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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吧隨錄

2010-12-31 00:00:00
北京文學 2010年7期

小說以新穎的視角,細膩的觀察與生動細致的描寫,揭示了中國現行官場中的潛規則與眾多官人的命運浮沉,其間不乏官場玄機與人生況味,既復雜又深奧。這不僅是一曲唱給官人的悲歌,也是一冊難得的當代中國官場的社會學讀本,值得一讀。

“聊吧”簡介:潁水河岸,古柳樹下,草頂民房,鐵鍋銅壺,一眼深井,幾許茶案?!傲陌伞敝魅?,身居官場,因好茶道,開一茶館,名曰“聊吧”。開業之際,來賓甚眾,官場故友,熱議一事,事故主人,昔日同事,唏噓之余,隨筆錄之。

傳聞一

侯書文一下汽車,往遠處張望,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近處卻出現了幾個從天而降的人。至于他們匿身何處,他根本來不及細想,昨晚上的夢像閃電一樣凸顯。他本來不做夢,自從接到那個黑電話,就常被噩夢驚醒。昨晚,他早早地上了床,輾轉難眠,睡個好覺已成妄想。噩夢像影子一樣跟著他:還是在“紅地毯”,老板桌上還是一黑一紅的兩部電話。當然,他還是習慣地掂起那個紅話筒,在鋪著紅地毯的房間,不拿紅電話,難道要拿黑的不成?再說了,黑電話是不能輕易打的,沒幾個人知道這個號。他的食指剛按了紅電話的1鍵,黑電話突然響了。他嚇了一跳,放下紅電話,去拿黑電話,剛掂起話筒,整個房間晃動起來。他對著話筒喊:誰?誰?沒有人吭聲。房間越晃越厲害,他幾乎無法站穩,死死地抓住老板臺,可是根本不管用。一股渾濁的浪頭撞開了門,水濺到他的眼里,他使勁地眨了一下眼睛,紅地毯、紅電話、黑電話都沒了,只有無邊無際的渾濁洪水。他牢牢抓住的老板臺也成了一根朽木。他拼命地掙扎,可是越掙扎越往下沉。潁水河里練就的超強水性也失去了功力,他巨石似的往下沉。就在他吐出最后一絲空氣,準備這樣死去時,突然醒了。一切真沒了,他已住在朋友一處空房里。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還好,沒事兒,心情更加沉重了。

早上,他在猶豫,去還是不去?自從接到那個黑電話,他就變得優柔寡斷了。

按常規判斷,他絕對不能去。可他還是去了。

離開“紅地毯”的第十一天,他接到N的電話。她說,她想見他。她幾乎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一直在抽噎。他想,女人就是女人,還是個處級干部,怎么遇事就這么扛不住。他說:見就見吧,哭啥,我還沒有怎么著。她說:你可以不見我。她知道,他從來不拒絕她,卻說出這種話。他笑了,笑得很勉強,完全沒有平時那種灑脫。他說:說什么呢,那你還給我打電話干嗎。她說:我實在撐不住了,整宿整宿地睡不著,擔心你。這幾句話,從她肺腑中呼出,帶著溫潤灌進他的胸膛。正因如此,在眾多的女人中,她是他唯一保持長久聯系的??墒牵幌榈念A感像烏云一樣飄在他頭上。她說,他可以不見她,肯定也是有預感的。

幾個人迅速地圍上來,他就在人甕之中了。他笑了,很勉強,用得了那么多的人嗎?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把他制伏。其實,沒有了那些附著的東西,他就是一個又黑又瘦的干癟男人,恐怕沒有哪個女人會多看他一眼。一個粗壯的人迅速貼近他,低聲喝道:別動。于是,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住了他的腰。他猛然一驚,很快鎮定了。這是他曾經想過無數種結局中而沒有想到的一種。接著,他眼前閃過了一道金屬的寒光。那寒光迅速地落到了他的手腕上,一種堅硬的冰冷,穿透了他的神經。

“跟我們走。”仍舊是那粗壯低沉的聲音。他很不習慣這種腔調,甚至很憤怒這種腔調。他想,等這個事兒過去后,他會讓他改變這種腔調。

他遲疑了一下,目光再次掃向遠處,終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同樣被幾個人包圍著。她肯定知道,自己的電話被監控了,可她為什么還要打這個電話呢?

他被帶到不遠處的警車上。還好,在這個陌生的小城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人們可以把他想象成任何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十惡不赦的強奸犯。也許,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被帶上警車的陌生男人。

他不知道會被帶到什么地方。但他知道,他們雖然掌握一些證據,還需要更多他個人的材料,才能把他送進監獄。其實,很多人是自己把自己送進監獄的。如果他們像共產黨鬧革命時那么堅強,都可以不進去。重要的是信念與意志。當然,更重要的是心里正與邪的定位。

他被雙規了。

傳聞二

侯書文被帶到一個招待所里。那幾個人出去后,一個喝著礦泉水的年輕人推門進來。他圍繞侯書文轉了一圈,看大猩猩似的,目光放肆而輕蔑。他張開嘴巴,把礦泉水瓶子高高地揚起,江河分流般把嘴巴灌滿。然后,分流的礦泉瀑布從他嘴巴上方,平移到侯書文的頭上,待瓶身漸直,他像發廊的干洗師傅,使勁揉搓著侯書文整齊的頭發。稍后,他輕輕地在侯書文的臉上拍了幾下,不屑一顧地說:你不是喜歡干洗頭嗎,這次免費。

侯書文怒火中燒,死盯著那個年輕人。他對發型是非常講究的,每次洗完頭,都要打上摩絲,整得一絲不亂,因此榮登潁川三大“名頭”之首。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怎么可以對他這樣放肆?那小伙子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嘲笑道:呵,別這樣看著我,你該明白你是誰,這是什么地方,怎么會在這里。說完揚長而去。

姓名?

小伙子出去后,專案組的人進來。審問他的人似乎有些面熟,很有可能在一起喝過酒。

他愣了一下,他們難道不知道他叫什么?不知道抓他干嗎?是啊,洗頭讓他清醒了,他已經不是如日中天縣長候選人的縣委副書記,而是一個犯罪嫌疑人。他必須萬分地坦誠、謙卑。不然…

侯書文。他平靜地回答。

年齡……籍貫……職務……

……

侯書文,你知道為什么把你弄到這里來嗎?

不知道。

別裝傻了,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的很多事兒,你要老實交代犯罪事實。你想,像你這種人,沒有確鑿的證據,沒有上面的批示,誰敢動你?你是一名領導干部,對黨的政策很清楚,希望你好好配合,爭取寬大處理。好好想想,把你的犯罪事實都交代出來,這有紙和筆,跟我們談也行。

我知道。

和他談話的人走了,進來兩個看守。他坐在一個硬椅子上,開始想他的問題。他想,他和大多數進去的官員一樣,都是因為經濟問題。與更多經濟案件相似,他也是窩案中的一個。正如托翁所說:幸福大都相似,不幸各有不同。侯書文覺得他有自己的不幸。

總歸一切是從“錢”字開始的!

他眼前出現了那條潁水河。潁水河在他們村子前邊拐了一個彎,也許村民太想錢,也許村民都姓錢。這村子就叫錢灣。據說因為拐了一個彎,便聚集了方圓幾公里的風水,這風水成就了他?;蛘哒f,他就是這風水的證明,還是目前唯一的證明。這村里人都姓錢,就他一家外來戶姓侯。聽老輩人說,錢灣的侯姓是錢姓請來的,因為曾有風水先生預言,錢灣必須有一侯姓才能聚住風水,據說是按五行生克推出來的。侯姓一直人丁不旺,說是為錢姓所克。他們幾度想遷離錢灣,不知道為什么沒能成行。侯姓到侯書文這一代,就剩下了他們孤兒寡母。他父親在他十幾歲時就死了,得了氣鼓病(肝腹水),因無錢醫治而死。

母親領著他和弟弟跪倒在支書錢銀行家里,要借五塊錢給父親看病。錢銀行點了一根喇叭筒,吸溜了一下青紫泛白的嘴唇,一股白煙裹著焦黃的鼻毛從幽暗的鼻孔中躥出。他的手輕打著油亮烏黑的太師椅扶手,據說那太師椅有些來頭,是當地一個匪首家的寶貝,“老佛爺”出逃中曾經御坐過的。錢銀行打了第二下,第三下抬起手,沒有放下就站了起來。他慢悠悠地轉到母親背后,說:哪有錢啊。說完,彎下腰把母親扶起。

母親紅著臉說:銀行哥,你想想辦法吧。他要沒了,咱娘兒幾個咋過啊。淚水冰鎮著母親的潮紅,只有侯書文感到了母親淚水的冰冷。

后晌吧,后晌俺問問會計還有沒有錢。撐死了兩塊錢。你開口就是五塊,咱這是金庫啊?錢銀行說。因為錢銀行叫銀行,他就避諱銀行二字,他們家都避諱,管銀行叫金庫。

母親千恩萬謝地走了。她以為兒子們的一跪,可以換回兩塊錢。當她拿到那兩塊錢時,才知道,不是兒子們的一跪……

侯書文朦朦朧朧感到那兩塊錢的分量,卻沒有往深處,也不可能想到深處。一個初中生,不太懂男女之間的一些事兒。那時候,學校還沒有完全復課。他每天早早起床,到支書家茅房里偷糞,他把凍得硬邦邦的支書家的糞,鏟進籮頭里,心里便有一種快感。然后,他把這些硬邦邦的糞,交到生產隊,得到一些工分。盡管那時,十工分才折合人民幣一毛錢。

恢復高考制度以后,他考上了重點高中,那時候重點高中吃自籌糧。他家里拿不出那么多糧食,錢銀行就從自家拿來糧食交給他母親,對大伙說:咱村出了個人物,都得幫襯著點。當時,村里人都恥笑他母親命薄心高,家里那么窮,還供養孩子上學,還不是想讓兒子當工人?也不想想,侯家的老墳院里有沒有福蔭。母親從不多言,只默默做著一切。

錢銀行的大閨女錢妮娃給他送去了一雙鞋墊和手帕。錢妮娃小時候大腿上長了一個大惡瘡,瘡好之后左腿就比右腿短了一些,不過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當錢妮娃一高一低地走出侯家柴門時,侯書文就把她的鞋墊扔進了茅坑里。他并不惱恨錢妮娃,而是因為錢銀行,他覺得錢銀行一家只配跟茅坑在一起。

那天,他回家寫入團政審材料。當他推開院子的柴門時,錢銀行系著扣子從他家里出來。他用手捻著焦黃的鼻毛說:知道你要回來,給家里送點香油。

他沒有接錢銀行的話,轉身離開了家。他來到潁水河邊,一頭扎進河里,想把自己沉入河底??墒?,還是慢慢地浮上來了,因為他水性好。清澈的潁河水像母親的手拍打著他,他不知道哪是他的眼淚,哪是原本的河水。他下意識地舔了一下河水,正是自己眼淚的味道,侯書文認定那一河水全是自己的眼淚。他太想大哭一場了,不光是屈辱和憤恨,還有青春期的抑郁和困惑。當時,他暗戀上一個扎蝴蝶結的城里女孩兒。那時候,中學的女生和男生是不說話的。他不敢近距離地和她對視,和她迎面時也是慌亂地低下頭。可是,那兩只蝴蝶結在他心里飛來飛去,撞得他心神不寧。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奢華的頭繩,要知道那時候城里的女孩在他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公主。她的父親好像還是縣里的頭頭。朦朧的初戀、絕望的單相思、錢銀行的凌辱一起蹂躪著少年敏感而自卑的心。

侯書文帶著傷痛走出自己的眼淚,脫下濕漉漉的衣服,赤條條地躺在河坡上。雖然秋天的草已沒有了春夏的堅硬,那柔韌仍讓他覺得針砭似的麻辣。斜掛西邊的秋陽,舔干了他身上的水珠。他用指甲輕劃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皮膚上出現了一道白印兒。然后,又用白印在肚皮上寫了一個倒著的“錢”,錢字的下面是自己的命根子。他的眼睛,堅定而又尖銳地盯著它,那東西還沒有完全發育,但是,已經長出了許多絨毛。錢銀行、他老婆、他閨女……他是不會放過她們的。于是,他又赤條條地下了水,再躺在河坡上曬干,這樣反復地曬著自己,便曬出了他的“復仇計劃”。那一刻,他覺得一定要強大起來,至于怎么強大,并不明確。他只想做一個比錢銀行更大的官。然后,把錢銀行槍斃了,把他家的女人……還有蝴蝶一樣城里的女孩兒……

他并不知道,每個月三塊錢的生活費是錢銀行給的。這話是他和錢妮娃離婚時錢妮娃說的。

他認定,錢銀行就是害死他母親的兇手。那時候,他已經上了地區師范學校,也算是大學生了。弟弟正上高中。弟弟周末回家,見母親披頭散發地從錢銀行家里出來,錢銀行的老婆那個有名的“母老虎”,正追著母親辱罵著,好多人圍上來看熱鬧。弟弟沒有走大路,而是從屋后悄悄地回了家。

母親進家后,看到弟弟,羞愧得一句話也沒說。她一直在哭,哭著給弟弟做飯、收拾屋子。然后,把弟弟的生活費給他。告訴他錢在哪兒放著,如果錢沒了就去找哥哥。弟弟也不說話,一直在哭。想必,他心里也充滿了屈辱,充滿了對母親的怨憤。他想,如果弟弟也像他一樣沒有進家,給母親留下最后一絲尊嚴,母親或許不會走那條道。

那天夜里,母親走進了潁水河,再也沒有回來。

傳聞三

跟他談話的人,一天都沒有來。第二天中午,看守給他一個饅頭,沒有水喝??词赜謸Q了,有一個他看著有些面熟的年輕人。

他從未想到會落到這種地步。沒有了自由和自我,人和圈養的動物有什么區別?當然,區別就是痛苦,因為人有思維。侯書文恐懼并痛苦著。

他盯著紙和筆,寫什么呢?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不能睡覺,不能喝水??伤?,還用意志緊扯著那一絲尊嚴。于是,他跟看守說:把他們叫來,我要交代。

進來兩個人,年長的在那只破沙發上落座,年輕的拿著紙和筆坐在桌子前。

侯大書記,想好了?

