現在很少有人像你這么年輕就來捐獻器官的,怕觸霉頭。她笑笑,說,做好事嘛。從醫院出來,她帶小男孩去吃麥當勞。小男孩胃口很好,吃了一個巨無霸,還有圣代和薯條。她看著小男孩,忍不住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心臟有節奏地跳著。她問他,這里疼嗎?他搖頭,說,有時候疼,現在不疼。她又問他,長大了想做什么?小男孩想了想,說,快樂王子。她沒料到他會這么說,倒有些驚訝了。他說,快樂王子是男的,你是快樂公主。她笑笑,摸了摸他的頭。她說,要好好學習。小男孩嗯了一聲。她道,門門功課都要一百分。小男孩說,好。她又道,將來好好孝順奶奶。小男孩鄭重地點頭。臨別時,嚴卉把那本童話集送給他。小男孩翻到《快樂王子》那頁,朝她看,露出笑容。這是他倆之間的秘密。
小男孩天真地問,那我送你什么好呢?她在頭上撫了一下,說,什么都不用,我只要你健康地活下去。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漸漸近了。應該一兩分鐘內就能到。不能再等了。嚴卉把反鎖的門打開,隨即坐下來,深吸一口氣,對準手腕上的靜脈,一刀劃了下去。
血,一滴滴流在地板上,鮮紅鮮紅的。
——說也奇怪,竟然一點兒也不疼。頭有些暈,意識卻還清楚。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沒有一點重量。不曉得吸毒是不是這種感覺。有些迷糊,又有些愜意。好像什么也不用擔心,像嬰兒在母親子宮里的感覺。她好累,只想睡覺。
那一刻,嚴卉看到了爸爸。站在面前,朝她微笑。爸爸走近了,握住她的手。爸爸的手,粗壯又溫暖。她幾乎要落下淚來。爸爸說,寶貝,跟我來。她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爸爸在她頭上輕輕撫著,一遍一遍的,柔聲說,沒關系,沒關系。
救護人員和警察沖進來的那瞬間,她還剩下最后一絲意識。周圍很忙亂。人聲嘈雜。似是有兩個人把她抬起來,又有人為她止血。還有人叫“快點,再慢就來不及了”。那份心臟捐獻書就放在旁邊。她猜他們應該都能看見。從這里到醫院,用不了多久。她的心臟,有足夠的時間,被放到冰盒里,貯藏下來,不會腐壞——她的生命會停止,但她的心,將在小男孩的身體里健康地跳動。她回想自己這一生,雖然很短,但也不枉了。想做的事都做了,盡力了。用曹大年的話說,就是“死心塌地要上天堂了”——她這么想著,居然還笑了笑。
接著,迷迷糊糊中,看到嚴偉也進來了——穿著警察的制服。他的臉色慘白慘白,看著她。嚴卉好像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她流了這么多血,滿地都是,不曉得他會不會心疼。她奇怪這當口自己居然還會這么想。她猜他也許會后悔。那條短信,他在稱呼后不用“句號”而是“冒號”,應該是提醒自己快逃。他希望她真的去毛里求斯,離開這里,走得遠遠的。早知道她會這樣,他也許寧可拿手銬銬了她。她曉得他有無數次機會抓她,可他沒有。要是被他的上級察覺,必定吃不了兜著走。他為了她,寧愿冒險。
她用最后一點力氣,朝他看——那個人,穿起警察制服來樣子還不差。
終于,她眼睛一點點合上。什么也看不見了,聽不見了。
周圍的人全消失了。空蕩蕩的,只剩下爸爸。她一下子抓住爸爸的手,輕輕巧巧地站了起來。身子輕得像沒有重量似的。爸爸說,我們走吧。嚴卉點頭,父女倆朝外走去。前方出現一個門,推開,是一條寬敞的大道。大道的那頭,閃著金光。隱隱還有歌聲,很動聽。許多長著翅膀的天使,在那里飛來飛去。
父女倆拉著手,一步步走了過去。
嚴卉看見一個天使手里拿著什么東西,紅紅的,還在跳動。她問,這是什么?天使告訴她,是快樂王子的心。——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尾聲
曹大年兒子的滿月宴,就辦在自家飯店的大堂里。
王德發、趙瘸子、大明、張阿婆、瞎女人都來了。王德發現在也是飯店的廚師了。當然是打下手。曹大年覺得他的油墩子做得不錯,有潛力,準備好好栽培他。大明想應征當跑堂的,曹大年不肯,說不能任人唯親,要先觀察觀察再說。趙瘸子的大餅油條攤生意還不錯,想擴充門面,再弄個生煎攤頭。曹大年笑說他要搶自己的生意。張阿婆的孫子心臟移植手術很順利,醫生說只要注意保養,將來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張阿婆一高興,給曹大年的兒子買了個金木魚。瞎女人帶來正宗的黃巖蜜橘,味道很好。
曹大年提議把飯店改名叫“快樂王子”。馬麗蓮說,沒這個必要。心里念著就可以了,又何必放在臺面上呢?她抱著兒子,翻出和嚴卉的合照,“這是干媽,”她端著兒子的小手指,在照片上撫過,“干媽長得很漂亮,是吧?”
小家伙咯咯笑著,胖乎乎的手指,撫過嚴卉的臉。——嚴卉笑得很甜。
照片上的人,和照片下的人,笑得一樣甜。
作者簡介:
滕肖瀾,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曾在浦東國際機場工作。2001年起寫作,在《人民文學》《收獲》《鐘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小說界》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八十余萬字,作品多被各文學選刊和報紙轉載,并入選多種年本。2006年4月出版小說集《十朵玫瑰》。2008年發表長篇小說《城里的月光》。上海作協首屆作家研究生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上海市作協專業作家。我刊曾選發作者多部中篇小說。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