我想喝點水。

坐沙發的對看守說:給他一杯水。

說吧。

我想吸煙。侯書文對煙的培養,源于錢銀行坐太師椅抽喇叭筒的作派,一度,他迷上類似喇叭筒的進口雪茄,大概也是潛意識的太師椅情結。

坐沙發的從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根煙,點上遞給他。他看了看。

甭看了。不是你的“黃鶴樓”??煺f吧。說完了,你就不在這里了。那人不客氣地說。

去哪兒?他下意識地問。

你該去的地方。還有可能回到你的“紅地毯”。別廢話,趕緊說吧。

想不起來。

你,太狡猾了。那個年輕人霍地一下站起來。坐沙發的制止了他。好吧,讓他慢慢想,他總會想起來的。

他們走了,出門時,告訴看守:等他把材料紙寫滿了再喊我們。

寫滿了?寫什么?“黑電話”打進“紅地毯”時告誡他:一定要穩住勁兒,什么都不要說。 “黑電話”知道他進來了嗎?也許不知道?!昂陔娫挕敝徽f讓他先避避,給了他一個號碼,叮囑他千萬不要輕易和外界聯系,必要時會發信息給他。一時間,他從一個縣委副書記變成流亡者。是他先給她打的電話,那個女人——N。他們說,N已經把什么都交代了。不可能!她什么都不知道,不過是攻心術。

他知道,“黑電話”一直密切關注G的案子。G出事兒后,有人跟“黑電話”打招呼,讓他清洗一下屁股。他那么聰明的人,肯定知道怎么回事兒,因此電話才打進“紅地毯”。G賬上一筆還未來得及做的款項,是經他的手,如果他暫時消失,黑電話也暫時安然無恙?!昂陔娫挕币欢ê匏浪?。還會撈他嗎?會的,他堅信。“黑電話”知道他的分量,不會因為他失去“江山”。耐心!一定要耐心地等待。這其實就是一種較量:情與法,正與邪,公與私,自己和自己,智慧和意志。

于是,他拿起筆,得先寫點什么,以示態度。

交代材料一

我叫侯書文,男,漢族,中共黨員,1961年生,潁陽縣錢灣人。

傳聞四

侯書文停筆讀了一遍寫下的字,覺得寫錯了,把它撕了。他的檔案年齡是1963年。他按了一下心臟,穩住。他已經把那個年輕看守攏住了,告訴他,他沒事兒,很快就出去的,出去就提拔他。很快就會有消息的,“黑電話”背后有人撐著,不會讓案情順其發展下去。

侯書文鋪開紙重新寫。

交代材料二

我叫侯書文,男,漢族,大學文化,中共黨員,1963年生,潁陽縣錢灣人?,F任潁川縣委常委、副書記。

我出身一個農民家庭,大學畢業后扎根基層,一干就是十五年。那時候,我熱愛家鄉,任勞任怨,因為工作出色被提拔。后來我放松了對自己要求,走向了犯罪。我放松自己,主要因為婚姻問題。

我的婚姻其實是一場騙局。我母親去世后,錢銀行以照顧我家為由,讓他的大女兒錢妮娃住進我家。后來,錢銀行說我強暴了她,逼著我娶了他有殘疾的大閨女。我跟錢二妮的那些傳聞,也是因為婚姻的不幸。

傳聞五

侯書文斟酌著字眼,以免把自己套進去。他寫婚姻,因為他的婚姻是眾所周知的不幸。他必須以此來爭取時間,也許時間將界定最后輸贏。

侯書文扯進錢家的二閨女,確是因為外面傳言甚多。他用婚姻的不幸來包裝他和錢二妮的關系,也為他后來那些女人們搭上倫理的蓋頭。他真實地接受這種包裝,進而把包裝幻化成真實。

他和錢妮娃確實是一樁不幸的姻緣,大家都很同情他。但,沒有人真正知道他怎么會娶瘸腿的錢妮娃。外傳是錢銀行設的套,其實還真是冤枉了錢銀行。侯書文大學畢業的最后一個暑假,錢妮娃照例來給他做飯,雖然他從來不跟她說一句話。通常她是做好飯、刷完鍋就走。那天,太陽下火似的,侯家燒的還是地鍋灶。鍋底的麥秸火,把錢妮娃烤個半熟,從廚房里出來,白滌良短袖衫全部濕透了。太陽的火、麥秸的火、心里的火,把她體內的水分全都擠出來了。汗水像吸盤一樣,把衣服吸在身上。由于沒穿胸衣,完全發育的身子,便原形畢露。錢妮娃手里端著飯碗羞澀地用胳膊護著胸脯,放下飯碗時,下意識地甩著有些酸沉的手腕。隨著手腕的甩動,渾圓的胸脯也隨之震顫。侯書文覺得血呼地一下躥上來了,他厭惡地扭開臉??墒?,錢妮娃并不在意他的表情,到院子里壓了一盆涼水,蹲在地上抹身子。他雖然極其厭惡,但是,眼光卻像偷兒踩點時一樣,不時地襲擊她。她撩起衣服擦了前胸,又擦了腋下,最后解開上面的扣子擦脖子。當錢妮娃倒掉水,脖子上搭著濕毛巾回到屋里時,上面的扣子仍舊沒有系上。她被涼水激過的皮膚,水嫩中透著紅潤。其實,錢妮娃除了腿有點小疾外,模樣還算周正??墒牵碳ず顣牡牟皇撬鄣募∧w,而是上面沒有系上的扣子。侯書文眼前突然出現了錢銀行從他家里走出來的情景。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把錢妮娃摁倒在了床上。

后來,他回想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錢妮娃并沒有反抗。而是非常默契地配合他。他沒有復仇的快感,沒有發泄的愉悅,只有頭昏腦脹的緊張。

錢妮娃不聲不響地穿上衣服,轉身就走。他說,你告訴錢銀行,說我把你奸了。

跟俺爹沒關系,俺愿意。

你必須告訴他,我把你奸了。

錢妮娃臨出大門時說:俺愿意。侯家的柴門、籬笆墻,從侯書文接到大學通知書起,錢銀行就差人換成磚墻、木門了。

侯書文畢業后分配到胡灣鄉廣播站,報到的第二天,錢銀行就來找他。說是來提親的,他說妮娃說了,他要不娶她,她就把孩子生下來。

他只得娶了錢妮娃。因為,如果他不娶她,錢銀行說,他就有可能打回老家。當然,他不能回老家,錢銀行壓根兒就沒有分給他和弟弟責任田。分地時錢銀行就說:料定他哥兒倆都不會在土里刨食兒。當時,錢銀行跟他這樣說,他還覺得錢銀行是借機討好他??磥?,錢銀行是為了斷他回家的路。

結婚后,侯書文才知道錢妮娃當時并沒有懷孕。錢銀行已經后悔拿自己的閨女當了骰子,當他明白這骰子不能掌控輸贏時,他就給錢妮娃說了個城里的婆家。錢妮娃一語驚天,說她懷了侯書文的孩子。錢銀行頓足捶胸,才知道砸了自己的腳更疼。他說要把侯書文送進監獄。他閨女說,那她就死給他看,是她先找的他。錢銀行三天足未出戶,喝得不省人事。他醒后第一句話:妮娃,你傻啊。他是你要的人嗎?

錢銀行花了半輩子的積蓄,為侯書文籌辦婚事。他當然明白,他的家產不能拴住他的女婿,他的女兒更不能,這注定是命中劫數。

交代材料三

因為婚姻的不幸,我很苦悶,覺得自己很無辜。我一個大學生娶了一個殘疾人,殘疾也罷了,還文盲。我只有把精力用到工作上,當時,下到基層的大學生很少,我很快就干出了成績,得到上級的表揚。我們所在的廣播站被評為全縣的典型,我因此被抽到了鄉政府……

傳聞六

他當時抽到鄉政府并非因為工作干得好。他確實干得不錯,材料也寫得好。但是,如果沒有錢銀行,他是不可能抽到鄉政府的。錢妮娃懷著孩子去找他爹,說要把侯書文打回老家,責任田分給他,讓他回來看著他的責任田。她愿意伺候他一輩子,什么活也不讓他做。錢銀行說:怎么了?她說,他帶回來一個女人,給他娘上墳。還在他娘的墳前長跪不起。他跟那女人肯定是相好,不然,人家一個大姑娘怎么肯跟他一起上墳?只要把他打回老家,怎么都行。錢銀行當然明白,把他打回老家很容易,可是把他打回老家,他閨女就沒有男人了,錢妮娃想得太簡單了。錢銀行告訴閨女,你別管他在外干啥,好好地把孩子養大,他自然會回來。

侯書文寫到廣播站和鄉政府,不知道怎么寫下去,A讓他視線模糊……

獨白一

A才是我的第一個女人,也是我的初戀。當我知道錢妮娃并沒有懷孕之后,簡直氣瘋了。新婚之夜,我不停地折騰她,直到我覺得快把自己抽干了,才停下來。我沒有嘗到性的快感,只是萬分沮喪。我覺得世界那么丑陋,人性那么可惡,我那么可憐。老天對我太不公平了。我望著發出微鼾滿臉紅光的錢妮娃,自己像一個失去貞操的女孩兒,悄然淚下。我多想讓那盛滿我眼淚的潁水河把我淹死。我身邊的這個女人,是一切欺我、羞我、困我、惑我、慚我的化身,她卻是我的合法妻子!我和她“同房”,我不用做愛這個詞,因為太文雅了,她不配。我要和這個女人“同房”一輩子,我終于明白了,我強暴的不是錢妮娃而是我自己。不,是錢家強暴了我。不,我不知道是誰強暴了誰。

因為年輕,家庭的陰沉很快就轉化為工作的動力。當時廣播站一共三個人,站長、我、A。我寫廣播稿,A播音。A長得很像張曼玉,她的聲音更具有磁性的魔力,聽得人心里一顫一顫的。后來,我終于明白我為什么那么喜歡N說話,她的聲音太像A了。因為心里從來沒有承認過錢妮娃,所以跟A接觸時,沒有婚姻的障礙。A讓我嘗到了愛情的甜蜜與美好,像所有小說里寫的那樣,我如癡如醉,很快就和她纏在一起。她像水蛇一樣纏著我說:咱倆結婚吧。結婚,像一把錘子砸在我的神經上。于是,我把她領回母親的墳地,故意讓錢妮娃看到。我想讓錢妮娃自動退出婚姻??墒?,正當我和A策劃著怎樣白頭偕老時,鄉政府把我借調走了。和我談話的是當時胡灣鄉的政工書記張浩然。他說:我和你岳父是好朋友,你到這之后,記住兩點:一是要好好工作,你材料寫得不錯,很有前途。二是生活作風不能再出問題。如果你想在這條道上走,就必須和A了斷,她不是你的女人。

我這次進來,不知道是不是張浩然搞的鬼?他和錢銀行一樣,是我一生無法擺脫的緊箍咒,不同的是錢銀行咒在我心里,他咒在我仕途上。也許是天意吧,我的仕途一直跟他攪在一起。我當鄉黨委書記時,他是縣紀委書記。我當縣委副書記,他是縣人大常委會主任。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那樣跟我死磕。其實,他一直都不得志,他本來可以升得更高,卻只是個人大主任,這只能怨他自己。

傳聞七

上午,侯書文總算見到了專案組的人。仍舊有些面熟,仍舊想不起來是誰。坐沙發的說:你寫的東西我看了,不是交代材料,倒像提拔材料。你這么一個聰明的人,怎么不明白你的處境?你現在要交代問題,不是總結成績。也許,你過去作過很多貢獻,付出過很多,可是,現在你犯罪了,就應該老實交代,成績是挽救不了你的。你還是認真反省自己的問題吧。我不信你就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來。我給你提個醒,“紅地毯”怎么回事兒?

“紅地毯”!確實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

侯書文虔誠地說:我想想,一定好好配合,坦白交代。

那好,你好好想吧。別指望有人撈你,說不定人家希望你快點完蛋,死扛沒用。你不說也會查清楚的,怕到時候你想說都沒份兒了。

中午,終于有了面條。幾天的干饃讓他生不如死,即便是從天堂到地獄也不過如此吧。那個年輕看守送飯時瞟了他一眼說:好好吃吧。

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把面條吃完了。送飯人又說:別噎著了。

他停下了,終于看出了不同。面條,還有筷子。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粗大多了的黑木的。他明白了。

他用牙咬住筷子一頭,使勁地拔了一下,筷子終于開了,他看到了里面一個紙條。G已翻供。

他像地下黨似的,把紙條吃進肚里。他知道“黑電話”已經找到了他干爹。

“紅地毯”!現在決不能說,G也得回避??墒?,他和G的故事,像魚漂一樣漂上來。

那一年,他還在湖灣鄉當書記。好像是中秋節的前兩天,他剛開完班子會進辦公室,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飄然進屋。他嚇了一跳,說:你是?她說:侯書記,我是剛來的種子站長,過節了,看看你。

他讓坐,她卻伸出手來,和他拉了一會兒。她說這是我的名片,通訊號碼都在上面。你有什么安排,就打電話。你挺忙的,先給你報個到,就不打擾了。她走了,留下一股體香和報紙包著的一萬塊錢。

看來,這絕非一般的女人。他有些猶豫,不知道怎么處置這些錢。他很清楚這決不是一般的過節慰問。

不出所料,過完中秋節,女站長就來找他了,商量“統一供種”的事兒。他說,要開班子會商量一下。女站長就順水推舟地說:太好了,我也借此機會跟鄉里領導認識一下,侯書記給我個面子,請領導們吃頓飯。他想,不管怎么說,人家也是鄉直機關的負責人,在他的一畝三分地里,按常規也該給她接個風。于是,他說:在鄉里大食堂上吃,我們請你。

那時,統一供種是上邊提倡,是個工作亮點,搞好了一石多鳥。但是,牽涉向群眾收錢,工作量就大了。班子會上,大家當然附和他的意見。鄉長說,收錢好辦,和統籌提留一起收,不過是大家多辛苦點。后來,不知誰又說:讓種子站出點血,給大家補償點。他當下拍板:就這樣定了。散會時,他說,女站長請客。

飯前,鄉長進了他的辦公室,說:侯書記,你跟她熟嗎?

不熟。你跟她熟?

那不是老農委主任的閨女嗎。咱這事兒不小啊。

有什么問題嗎?

哦,沒有。會都開了。鄉長欲言又止。

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傻眼了。飯菜倒是平常,讓他們驚奇的是酒,那可是傳說中的茅臺。那幫家伙眼睛都直了,他對茅臺的嗜好也是那時候形成的。其實,喝茅臺不是喝酒,而是喝那種尊貴。那天,他們班子里都喝多了,只有她清醒。他好像也喝多了,拉著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請她放心。她風情萬種地盯著他說:你真可愛。在她轉身離開的剎那,他心里一驚,腦海閃過一幕:曾經一個瘦弱的少年,遠遠地看見心儀的女同學從學校大門里出來,狂跳的心險些蹦出來。當她對面走來時,他卻低頭捂住胸口。待她過去,才回頭張望,滿眼只有兩只飄動的蝴蝶結。這是他青澀記憶里最終的成像。難道是她?不可能,她的鼻梁上那顆黑痣呢?

等到玉米收獲的季節,女站長就無影無蹤了。全鄉五萬畝地的玉米,三分之一沒有結棒。好家伙,大批的群眾去種子站鬧,砸大門,封了倉庫。種子站人去樓空,便鬧到鄉政府,揚言要砸鄉政府。張浩然打電話給他,要他一定想盡一切辦法彌補損失,千萬不能釀成大禍。接到電話,他就召開班子會,分頭做工作,想辦法彌補群眾的損失。班子會沒散,群眾已經堵住了會議室的門口。于是,各路記者,上面領導、工作組一下子都涌進了鄉政府。全社會的焦點都聚集在這件惡性“假種子”事件上。他本來是打算給群眾辦好事兒,那時縣里正準備推薦他為副處級的后備干部。萬萬沒有想到,他因“假種子事件”成了焦點人物。一時間,謠言四起,說他跟女站長怎么怎么著。錢妮娃也打電話,確定他是否已經逮起來了,準備給他送飯。錢銀行已經退出了錢灣的歷史舞臺,也為他去了省城。

不久那個女站長就落網了,一萬塊錢的事兒隨著抖摟出來。檢察院早就想撈他這一條大魚。當檢察院的人天兵神將似的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里,他嘆了口氣,搖頭拉開抽屜,拿出教辦室主任給他打的收條。那天,他正不知道該怎么辦時,教辦室的主任來了,說有一所學校再不修就要出事兒了。他就把這錢拿出來修學校了,讓他打了一個收條。

這次進來之前,他精神支柱一直是錢灣的風水。他經歷那么多的事兒,每次都化險為夷,全仗那神奇的河灣庇護?,F在,他仍舊相信他能出去的,“黑電話”會竭盡全力地撈他。

就是那天,檢察院的人走了之后,鄉長才跟他透出了實底:G在別的鄉就出過事兒,也是種子問題。不過,那是小麥種子,說是引進的新品種,結果麥子出穗后出現“幾層樓”。傳說她把自己親戚家的麥子當成良種賣了。好在沒有造成重大損失,就不了了之。這次,她主動要求來胡灣鄉,就是看侯書文是做大活兒的手。

不過,侯書文跟G后來的來往,是因為“黑電話”?!昂陔娫挕辈蛔屨fG,因為他跟G的關系太不一般。

那時候,他對錢還是能把持住的。他對錢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該收的錢,絕對不要。他不是不想交代。他收過誰的錢,收了多少,實在記不住了。其實,很多時候不是他想腐敗,而是身邊的誘惑太多。

他退過誰的錢倒是記得清楚。想起退過的那些錢,他心里充滿凜然正氣,他也曾廉潔過啊,也為黨和人民作過很大貢獻。他是不夠檢點,可比那些貪得更多,做得更過的人,只是個蝌蚪而已。那么多大魚都漏網了,偏是他那么倒霉。確實不是總結成績的時候,如果總結,也可以寫一本厚厚的書,想起這些他心里充滿了委屈。

侯書文看著攤開的材料紙,手里的筆遲遲沒有落下,往事兒像煙一樣漫過來。

獨白二

自從張浩然和我談了話,我就下定了決心,干出一番事業,A不是我的女人,那就把她從我心里割去,反正我心里已經傷痕累累了,何妨再添一條疤。

我從一般包村干部做起,為了跟老支書取“真經”,就跟他一起住在他家的牛屋里,任熱牛糞炙得我眼淚汪汪。他給我上的第一堂課是處理一起糾紛。一個組長因收提留款,跟一個鄉干部的弟弟打架了。組長要求拘留鄉干弟弟,不然就串通所有組長“撂挑子”。鄉干弟弟要求撤掉組長,不然就組織人上訪。當時,鄉里要求三天完成任務,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卻說:不急,冷一冷。他穩穩當當地擺上酒桌,讓我陪他喝酒。天黑了,挨打的組長就繃不住了。事兒不處理他沒法工作,任務完不成,獎金就沒了。老支書說:來,喝一杯。派出所我去幾次了,人家正取材料,還得幾天。你放心,就是派出所放過他,咱也不放過他。組長走后,老支書跟我說:火候到了,鄉干如果找你,你就往村里推,不要表態。

到了第三天,鄉干還真找了我,說組長素質差、胡來,得把他撤了。我支支吾吾地應承著,到了村里如實向老支書稟報。他說:你先去把組長叫來。我把組長叫來,組長一進門,支書就說:兄弟,為了你,俺已經向鄉黨委辭職了。

組長急了:那會中?他說:沒法兒干。讓他大喇叭上檢討檢討,還差不離,拘留人派出所當家,人家是鄉干部,派出所會向咱?俺腿都跑細了,派出所只說材料不夠,拖。

組長就讓步了,說:檢討也行,得在大喇叭上。老支書說:俺和小錢盡量做工作。組長走后,老支書讓我去叫鄉干弟弟。鄉干弟弟來了,他讓我先跟他談。當我說出商量的意見時,他一蹦老高,說我們偏向。平時他從不把組長放在眼里,這回讓他在大喇叭上檢討,這不是往他臉上滋尿嗎?老村支書任他蹦■,掏出一根煙,在左手拇指蓋上■了■,然后點上,慢悠悠地說:這是你哥的意思。鄉干弟弟瞪大眼睛說:俺哥的意思?是啊,不信你去問問。他不過是拉著他哥哥的虎皮,哪敢去問?老支書掐滅了煙,站起來說:你不說也行,那我就跟張書記如實說。你知道張書記最煩鄉干部摻和村里的事,要是因為這事對你哥有看法,你可別后悔。喇叭里終于有了鄉干弟弟檢討的聲音??墒?,除了他從嗓子里清出的“吭”聲外,下面都是我用筷子敲盆底的聲音。鄉干弟弟走后,老支書掏出錢對我說:你去把這錢交給組長,說是鄉干弟弟交的,讓他趕緊把剩余欠款收了。如果鄉干問你,你就說組長要找張書記,你攔下了,替他把錢交了。他肯定會還你的,還了你再給我。我傻乎乎地問:怎么不說你替他交的?老支書搖頭道:那樣,他眼睛要長在頭頂上了。

拿到獎金,我向老支書請教怎么那樣沉得住氣。他說:一切都在掌控中。組長不能撤,鄉干弟弟也不能拘留。其一,組長和鄉干是一門人,論關系他們最近,他們和好了,咱都是外人。其二,有好多事情,鄉里怎么說,村里不能那樣干。那樣干一準什么事兒也干不成。村里跟鄉里本來就是兩張皮兒,如果鄉干攪和,俺這個村支書也干不成。其三,俺是支書,得給組長撐腰,不然誰還愿意跟俺干?你以為這小村官好干?

因此我跟老支書成了莫逆之交。讓我驚訝的是,一個村官竟能夠如此縱橫捭闔,可見國人智慧。我開始明白,攻心與謀略在官場上的分量,遠比政策法制重得多。當然,也理解了錢銀行怎么會和住在他家里的“勞改”有了“換帖之誼”。錢銀行是誰,待他看清“勞改”日后的價值,便有了“錢灣結拜”,就連我這個冤家也是他結拜的受益者。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那種眼光的。那次,老支書去潁川找我,酒后跟我說,從那會兒他就知道我不是個凡人,老錢(銀行)有眼光,大有沒有搶在錢銀行之前把女兒嫁給我之憾。也是那次接待他,招商局長把我告給了張浩然,而張浩然還正兒八經地找我談話。

張浩然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我的恩人,從一般干部到鄉黨委書記,是他一手把我培養出來的。張浩然跟錢銀行的關系,跟我和老支書的關系差不多。錢銀行雖然知道我怨恨他,還是跟張浩然說,我是塊好料子。而張浩然也說,他相信錢銀行的眼力。由于張浩然的提攜,我三十歲就當了黨委書記。張浩然還親自跟我說過,要把我培養成一個廳級干部。開始,我待他確如恩師一般。我和張浩然的關系出現裂痕,是因為農民負擔問題。

獨白三

我當鄉黨委書記后,自然要往副縣上奔。進入官場,升遷就是靈魂,誰都無法回避。那時候中央對農民負擔已經有了明確的規定,不準超過農民純收入的5%。為了多收錢,我們就得把農民純收入定高。張浩然是“減負”領導小組的組長,他像賊一樣盯著我。他說:其他的鄉里情況我不了解,你們鄉里情況我最清楚。沒有辦法,我只好壓低。可是,我要協調各層面的關系。我需要錢,自己又不會生錢,我不加重農民負擔,我的負擔怎么辦?

你不讓我弄,我就變通。你定你的百分之五,我不在這說事兒。不是還有“一事一議”、“義務工”嗎?我就在這里做文章。我召開班子會,把意見跟大家通報了,當然沒有誰反對。征收方案也是保密的。收錢時,鄰近縣傳來消息,一個鄉因收統籌提留出了人命案,副縣長受了處分,黨委書記撤職。我心里惶恐不安,就一個人騎上自行車下村。半路上,看有個算卦的老頭,就下車給老頭遞了一根煙,讓他給我算算前程。

他打量我一番說:面相好啊,一看就是個當官的。眼不大卻有神,耳不大卻有輪,嘴不大卻有唇。天庭飽滿,地頦方圓。鼻翼寬大厚重,鼻,土根也,土生金,有錢。福相啊,能到巡撫。不過,你做了官可別跟侯書文那個龜兒子一樣啊。他橫征暴斂,欺壓百姓,霸占他小姨子,不得好死。他一棍把我打蒙了,我頓時火冒三丈,可還是耐住了性子問他:你認識他?老頭說:俺不認識,可是天認識,地認識,人心認識。

我陡然起身,看到了老人嘴角上掛著冷笑。那冷笑像冰刀一樣刺進我心里。他說:你還沒給錢啊。我甚至沒有回頭,騎上自行車走了。一路上,我心里特別窩火。我是那樣嗎?我修了那么多的路,種了那么多的樹,打了那么多的井,為蓋學校爭取了那么多的資金,我為企業發展跑上跑下。我沒黑沒白地干、累死累活地干。有誰記住了?是啊,我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上面檢查,我不喝行嗎?我也不想喝,不想陪,可是,這關乎到一個鄉的形象,關系到一班人的前程。我也不想收錢,可是教師的工資、干部的工資,還有這么多要干的事兒,我會生錢啊?那一刻,我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山西老陳醋。

他肯定認識我。我是做過許多老百姓不滿意的事兒,都是迫于無奈啊。縣里要搞作物布局調整,我犁掉了群眾的麥子,種上了蘋果,誰知蘋果樹在我們那兒根本就不結果。雖然群眾利益受了損失,可是縣里領導肯定了我。我想多為群眾干好事兒,可是群眾能管我的提拔嗎?我想起了那時流傳的民謠:農民有兩怕,一怕家里出混蛋,二怕書記提副縣。我一路反思,膽囊破碎在心窩里。

他當真認識我?回到鄉里,我就把派出所長叫去,讓他查一查有沒有在路上擺攤兒算卦的。他們拉網似的查了一個月,也沒有查到一個。也許,那神秘的老人是上天給我的讖語。

不管怎么樣,有了錢,我就開始了下一輪的競爭。我在一個賓館套房里找到那位市委領導。當時,那是市里最高檔的賓館,里面鋪著“花開富貴”的厚軟地毯。那時候,我和他已經相當熟悉,已經完全拋開了錢銀行的老關系。他告訴我,只要推薦這關能過,他保證市委常委沒問題。我一直和考核組的一個朋友聯系著,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常委會上提交提拔人員名單時,張浩然突然說,有我一個信訪批件,關于農民負擔的。其實,征求常委意見也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張浩然這樣一攪就變味了??h委書記當即就說,還是浩然同志警惕性高啊,我們險些鬧出政治笑話。衡量一個干部的標準,不能只看政績,要綜合考慮。其實,縣委書記心里真是感激張浩然,及時雨啊。按要求上報三名后備干部,我是第二名,排在我后面的是縣委書記的同學,正常情況下,我提拔是沒有問題的。而排在后面的那位就危險了,正在為難之際,張浩然一句話就把問題解決了。書記表面上正氣凜然,心里卻歡天喜地。其實,張浩然完全可以把那封信壓一段時間,等我提拔以后再查,他也不擔什么責任。張浩然——我的恩師,卻唱了這出戲,可想一片愕然。

會議結束后,他倒是第一個給我打電話的。說是為我好,請我理解。我一句話都沒說,就去省里住了醫院。

我住院期間,張浩然和錢銀行一起去看我。我確實沒有想到他們兩人會一起去,錢銀行已經很老了。張浩然拉上他,可見用心良苦。我不禁悲從中來,難以自持地流出眼淚。我以為我把眼淚交給潁水河,就不會再流眼淚了。沒想到,名利場還是刺激了我的淚腺。張浩然只說一句話:你還有機會。錢銀行領著張浩然去找當年在錢灣勞改的老領導的兒子,他當時正跟著一個省委領導做秘書。說是為了我的事兒,我想,張浩然也是為了他自己。他并沒有生活在真空里,他也想進步,面對官場,他同我一樣無奈。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錢銀行的關系,張浩然還是對我手下留情的。

傳聞八

侯書文交代的東西很有限。他不考慮成熟絕不會寫在紙上,白紙黑字就是證據了。他等著黑木筷子的出現。可是沒有面條,只有饅頭。這種生活生不如死。他就在縣委小伙房吃飯至少也有六個菜,除非他那天想養養胃,別再遭受大餐的蹂躪,才找個小店吃點可胃的飯菜。

沒有水喝,他覺得快要脫水了。他后悔糟蹋了太多瓊漿玉液,這也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專案組似乎在等待他的崩潰。他也到了忍耐的極限,之所以還繃著,是因為還有“黑電話”那根救命稻草。不是因為友誼,而是因為一根繩上拴著?!昂陔娫挕钡降坠ぷ髯龅迷趺礃?

侯書文還很清醒著,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凹t地毯”?不!還是接著上面的寫吧。

交代材料四

因為感情生活殘缺,我和錢二妮有了不正當的關系。那時,我已經在胡灣鄉當書記了。大概是十二月份,縣里組織潁水河清淤。因為大旱,河水幾近干涸,大規模民工直赴潁水河。于是,潁水河兩岸紅旗飄飄,熱火朝天。當時,我任“潁水河清淤工程胡灣鄉指揮部”指揮長,住在工地。鄉長在鄉里負責籌集糧款,以保證河工“糧草”豐沛。我知道這種工程絕對要速戰速決。鄉與鄉、村與村之間也都憋上一股勁兒,都想早日完工。反正就這么多工程,早干完早收工,況且,縣里對鄉、村還獎勵。那時,縣委書記剛上任,挖河是他點的頭把火。他在動員會上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是在挖河,而是挖干部。他的這把火燒得我熱血沸騰,我一心只是想讓他把我“挖”成副處。

工程開工之前我已經謀劃好了,首先要搞好民工的伙食。民工是不怕掏力氣,關鍵是得讓他們自覺地掏力。我們比其他鄉里伙食好,當然工程進度也快,當其他鄉明白怎么回事時,我們已經遙遙領先了。可是就在我們勝利在望時,天氣突變,下起來了小雪。工地上都是簡易工棚,大家都沒有帶棉衣,大幅度降溫使人無法忍受。加上下雪交通不便,物資供應不上。工地上饑寒交迫,進度明顯減慢,有的鄉鎮甚至停了下來。當時縣里的“工程總指揮”是張浩然。

獨白四

我們都知道,像這種沒名沒利的苦活兒累活兒,一般都是張浩然干,還美其名曰能者多勞。其實,張浩然的人氣也就是靠這點苦力撐著。這本來是“黑電話”的活兒,“黑電話”不知怎么就突然得了腎結石,疼得死去活來的,去省城住院了。幾個自認為他鐵桿的河工指揮長,得知他生病,白天不敢離開,只得連夜去省里看望他。由于深夜行車,其中一個連車帶人翻到溝里,小腿骨折。工程關鍵時候,指揮長擅自離崗,即便摔斷了腿也不敢言明真相,只好悄悄地打上石膏,又回到工地,謊稱夜里查崗,跌進河里。張浩然心力憔悴,不辨真偽,竟然樹為典型,一時傳為笑談。我懷疑他是故意的。

河工開拔的前一天上午,我打電話給“黑電話”,問工程分工的情況。他說去省里檢查身體。晚上,我再打電話時,他已經住下了,說腎里有石頭。于是,我也勝算一籌,趕在開工之前去探望他。我進入病房時,只見他紅光滿面,精神煥發,床頭上還放了一摞書籍,不像生病的樣子。我心里明白了傳聞的真實性,幾天前就聽說要動縣級班子了。正是關鍵時刻,他太需要生病了。機遇、人脈、錢財都需要省城里一間病房發酵。

我出病房時,“黑電話”叫住了我,問了河工籌備情況。我如實稟報。他教導我說:干工作第一是“巧”,第二是“會”,最后才是“實”。實必須在“巧”與“會”的基礎上,不然就不叫實而叫傻。我由衷地敬佩,他對官場的研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回去的路上,我正琢磨著“黑電話”的教誨時,張浩然打電話問我在哪兒。他要去看望工地上的民工。我告訴他在鄉里商量工程,一小時后趕到。

按張浩然的工作風格,這樣的工程,他會提前研究天氣情況。這次工程因為“黑電話”有病而臨時受命的,根本來不及關注天氣情況。因此,天氣突變他也是始料不及。

交代材料五

張浩然召開各鄉鎮指揮長緊急會議,動情地說:大家一定要鎮定,這正是考驗我們的時候,在這惡劣的環境中,一定要把工程完成。你們都明白,如果這次不能完工,就永遠是個半拉子工程,我們組織這樣規模的民工不容易。拜托大家,一定要穩住民工。如果民工一動,我們就功虧一簣了。

如果在平時,幾個“馬屁精”一準信誓旦旦地表決心了??墒?,望著外面刷刷的雪粒子,四處透風的工棚,到處瑟縮的民工,沒有誰說一句話。會議結束,我就給鄉長打電話,讓他準備幾箱煙、酒火速送來。我隨即召開支書會,把東西發給他們,要他們一定要穩住人心。正開會時,張浩然來了。他熱情洋溢地鼓勵大家:工程完工受益最大的是咱們,說到底咱是給自己干的,一定要有戰天斗地的精神,堅決完工。散會后,他又對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工程完成。完成了,我給你請功,完不成我拿你是問。我當然知道“功”的分量,也知道“問”的分量。我更知道,他盯上我,是想讓我帶頭完工。他清楚,只要有一個鄉完工,其他的都會跟著完工。他確實是個有經驗又有責任心的人。如果工程就此結束,也沒有人會說什么,可他卻要較著勁兒干完。

第二天一早,我把指揮部的喇叭打開,放著豫劇《朝陽溝》的選段,工地上又插上許多紅旗,那氣氛大有人定勝天的勁頭。我下令支部書記每人喝半斤酒,跟我一起下到了冰冷的河里,開始挖泥。雖然那時演的是苦肉計,但還是被自己的壯舉感動著,覺得自己是潁水河清淤工程的功臣,那些所謂的先進典型“挖出”的事跡也不過如此。那時候,已經有一些民工開始回家了。其他鄉的一看我們工地上熱火朝天的,不得不緊急再動員,組織民工上工。困難可想而知,大家都在罵我出風頭、官迷心竅。

我堅持兩天,工程完工時,昏倒在工地上。從醫院回家,錢妮娃把她妹妹請來照顧我,錢二妮做了很多好吃的,給我補養身體。那時候錢二妮高中畢業沒有再復讀考大學,我也不想問她為什么。其實,我當時不過是寒氣攻身,也沒什么大病。錢銀行得了中風,錢妮娃去照看老爹了。她怕我受委屈,才請錢二妮來的。也許錢妮娃明白可能要發生的事兒,這正是這個女人的高明之處。當年的錢二妮青春靚麗,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已經好久沒有要過女人了,工作忙是主要的,更主要的是不到實在憋不住時,我是不回家的。當時,家里就我和錢二妮兩個人,確實是放松了警惕,也是我道德修養不夠,就跟錢二妮有了那種關系。當時覺得,她是我小姨子,她樂意我樂意,也無可厚非。其實,在那時候我已經墮落了。后來,我把她安排到學校教書。她對我很癡心,一直住在我們家,不想結婚,當時傳言甚多。

我怕影響不好,托朋友給她介紹了一個教師。他們結婚后,我把那個教師調到鄉教辦室。最后,利用手中的權力提拔他為教辦室主任。

錢二妮結婚后,和我一直有來往。在我心里,錢二妮還是小姨子,而不是我的女人,盡管她信誓旦旦地說一輩子都是我的人。鑒于這種復雜的關系,我幫她做過不少事兒。她晉職稱、她丈夫的升遷、她丈夫弟弟的提拔,還幫她攬了一些小工程。后來,她自己做大了,也有打著我的旗號承包工程的,不過都是按程序走的。

傳聞九

侯書文從頭看一遍他的交代材料,檢查是否有漏洞。他劃掉一些覺得不合適的話,讓人感覺更真實些。河工寫得有些多,作為交代材料,只能把它作為他和錢二妮關系的鋪墊,顯然他認為那是他為政生涯的一個亮點。他又劃掉一些有夸功之嫌的句子,試圖寫得謙卑一些。事實上,那次河工他榮立了縣政府三等功,為他日后的提拔作了鋪墊。讓人費解的是,河工竣工不久,縣級班子大調整,張浩然并沒有提拔,提拔的是“黑電話”。官方的消息是,河工完成后,民工撤回時由于道路積雪,一輛拉民工的機動三輪車翻到路溝里,死了一人,傷了幾個。民工因為補償問題,找到了一個記者。記者把事兒捅到了上層,張浩然因此受到了處分,耽誤了提拔?!昂陔娫挕庇筛笨h長提拔為副書記,排名在張浩然之前。沒辦法,張浩然用心謀事,“黑電話”精心謀官。謀事兒者“有事兒”,謀官者有官,此乃天道吧。

侯書文覺得處分的事兒有些牽強,他從一件事兒里看到蛛絲馬跡。

他放下筆,理了理混亂的思緒。

獨白五

那天,“黑電話”突然來到我家里,一眼看出了我跟錢二妮的關系。錢二妮倒完茶出去之后,他開玩笑說:你小子行啊,連小姨子都不放過。我當時就蒙了。他又笑著說:我要是窩邊有這么鮮嫩的草,說不定也把不住勁兒。我說:剛到家。他說:回家才正常,不回家不正常。其實,我回家才不正常,不是錢二妮在,我是不回家的。

他說:讓你小姨子去做手搟面吧,我今天就在這里吃飯,也沾點鮮味兒。我說:縣長大人來了,吃手搟面太委屈您了,到鄉里吃吧。他說:你就饒了我吧,天天喝得爛醉,胃都成了破篩子了。我讓錢二妮搗了些蒜泥和時香,做了茄丁撈面。吃過飯,他說:你趕緊回去,計劃生育要檢查了。你要作好準備,絕對不能出事兒。我恐懼地說:誰能保證萬無一失?再說了,不抽查嗎,我已經許過愿了,黑豬白羊。

你是重點鄉?!昂陔娫挕闭f完就走了。

我哪敢怠慢,趕緊召開鄉干部會議,把所有的人,包括大伙上的炊事員都動員起來了。那一夜,鄉干部基本沒有睡覺,因為當時無論是軟件和硬件都達不到要求的標準,只能臨時準備。第二天早上五點,五輛卡車裝上所有的人員,在鄉政府北門的十字路口集結待命。

我趕到抽簽現場,還真是就“抽”到我們了?!昂陔娫挕弊屛野才糯藛T火速到位。之后,讓我上了他的車。車子走到一個路口,我跟司機說:直行。他說:右轉。我告訴他:那座危橋不能過大車。他說:誰說的?我說:我的一畝三分地,一年走三百八十回,還能不知道?他笑著說:聰明人也有犯傻的時候,拐彎。我說:那不是耽誤事兒嗎?他說:你投胎啊?慌恁狠。

我心里納悶,平時會議他要求最嚴,誰晚一分鐘就得坐遲到席。所以,他布置的工作都不敢怠慢。今天怎么了?

車很快到了橋頭。他說:你下車看路,從橋的這頭走到那一頭,回來上他們大車,征求意見,是冒險過橋,還是繞路而行?從你下車就卡表,到你再回這車上要多長時間。我一頭霧水地下了車。

果然,沒人同意冒險抄近路。不出他所料,從我下車到車隊掉頭重新開拔,正好是從我們鄉北門十字路口到那個村的時間。我驚訝地看著他,他說:侯大書記,搞政治,錢和關系都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智慧與膽識。你沒有超人的智慧和膽識,就沒有超人的地位。

等檢查組到了那個村,所有的工作都已經做好。當然,檢查十分順利,送檢查組出村時,“黑電話”還拍著我的肩膀說:侯大書記,好啊。回去我給你請功。可是,我還沒進鄉政府,就接到鄉長的電話,說檢查組在村外一所破“炕房”里,發現幾個玩耍的孩子。我當時如五雷轟頂,回過神來就趕緊給“黑電話”打電話。他接到電話沒吭聲就掛了,片刻又打了回來。他說:準備一下,跟我到省里去。去省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打電話,終于打聽到了檢查組住的賓館。可是,人家無論如何不肯見面。我們瑟縮在賓館外的寒風里,賊似的盯著他們的車去什么地方。然后,尾隨偵探他們居住何處。第二天晚上,終于在幢公寓的門洞前見到了人家?!昂陔娫挕辈钜稽c給人家磕頭,才許進門。他說:書文書記在鄉里干了那么長時間了,眼下正準備提拔,如果這次檢查出了問題,他和我都得完。我們都是農民的后代,上扒八代都沒有一個吃皇糧的,干到這份上不容易。您要是松一松手,我們這鯉魚就躍龍門了。你要是不松手,我們就得粉身碎骨。基層工作簡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兒,上面罵,下面罵,中間也罵,好像我們是十惡不赦的壞蛋。其實,我們也想多做好事兒,多做善事兒,由得我們嗎?計劃生育要命的,統籌提留要錢的,夏糧征購要糧,挖溝修路要人。一會兒黃牌警告,一會兒一票否決。他掏出手帕去擦眼睛。

事情總算協調好了,出了人家的門他就說:侯書記啊,侯書記,為了你,我都跟人家當孫子了,怎么犒勞我吧?他沒說完,手機響了。他說:好吧。我正好在這里了,一會兒給你打過去。接完電話,他對我說:安排個吃飯的地方,我有一個朋友。

我正感激涕零,不知道怎樣報答他呢,聽他這么說自然十分仗義地說:吃什么呢?你安排。他說:安排最高檔的,咱裝完孫子,也要裝一回大爺。我說:我還真不太熟悉。他說:“假日國際酒店吧?!?/p>

也許人天生骨子里就有墮落的東西,不然就不會被逐出伊甸園。那次,我知道人原來還有這種活法兒。我們要了白俄女孩兒,那個只會說幾個漢字的女孩兒,收起小費時還說了聲謝謝。一個“謝”字,像啞炮撞進我心里,撞得我忐忑不安。我覺得這不是平常人過的日子。我們就不是平常人,我只能這樣釋放不安。后來習慣了這種消費,就覺得再平常不過了。

第二天,十一點多他們才起床?!昂陔娫挕闭f他昨晚喝多了,問我,咋住這兒?我會心地說:喝得太多,回不去,就住下了。我去喊記者,咱們去吃飯吧。他驚訝地說:什么記者?我說:某某啊?他說:你認識他?我說:他昨天不是來看你了,就住你隔壁。哦,我咋想不起來?我喊來記者,他們還真像剛剛見面似的。我忽然茅塞頓開,我才是應該醉得不省人事的。可是,中午吃飯時,記者真的喝多了,大著舌頭說:大哥,兄、兄弟的活做得還可以吧?單等你的好消息呢,到時候你得請大客?!昂陔娫挕睕]有喝多,拍著他的肩膀說:當然。兄弟,有時候人得學會忘記,不然就太累了。他轉臉對我說:人家可是名記,為宣傳潁陽立下汗馬功勞。書文,代表縣委聊表謝意。于是,我給記者準備一箱茅臺、一套西服。當時,我并不知道他們說的什么事兒,得知“黑電話”提拔時,才回過神兒來。

我不清楚,我提拔時“黑電話”有沒有說話,但我知道確實張浩然做了許多工作。張浩然從省城看我回來,就派人去我那里查那一起信訪件。當然,我是不會讓他們查出什么事兒的。當他們把結案報告遞上去時,張浩然抽了一天的煙,才決定跟縣委書記溝通,為提拔我做工作。其實,我并不感謝張浩然,我的提拔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兒,如果不是他從中作梗,一年前就成了。這也是在他的提拔時,我站在了“黑電話”一邊的原因之一。

傳聞十

侯書文還在煎熬中等待消息。他寫了不少交代材料,但都是他精心整編的。“紅地毯”,不,無論他們怎么提醒都沒用。他明白還得繼續寫下去。女人!也許是各類案件中最無關痛癢的了。中國官場中的男人,并不比克林頓總統更干凈??肆诸D作為總統竟然被一個質管會登記員控告性騷擾,還得接受獨立檢察官的調查,以致因為一個萊溫斯基遭到彈劾審判。而中國一個落馬的廳級官員,竟然有一百多號女人,還不是因為這一百多號女人落馬。當然,侯書文也有很多女人,專案組是知道的,一些女干部也跟他有染,還有處級的,比如N。關于他和N的傳聞較多,而且N已經被控制。侯書文知道N是和“黑電話”沒有聯系的,他只好交代跟N的關系。盡管N是他的最愛,這時候也不得不把她從私密中暴出來。

交代材料六

我和N相遇完全是工作上的原因,那時候我剛從副縣長調整為統戰部長。這樣的調整讓我心灰意冷,如果奔縣長的位置,至少還要三級隱形階梯。那么多年的血拼,讓我心寒。我像一只孤寂的狼,必須遮住兩眼綠光,用自己的心力把一身堅硬的狼毫燙成柔卷的羊毛。我暫把委屈和失落咽下,慢慢地用野心消化。進入官場的人,誰還不經受幾番淬火?像美艷的畫皮,面對自己骷髏的靈魂一樣,我必須面對目前的處境。我想,先去市委統戰部報到再說吧,有錢灣的風水在,我不會只做一個縣副。請部里領導吃飯時,我見到了N,她在我的下手坐著,當別人都勸我喝酒時,她替我夾菜。她趁別人不注意時,把我杯里的酒悄悄倒掉,換上白開水。她自始至終都那么安安靜靜地坐著,完全沒有官場上女人的自信和張揚。她那么優雅自若,當別人說起黃段子時,也是似笑非笑,從容淡定。讓她喝酒,她就喝,和她碰酒,她就碰,從來不主動敬酒。那天,我喝得很多,卻沒有醉,完全是因為N的保護。其實,男人的心里更需要細微的呵護。我身邊有太多的恭維,太多的拍馬溜須,缺的恰恰是那種平等的、沒有功利的關愛。N給了我不一樣的感覺,她就像我渾濁生活中的一股清泉。

晚上,我神差鬼使地打了她的電話,表示感謝。她卻說:你第一次跟部里領導喝酒,喝多了影響不好。我傻乎乎地說:是不是每一個新報到的部長你都這樣?她說:我又不是觀音菩薩。我很感動,多少年了,感動這東西離我越來越遠。N讓我感到貼心貼肺的真誠,像我家里的人。她那富有滲透力的聲音像春風吹去我的疲憊。因此我只要有空就會給她打電話。

那天,她告訴我,近期省里領導對黨外技術人才發揮作用情況下來調研。這對于我確實是個難得的機遇。在省里調研組來之前,我就著手運作,成立了領導組,挖掘了好多在崗位上的黨外技術人才,成立了專家咨詢團,把一些黨外的技術骨干調整到重要的崗位上,而且以縣委文件下發了黨外技術人才的優惠政策。我還為我們縣里最大的企業引進了黨外的技術人才,以示黨外技術人才對經濟發展的貢獻。我爭取了全省的現場會,主要領導在會上發言,我成了本系統的先進典型。我只能這樣獨辟蹊徑。

從省調研組下縣,到現場會籌備,N和我幾乎每天泡在一起。她是個精細的女人,會在你感到餓時,塞給你一塊巧克力,或者幾?;ㄉ?。她會在你的辦公桌上放些水果或者袖珍仙人球,會讓你在不經意中感到溫暖。

那一天,真夠忙的。早上六點,就安排辦公室通知會議,一個上午開了三個會,還有一場大會沒參加。散會后,相關單位的協調,會場的準備,我都得親自過問。之后,接待了幾撥客人。電話一直在響,中午有幾個局長邀請陪客;市里來了一個主要領導視察工作,要求縣委常委參陪。還有一個在外地工作的回來了,到了人家那里都是警車開道,人家難得回來,能不陪嗎?沒有辦法,我盡量把我要應酬的安排到一個地方,這樣串場方便些。我正敬酒時,電話響了,沒接。電話連續地響,我知道有事兒了。是民宗局長打來的,說一個地方發生了民族糾紛,矛盾一觸即發。我放下酒杯,趕赴現場,一直呆到晚上十點多?;貋砗?,我想,應該去看看N,她在賓館里住著。

開門時,N穿著睡衣,外面披著外套。我說:不好意思,我剛回來,實在太晚了,本來不想來,怕打擾你??墒?,如果不來就嫌怠慢。她說:沒事兒,趕緊進來吧。我進去,斜靠在沙發上,說實話,我真的一動都不想動。我頭仰靠在沙發靠背上,眼皮澀沉,不想睜開。

當我感到手里熱乎乎的時候,勉強睜開了眼睛。N把一杯熱騰騰的牛奶放在我手里,她的手還幫我握住了杯子??次冶犻_眼睛,她說:晚上我不敢讓你喝咖啡,給你熱了一杯牛奶,補充點熱量,又有利于睡眠。喝完你回去休息吧。外邊是“只知賊吃飯不知賊挨打”,我是“既見賊吃飯也見賊挨打”。我感到眼里溫熱。我放下杯子,笑著說:你才是賊,不但偷了我的心,還想偷我的人。

我把她抱在懷里,我要全身心地愛一回這個女人。我們倒在床上,之后她就哭了。我以為一個女孩失去了童貞時會哭,一個已婚女人,經歷激情應該笑才對。我莫名其妙地問她怎么了?她告訴我她的過去。她原本也有些抱負,因傳和市領導有瓜葛,丈夫便提出離婚。離異讓她心灰意冷,好在她現在已經不想什么了,就想平靜地生活。她對我很敬重,因為我有個殘疾的農婦妻子而不離婚,是重情義的男人。

雖然,她后邊的那句話,讓我有了捉奸在床的感覺。但我心里還是很受用的,女人的敬重會讓男人自我膨脹。我愛這個女人,不是因為她對我的敬重,而是她讓我的情感有了真實的附著。我知道這是道德和紀律所不允許的。也許是心里的脆弱,也許是心靈的貧瘠,我陷入了N的溫柔之鄉。我張揚了本性卻違反了道德,享受了情感卻違反了紀律??傊€是缺乏自律、自警意識。

傳聞十一

侯書文看看自己寫的東西,比較滿意,有點像小說。如果能出去,混個作家當當也不錯的。

除了女人,還能寫什么呢?無論如何是不能動那根救命稻草的。有些東西不能寫,可不能不想。侯書文憔悴的面孔透著黑黃,正像他自己說的,除了那些附著的東西,這張臉確實不能給人一點愉悅的感覺。三角眼瞇成了一條縫,下巴上翹半含著薄薄的嘴唇。他鼻子很大也很直,這正是算卦老人說的主生財的器官,但卻透著寒冽的骨感。也許相師說得對,正是這骨感才命途多舛。不過這些器官組合在一起,附上身外那些光鮮的東西,看起來確實威嚴而透著智慧。他的眼睛雖然常常會瞇成一條縫,但是,那里卻像一個幽深的光源,照亮他的五官,使整個臉生動起來。如今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變化,破壞了這張臉的生動,使它泛出木然和無奈。

黑電話他是繞不過的。

獨白六

“黑電話”、張浩然和我,就像伏羲手里的八卦圖,生克轉換高深莫測。

那天“黑電話”給我打電話,說要去市里一個小地方喝羊肉湯,還叮囑我別帶司機。不承想喝個羊肉湯鬧得婦孺皆知。

我遵命去了縣委院,可是,大門被上訪的人堵住了,根本進不去。那好像是一起涉法案件。我正納悶,信訪是“黑電話”分管的,大門都堵了,他還有心喝羊肉湯?這時候,張浩然從外面回縣委,當然,他完全可以回頭走,可是他卻主動地接觸了上訪的人。這些上訪的人,已經把縣委大門堵了整整一天了,還沒有見到一個縣里領導。他們無奈,就不讓里面的人外出,除非帶孩子的女人。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堵住領導,其實,大院的西側還有一小門。

張浩然看到縣委大門被堵,就勸說他們離去,有事兒按程序解決,堵縣委大門是違法的。上訪的人才不管違法不違法呢,終于見到一個管事的人,就把他給圍上了,七嘴八舌地亂說一通,根本不聽張浩然說什么。我覺得張浩然真是自討苦吃,他把信訪局長叫去就行了,又不是他分管的,可他偏偏大義凜然,結果,遭到謾罵圍攻,不得已打電話叫防暴隊過去。防暴隊強行驅散縣委大門口的上訪人員,抓了一個砸縣委牌子的人。本來,張浩然這樣也就可以了,可他卻偏偏自覺接下這個案件,還組織了一個班子,深入公安局內部,處理了公安局的一個中隊長,陷入了一個極其復雜的涉黑案件。這件事兒,引發了公安局內部矛盾,牽扯到不少人。我想,“黑電話”肯定是覺得棘手才沒有出面。后來,被抓的上訪頭目放了出來,公安局的人進去了。放出來的人給他送來匾額;進去的人,在他的提拔上設置了障礙。當然,當匾額送到縣委大院時,他已經去潁川縣做人大主任。

我正躲在車里看熱鬧,“黑電話”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說,讓我把車開到縣委大院的東北角。我不知道那兒還有一個門。當他從廁所里出來時,我驚訝萬分。他笑著說,我的秘密通道,我衛生間的后墻跟這連在一起的。

“黑電話”上了我的車說:走吧。我直奔市里的公路,車到外環時,他說:算了,別去了,這幾天挺煩的,你拉著我兜兜風,要不去你小姨子家里,吃她的手搟撈面,再搗點蒜泥和時香。我說:好吧。就打電話給錢二妮,讓她搟點面,有領導去吃飯。她問要不要準備點什么菜?!昂陔娫挕闭f:蘿卜干、醬豆、綠蒜、泡菜。你多得混啊,書文老弟,把老錢家的閨女都包了。

路上,他跟我說:書文,你知道經貿委主任出事了嗎?聽說了。他說:我是抓經貿的,有些事情很可能牽涉到我。那小子也真是的,你包養情婦吧,別整得太過分了。他弄了一個剛畢業的學生,說是要給人家安排工作,買了一套房子養著,天天去蹂躪人家,就是不提工作上的事兒,那女孩不堪蹂躪,告他強暴。你說這都是些什么爛事兒?女孩一告,經濟問題也浮上來了。賬封了,挪資的、坐資的、還有一些工程款都抖出來了,恐怕一些鄉鎮也跑不了,弄不好會把潁陽的天給捅破了。我聽說,省里審計組馬上就到了。你是管審計的,我只給你一個任務,不能讓他們有結論。這也是老板的意思,他恐怕也脫不了干系。

“■死貓上樹”,我能管得了人家省里的?

反正我只要結果。你這個位置也該動動了,正是個機會。

“黑電話”吃得很滿意,我送回去的路上,他接了個電話,鄭重其事地說:正和領導匯報工作的。我知道這一定是H的電話,這個鄉黨委女書記,為了一個副縣,已經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盯住“黑電話”,也不過是想日后有個大樹罷了。我笑著說:查崗的吧?他說:狗屁,女人啊,你不碰她她不住地撩逗你,你一碰她,她就以為你是她的,傻B。我笑著說:當心點,別把你給掏空了。

他反擊道:哪有。什么時候教我兩下,也培養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姨子。唉,書文,你看他們家的小孩和你長得多像,不會是你的吧?我當時還當是句玩笑話,不想后來因此鬧出了人命。這是后話。

晚上,我給N打電話,問她有沒有聽到什么消息。她說,市里有傳聞,要提拔幾個正縣。

省審計組的人終于來了。我把他們安排到最豪華的賓館,陪他們到附近的名勝古跡去游覽。專門從禮儀公司高價聘了小姐,要求水果削好,插上果簽,每天至少三種以上,不得重復。一切安排妥當,我就聽從他們的吩咐,不再陪他們。到了第三天,賓館突然停電了,正是七月中旬的三伏天,屋里熱得可想而知。他們實在受不了了,就打電話給我。我連忙趕去,把電業局長叫去,責令他抓緊修復。電業局長說:已經派人去修了,負荷太大,西城區的一個變電所失火了,至少要五個小時。

屋里根本無法呆下去,審計只好暫停。我領他們到附近的一個靶場區活動。他們幾個都沒有打過真槍,覺得新鮮,躍躍欲試。他們組長一槍就打飛了,正信心十足地準備放第二槍時,墻外傳了一女人的號啕大哭。說她兒子被子彈打倒了。組長驚慌地看著我,我說可能打著人了。果然,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哭著找上門了,后面還跟著一群拿家伙的人。我趕緊安排他們先走,我留下來處理事故。

審計組當晚撤離。至于他們怎么提交的審計報告我就不得而知了。過了幾天,我們去了省城,送去了他們所要的材料,當然也送去了平安的消息,事故已妥善處理。

審計組撤離之后,“黑電話”開始讓我替他活動,準備民主推薦工作。當然,他的心腹加上我的哥們兒,陣容還是很強大的。那天,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進門時,他正給一個局長打電話,說,一定要幫浩然書記做做工作??吹轿液荏@訝的樣子,他說:這些都是張浩然的鐵桿,你怎么也拉不過來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張浩然知道咱們是為他做工作的,我打完電話,他們肯定馬上向張浩然匯報。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你約一下張浩然,請他一起吃個飯,安排一家中等的有特色的餐館。你讓他吃好的,他反而心里不舒服。我說,我不想和他見面。他笑了:你修煉得還不到家。政治這玩意兒就是這樣,即使你的心肝都爛了,臉上也是光鮮的。我送你兩本書。我接過一看,一本《厚黑學》,一本《老狐貍經》。他說:其實,官場沒有真假、是非,只有利弊。你能做到這些,就說明你成熟了。打電話給張浩然,就說我讓你請他的,就咱們三人。

果然,張浩然還陷在那起涉黑涉法案件中沒有拔出來,而“黑電話”已經鋪開碩大的網,等待著他心慕的大魚。我們已經點好菜,張浩然很晚了才匆匆忙忙地趕來?!昂陔娫挕毙χf:張老兄,辛苦了。書文老弟說幾次了,要請你吃個飯。工作重要,身體更重要,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酒喝到酣處,“黑電話”說:老兄,今天請你是給你慶賀的。咱們縣里要出一個正縣,你資格老,人氣旺,肯定有戲。張浩然說:真的?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有希望,年輕,又是副書記。

“黑電話”說:書文在這里,咱們近人不說遠話,我還有機會,你就放心吧,我不和你爭。咱們齊心協力把你推上去。我附和著說:黑書記打了好多電話,幫你做工作。

后來,我聽說,張浩然確實也拉著錢銀行去活動了,確實也認為“黑電話”放棄了。但是,最終的結果是“黑電話”當了潁陽縣的縣長,而張浩然到了鄰近的潁川縣當了人大主任。其實,“涉黑”和審計都有可能把“黑電話”絆倒,而他就是這樣輕輕地跳過了。

獨白七

爆出我和錢二妮生孩子的事兒已經不是新聞了。那天,下鄉視察工作,就在H那個鄉里吃的飯。當然,H的眼光像貓的舌頭在我臉上舔來舔去,我雖然知道她和“黑電話”的事兒,卻也把持不住,把一條腿壓在了她的腿上。她站起來和我拼酒時,我就想:這個女人,我早晚得把她按在床上,不為別的,就為了她舔來舔去的目光。她以為所有的男人都為她的風情而動,都會乖乖地被她玩于股掌之間,我就是要撕下她的衣服,讓她求我進去。那天,我喝多了,暈乎乎地跟她糾纏了半天,并沒有撕掉她的衣服。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想玩一下這種感覺,讓春意蕩漾在她心里,任潺潺溪水浸透她下身,我是在她欲火難耐時突然抽身而去。晚上有人請吃飯,回到住室已經九點多了。十點半,我洗刷完,躺在床上,一陣孤寂襲來。我撥了N的電話,她說正要給我打電話呢。N已經下到縣里做了副縣長,她也很忙,偶爾我們會通通電話。我問她干嗎呢?她說:想你。我的心里頓時被欲望充塞著,就說:你來吧。

N進了屋,我讓她把衣服脫了。我愛的女人,我會讓她自己脫衣服,我給她穿上。我想要的女人,我會脫掉她的衣服,讓她自己穿上。跟N纏綿之后,我很快就睡了,半夜醒來,N還沒有睡。我問她怎么不睡?她說想看著我睡。我醒來時,N已經走了。

我想,我應該和N結婚,我想要這種默契溫馨的家庭生活,她才應該是我的妻子,知我懂我愛我的女人。我和錢妮娃已經十幾年沒有夫妻生活了,她從來也沒有過怨言,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到處燒香拜佛。我不知道是良心發現,還是惡毒的報復,就是想和她離了。她還在錢灣住著,不愿進城,我已經把一個孩子送出國了,還有一個正念大學,家里就她一個人。清明節,我回了錢灣,給父母上墳。我勸錢妮娃離婚。她說: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休想離,自俺進你侯家門,就沒打算出去。你是俺男人,你在外做啥俺不管,只一條,不離。那天,是我們倆說話最多的一次,她說了許多錢銀行的事情,說他沒有兒子,他把閨女嫁給我,就是想把我當成了親兒子,延續錢家的血脈。錢妮娃對她父親敬若神明。她告訴了我錢銀行在我的仕途上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我不可能擺脫錢妮娃,甚至有了想把她給“做”了的念頭。

錢銀行的死,讓我打消了離婚的念頭。那天,錢銀行過生日,錢二妮和她丈夫帶孩子去錢灣祝壽。錢二妮的丈夫喝多了,大鬧生日宴,他還把孩子推到了錢銀行跟前,讓他看看更像誰。錢銀行看著平時俯首帖耳的二女婿,瘋了一般雷霆大發,頓時腦中風復發。他執意不去醫院,說自己大限已到。錢妮娃給我打電話,說咱爹不行了,想見你一面,他有話說。

我本來不想回去,可是又覺得自己太過分。畢竟錢銀行是我岳父,我和他的恩怨已成陳年老賬,我升副縣長的時候,錢銀行和張浩然還去省里找過人。我對錢銀行的怨憤已經化成了冷漠。我回去之前跟“黑電話”請了假,主要是試探他對錢銀行后事的態度。錢銀行也許會給我留下最后的財富,不知這是不是他掐算的范圍。

見到我,錢銀行早已渾濁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說話也突然就清晰了。我終于相信了回光返照的說法。我看到他那焦黃的鼻毛掛著黏液,心里一陣惡心。他說:黑娃(我小名),俺知道你恨俺??墒?,俺不后悔為你做的一切。俺不為別的,就為錢灣能出個人物,如果侯姓出不來,錢姓永遠也出不來。你知道嗎?錢家和侯家是一對陰陽魚。你現在出來了,下面就是錢姓了,俺死了也瞑目了。還有一句話,俺要給你說明白,別和妮娃離婚,不是因為她是俺閨女,而是因為她是你老婆。你最終還要回到她那里。錢銀行說完,溘然長逝。

因為對錢銀行的淡漠,我沒有在意他說了什么。他一咽氣,黑電話就安排辦公室張羅錢銀行的喪事。自錢銀行的噩耗傳出,潁陽縣城到錢灣村,出現了小車的蟻隊,都是沖著我而對錢銀行祭拜的。錢灣從來沒有如此地喧嘩過,錢銀行也從來沒有如此榮耀過,錢妮娃也從來沒有見過恁多錢。為了錢銀行的葬禮,錢灣的男女老少傾巢而出,這也是錢灣歷史上空前的。葬完錢銀行,我去了父母的墳前長跪不起,我不知道該怎么告知地下父母,作為他們的兒子,他們應該感到榮耀還是羞愧。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縣城,想再和錢妮娃談談。她也見到了N,那么多的女人,錢妮娃的目光緊緊地盯著N。N是唯一沒有叫她嫂子的,也沒有把禮金交到她手上。憑女人的直覺,她知道N就是那個讓我離婚的女人。其實,我已沒有了跟N結婚的念想。對于我來說,這次談話和上次不同,婚姻和女人已經沒有任何關系。我不過是想吐掉那根卡在我喉嚨里的魚刺,其實魚刺早已化成了瘢痕。

離婚的話還未出口,錢妮娃拿出了那些錢,還有一些名單。

我說:這些錢你留著養老,找個時間把手續辦了。家是你的,我還會給你一些錢養老。

錢妮娃說:別勸俺了,爹不讓離。如果你執意要離,俺就把這個交上去。我沒有看清有多少錢,只掃了一下那張寫滿名字的紙,都是送禮人的名單。估計錢妮娃還有更多沒有拿出來的。錢妮娃從來沒有找我說過什么事兒,也許,錢妮娃收的錢都是應該按正常程序辦事兒的錢。還有些我拒絕了的,他們又悄悄地送給了錢妮娃。我不知道有多少錢,有多少人。肯定是錢銀行讓錢妮娃攥著我的把柄,他把身后事兒都算好了,看來我已經是錢妮娃這根繩上的一個死結了。是啊,我不會拿身家性命跟這個毫無意義的婚姻死磕,他把準了我的脈。

第二天,我一早就回到了縣府,剛好H打電話找我。要推薦干部了,肯定是”黑電話”讓她來找我的。她一進屋,我就把門鎖上了,我不管“黑電話”是否剛剛跟她干過,我撕掉了她的衣服,像新婚之夜干錢妮娃一樣,把所有的怨憤都集中在男根上。那個女人緊緊咬住被角,以免自己叫出聲來。后來她說,有一種被強暴的快感。我知道那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在強暴中尋找快感的女人,一定是無所不能的。

傳聞十二

侯書文被雙規之后,錢灣出現了歷史上第一次抄家。

暮秋的清晨,已經很涼了。專案組的車就停在潁水河的大堤上,他們下了車,一陣清香撲面而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抽動鼻子,尋找香源。大堤兩邊的白色茶菊正在晨露中悄然怒放,菊香伴著歡快的河水,嘩嘩地碎在河的上空。清晨的潁水河像浸滿菊香的飄帶,隨風抖動。太美了。不知誰說了一句。有人接道,我還在這里住過帳篷,抗過洪呢。

他們站在大堤上,并沒有馬上行動,而是極目遠望。錢灣村,像一只泊在他們視野里的帆船。村子東南有一塊高地,高地上凸出一個不小的墳頭,那便是侯書文爹娘的歸宿。真是風水寶地啊,有人嘆道。

淡紫色的晨靄像薄紗一樣飄在村莊上空,村子里的樹和房屋顯得縹緲和神秘。炊煙不斷地升起,和晨霧攪在一起,便激活了村莊。村里的人像黑蟻一樣,從村子里出動了。組長說:走吧。

專案組非常困惑,他們查過的所有處級干部中,侯書文是唯一在城里沒有房子的,也是孩子最早送往國外的。他們直接到了錢妮娃的家里,意外的是,原先的計劃全沒用上。

錢家的大門開著,根本就不用叫門。進了這個碩大的農家院子,一院子的大楊樹像原始森林似的。他們估計這院子樹至少值個十萬八萬的。這是錢銀行留給女兒錢妮娃的。錢銀行死后,錢妮娃就搬進了錢銀行的“行宮”。

堂屋里的門也開著,錢妮娃面朝佛像,焚香而坐。香爐旁,放著一摞一摞的錢,還有一些送禮人的名單,筆跡各異,金額不等。想必是有人親自留下的,錢妮娃不太會寫字。屋里所有的柜子抽屜、箱子都開著。

他們很吃驚地問她:你怎么聽到消息的?

錢妮娃,這個已經發福的農婦,平靜地說:佛祖給俺托夢了。俺夢見他倒在血泊里,就知道他出事了。俺把這些都拿出來,希望能減輕點他的罪。

這些錢原本是錢銀行安排錢妮娃要挾侯書文的,不想真成了他的罪證。

這些足夠判侯書文十年了。也許太順當了,他們就有了不真實的感覺。覺得錢灣、錢銀行、錢妮娃、侯書文都像這帶著清涼的晨霧,輕飄不定。

他們拿起那張名單,上面竟然有“黑電話”的名字,后面寫著兩萬元。那是錢銀行死的時候,“黑電話”的奠禮。有了這些,侯書文撐不了多久了。

侯書文面對那張紙和錢,還真說不清怎么回事??墒?,“黑電話”的錢他是知道的,是辦公室送來的禮單。他當時正忙著迎來送往,把錢和禮單一起交給了錢妮娃。

“黑電話”!侯書文心里一陣凜冽。

獨白八

“黑電話”當縣長后,我們的關系也更近一層。那次,“黑電話”有病住院了,其實也不是什么大病,也就是腰椎有點毛病想休息休息??墒牵粫r間,醫院成了政府辦公室,探望的在外排隊。他實出無奈,把我叫去了。我把站在門外排隊看望的人打發走,“黑電話”說:你以為當縣長容易啊?想長壽別當官。我說,你就安心養病吧,我讓秘書安排一下。

我讓秘書在“黑電話”的病房旁邊找了一間接待室,凡來探望的人見一下“黑電話”的夫人就行了,不要打擾縣長。

我安排好之后,準備離開?!昂陔娫挕闭f:這種小事兒還勞你侯常副(常務副縣長)費心,我住幾天就出院了。有一個事兒,需要你去辦一下,別帶其他人。你去新疆玉龍喀什河,尋一塊玉石籽料,一定要極品的。

我不知道“黑電話”什么時候出的院,當我從新疆回來的時候,縣委書記已經升遷了,他主持“兩個院”的工作。

他說:書文,我對你沒有秘密,帶上東西,咱們去看一個人。對你將來有好處。

我知道他有一個很特別的關系,沒想到他要我跟他一起去見這個人。我們到了省城一個小區,表面上看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進去了才知道戒備森嚴,不是誰都可以進的。待我們走進那幢有些破舊的別墅,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富麗堂皇。碩大的客廳里,擺滿了許多奇石。

進了院,“黑電話”像進了自己的家,跟家里的保姆,還有一個戴滿首飾的老太太都很熟。他跟老太太說:干爹呢?老太太親昵地說:在書房等你呢。

我終于見到了傳說的“老頭子”,他穿著一身休閑服,正在往寫好的條幅上蓋印章。他跟一個凡俗的老頭兒沒多大區別,只是多了一些氣勢?!昂陔娫挕惫Ь吹卣f:干爹,這是寫給我的吧,我都求了好幾年了。

是的,再不給你,我一退啊,就不值錢了。

看您老說的。我看那些書法家比您寫的差遠了。我給您淘了一個石頭。于是,我就呈上了那塊天價籽料?!昂陔娫挕表槺憔桶盐医榻B了。

老頭子笑著說:你小子鬼啊,就知道我這點愛好。情況怎么樣了?

我知道他們要說正事兒了,就借故離開書房,去了客廳。我在客廳里百無聊賴地坐著,電話響了,小保姆就去稟報老太太,大概來一個什么人。我聽老太太說,讓她進來吧。

一個十分時髦的女人進來了。直接到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屋里頓時充滿了黏稠的笑聲。我好羨慕這些能和高官們走動的人們,看來,他們的關系不一般。我一時納悶,這女人我好像在哪兒見過,笑聲也很熟悉。

“黑電話”下來時,老頭子并沒有下樓送他。我們離開時,聽到那個女人對老太太說:我上去了。

“黑電話”沒有在潁陽當書記,而是去了潁川。也許是命中注定,他竟然又和張浩然搭班子了。他去當書記不久,也把我要了過去,當然是由縣長提拔為副書記。我很明白,他心里其實還是憷張浩然的,那家伙就是一根筋,什么事兒都講原則。我不過是他將張浩然的一個過河卒子,他知道我可以對付張浩然的。我的名言是:好不過人家是無德,賴不過人家是無才。我才是“德才兼備”的干部,而張浩然不過是個有德無才的紙老虎罷了,把他交給我,“黑電話”放心。

傳聞十三

侯書文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再也沒有紙條進來,他預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黑電話”是不是也出了問題?不可能,如果“黑電話”出了問題,干爹一定會想辦法的。

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死神像秋千一樣在他腦子里蕩來蕩去。過去,他曾經參加過無數次的追悼會,從來也沒有把死和自己聯系在一起,也從來沒有考慮過生和死的問題,只是肆意延撐生命的張力,每個時段都負重極限。如今,生命像一只不張的胃,一肚子食物,再也無法消化了。

他有些恍惚,錢銀行幽暗的鼻孔里探出的焦黃鼻毛出現在他眼前。這是錢銀行刻在他記憶里的形象。錢銀行的為人就像他幽暗的鼻孔,而他在侯書文心里的分量就像焦黃的鼻毛。是他親手把錢銀行送進了墳墓后,錢銀行壽終正寢了么?也許生命的終結都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可是生命本身的張力是可以自己把握的。眼淚艱澀地滾出眼眶。下葬完錢銀行時他也哭了,是跪倒在父母墳前。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流淚,官場上那么多年,除了那次錢銀行和張浩然看他,那次之后,好像淚腺已經枯竭了??稍谀情L滿野蒿的土丘前,他突然變成了一個委屈的孩子,號啕大哭。多少年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哭過。他本打算給父母立塊碑,再蓋幢碑樓,把墳頭用水泥抹一下,又怕破壞了風水,終未動工。

他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手心里有些濕黏,像他沒有張力的生命。他想起了孩子,遠在國外和正在讀高中的。他甚至想起錢妮娃,這個可憐的女人,他沒有給過她一絲的尊重。還能不能見上他們?

中午送飯時,他看到了那雙黑筷子。他知道,也許自己想得太多了,遠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嚴重?!昂陔娫挕辈粫还芩?。

他小心翼翼地吃著饃,小心翼翼地打開黑筷子。頓時,那口饃卡在了喉嚨里。他四處找水,什么都沒有,最后只好喝了一口痰盂里的水,送下那塊差點要命的干饃。侯書文眼里蓄滿了淚水,那是因為干饃對喉頭的刺激造成的,絕非剛才那樣黏稠。

擠出眼眶的淚水,掛在臉上。侯書文的整個臉像一個被拍碎的核桃,眼淚則是被擠出桃仁的油,滋潤著堅硬破碎的桃殼。

黑筷子里是一張白紙片。他的智商已經降到最低了,白紙片是一個混沌的世界,是什么都有,還是什么都沒有?那根稻草是不是已經跟他一起沉入了水底?G交代出了“黑電話”嗎?

侯書文顫抖著把那個白紙片又裝進去,臉上掛著慘淡的笑容。

原來生和死是一對連體兄弟,同時存在人的生命里,人不可能把它們分開。只可惜,他想到這個問題時已經太晚了。

等到送飯的人把碗筷收拾走后,侯書文就平靜了許多。他仔細地梳理著在潁川的一些事兒。

獨白九

“黑電話”雄心勃勃地想在潁川干一番事業,因為和縣長關系不太協調,就把H也從潁陽要過去。我到潁川任常務副書記,配合“黑電話”抓中心,分管組織人事、招商引資,聯系人大。H任副縣長,分管土地、交通、文教。加上張浩然也是從潁陽去的,當時外界議論紛紛,說“黑電話”拉幫結派,搞專制。實際班子狀況是這樣的,縣長在潁川時間長,有一幫人。張浩然自然也有一些基本隊伍。雖然我和H都在“黑電話”的麾下,但他還是感覺不能完全統住,干什么事兒放不開手腳,并為此處心積慮。

那天,國家“兩補一免”檢查組來到潁川,因為有些漏洞,我不停地協調,不停地彌補,不停地賠笑,三天下來,累了個半死。送走他們,我關了手機,躺在床上,用座機給N打了電話。我想讓她晚上過來,話還沒說出口,就響起了通信員的敲門聲,說“黑電話”有急事兒找我,讓我趕緊給他回電話。

我電話一打進去他就說:又給相好的打電話吧?那么長時間占線。我告訴他,財政局匯報檢查組協調情況。

他說晚上有一個投資商來投資,讓我安排個地方,然后一起陪客。我知道“黑電話”好排場,就安排了縣里最豪華的飯店。

我點好菜,“黑電話”和一個美艷的女人有說有笑地進了屋。我想,“黑電話”這么高興的時候并不多,市里剛換了新書記,當然也換了新思路,把工作重點放在了招商引資上。潁川是一個典型的農業大縣,根本沒有招商的基礎。市里檢查招商引資時,他安排在數字上做些手腳,張浩然又像只破鑼一樣時不時地敲一下。H常常找我訴苦,說張浩然已經跟她談了幾次了,不要為了政績搞假大空,人家監督一府兩院,她又不好說什么??墒?,他張浩然就不明白人大在黨的領導之下嗎?難道沒有“黑電話”的旨意H能那樣做嗎?真搞不明白張浩然是真傻,還是裝傻?“黑電話”因此壓力很大,常常發脾氣?!昂陔娫挕碑斄丝h委書記之后改變了很多,一種霸氣漸漸地從他的骨子里透出了。特別是酒桌上,他總是自己先喝一茶杯,然后再給別人倒上一杯酒,不喝不行,實在不能喝就倒在人家口袋里,或者衣服上,不是把人喝倒,就是搞得很狼狽。有一次他給省里的處長敬酒,人家不喝,他就跪下,結果,喝得處長進了急診室。對他的這種作風,下面有些微詞。我雖然聽到了,并不想和他說,覺得他也挺不容易的。人有時候挺復雜的,特別是中國官場之人,面對民主政治和官本位、權力和監督、規則和欲望、責任和自我、尊崇與壓力、理性與誘惑、利益與陷阱、法律與人情,能把握住自己太難了。縣委書記是所有公務員中權力最大、風險也最大、壓力更大的高危職位。他常常凌晨兩三點給我打電話,商量工作上的事情。所以,對他那些非議我也特別理解。只是,我不明白是什么樣的女人能讓他有這樣的好心情。

他們進了餐廳,“黑電話”笑著說道:來介紹一下,侯大書記,這是“香港大富豪貿易商會”駐內地“鴻嘉房地產公司”總代理G董事長。我不知道這不倫不類的老板是個什么貨色,但是,這女人真是太時尚,太漂亮了。做得很精致的頭發,一看就不是小縣城發廊的產物。她穿了一件墨綠色的晚禮服,披了一件紗質披肩。只是那張經過美容院打磨過的臉,雖然白皙,卻遮不住歲月的滄桑。不過,這絲毫不減她女人的魅力,滄桑反倒像秋霜落在楓葉上,促成了色彩神奇的變化。

我打量著她,似乎很面熟。她握著我的手說:侯大書記,不認識了。官做大了就不認老朋友了。我還賣過你種子呢,不過可不是我的種子不好,是你那塊地不適合。

幸會,幸會,原來是女站長。我說你,怎么什么都變了?是脫胎換骨?還是又一個輪回?

一言難盡,別提過去的事兒了。

“假種子事件”發生時,“黑電話”還沒有去潁陽,他對G不太了解。他怎么會和G攪在一起呢?G說她是香港人了,他老公是大富豪貿易商會的會長,她又在原來的姓名上加上了她老公的姓。這是個能折騰的女人,從監獄里出來,搖身一變竟然成了港商。

我本以為G不過是想衣錦還鄉而已,卻不想她還真想弄出點動靜。她先在潁川建了一個五星級的賓館,承包了潁川所有的公務接待,包括各類會議。很快,G就成了潁川的公共人物,潁川的干部可能不知道某位副縣長,但沒有人不知道G的,當然,更知道她跟“黑電話”的關系。

那天我喝多了,跟“黑電話”說起G?!昂陔娫挕闭f:兄弟,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人家有來頭啊。我說:什么來頭?他說:那天我從干爹樓上下來,正好碰到她上樓。我覺得有些異常,就放慢了腳步,可她一進書房,就把門關上了。要知道,能上老爺子書房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上去能關上門的,可想而知。這就是世道啊!她來前,老爺子還真打了電話,說是他干女兒。如此一來,我們就是兄妹了??墒?,她卻說,她的公司實際董事長是老頭子。我不相信這女人說的話。但是,誰又能說得準呢。

我想起來了,那天在那放滿石頭的大廳里,我就覺得那個女人面熟,原來是G。G除了開賓館外,還插手很多工程,都是“黑電話”親自安排的,她也許會說有“黑電話”的份子,誰知道呢?G賺多少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銀行貸了很多錢,準備投資房地產。

那天,我剛開完會回到辦公室,想把桌子上的報紙翻翻,訂了那么多的報紙,連頭條標題都沒空看,不知在忙什么。有人敲門,我沒有吭聲。如果我不把自己封閉起來,永遠有人敲門。敲門的人似乎知道我在屋里,不停地敲。我知道這不是一般的人,就起身開了門。果然,G穿一身白色套裙進來。這個女人對服裝很有研究,穿著得體、高貴,一看就是氣質不凡。她一進屋就說:金屋藏嬌啊,敲門也不開。我說:G總駕臨,有失遠迎。

別假文酸醋的。我在你面前還敢稱什么老總。你侯大書記去我那里,從不打招呼,瞧不起人吧?

哪能呢。連“大老板”都說你是杰出的女企業家。

算了吧。他不過是送我一件彩虹外套。像“大老板”這樣聰明的人,當然知道我的價值。我給潁川引來了那么多的資金,還是有功勞的。這次招商引資檢查,如果沒有我的公司撐著,你們潁川能得第一?恐怕連作假的地方都沒有。張浩然組織省、市、縣三級人大代表到我的公司,還美其名曰視察,我看審查還差不多。我的財務部長跟我說,張主任對他審賊似的。你說,他怎么還是那德行,難怪提不起來。

大功臣,少說兩句吧。我調侃道。她笑道:哦,對了,他是你的恩師。得罪,得罪。

其實我不想跟她說張浩然。如果她跟張浩然較勁,肯定會把“黑電話”牽扯進去。雖然“黑張”各懷鬼胎,終歸沒有公開矛盾。像“張”這種瘟神,躲都躲不及,怎么能跟他上勁?再說,對于“黑電話”來說,G和張絕不是一個天平上的砝碼,這樣的失衡對他并不好。況G只在乎她的利益而非“黑”的前程。我只好含糊地說:算了,別聲討張人大了,對你沒好處。G總,找在下有何貴干?我想早點支走她,有點逐客的意思。她說:官當大了就是不一樣,還沒有說兩話,就不耐煩了?我說:哪兒的話,G總日理萬機,怕耽誤您的寶貴時間。她眼風飄過來說:你才“日李萬姬”呢。今兒我還就賴上你了,我到這里你還沒請過我,補上吧。

外邊有人敲門,她起身開門,是組織部的干部科長。她說:稍等,我給侯書記匯報點事兒。我說:人家還真以為我是金屋藏嬌呢。她說:就是,你還別不承認。又有人敲門,是人事局長,她再次把人家擋在了門外。她說:走吧,看你忙的,找地方我請客。我還真想清靜一下,就隨她走了。

她把我帶到了她的五星級酒店,從后門進去的,當真沒碰上一個人。她領我進了一個鋪著“紅地毯”的總統套房,說,你先休息一下,我一會兒讓人把酒菜送進來。

我看著那寬大的床,鋪設豪華的家具說:讓你破費了。她說:你先歇會兒,我給你泡壺茶。G走進了茶室,我倒在床上,松軟的羽絨褥子立刻把我擁抱了。真舒服啊。G端了一杯香噴噴的鐵觀音來時,我似乎有了朦朧的睡意,松軟的羽絨被褥變成了N,我不知道怎么會想到N,說實話,N從沒有來過“紅地毯”。

菜來了,當然還是七兩裝的茅臺,就我和G兩個人。她知道我愛喝茅臺。那天我喝了很多,不知道為什么,就想醉一回。G拉上了所有的窗簾,開了所有的燈,迷離的燈光會讓人有種虛幻的,與世隔絕的感覺。我好像遠離了繁雜、忙碌、勞頓、煩擾。G已經沒有了滿目的風情,在柔和的燈光下,她顯得特別的寧靜。她靜靜地給我斟酒,我靜靜地喝著,沒有勸酒的強差、敬酒的虛偽、攀酒的野蠻。

我望著她,突然有了一種久違的感覺。她筆挺的鼻梁上,有一個疤似的亮點。不,我不想把心中圣潔的“蝴蝶結”跟眼前的這個女人扯在一起。那個黑痣像精靈一樣讓“蝴蝶結”整個人都靈動起來。而這個疤似的亮點,仿佛是一個蠱影,讓G透出魔幻。不,太亂了。茅臺的醇香慢慢地麻醉著我的記憶,血液歡快地在我體內涌動,心臟的跳動反射到太陽穴上,拿杯子的手漸漸無力。我放下杯子,斜靠在沙發上,手搭在太陽穴上,感受著歡騰的血液對手指的沖撞。我含糊地說:喝多了。G放下手里的筷子,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把我扶起。我倒在了床上。她出去了,我想,她可能在收拾杯盞盤碟。

欲望像火一樣炙烤我,我需要一個女人。我想掙扎著起來,又感綿軟無力。于是,我脫掉身上的衣服,掀開被子,赤裸裸地躺著。G像仙女似的,裸身套了件吊帶睡衣飄到我跟前。她笑著說:這么急啊,我聽說你功夫不錯。她躺在我身邊說:感覺怎么樣?她的手搭在我的下身,驚奇地說:這么碩大的東西,跟你的身材太不相稱了。我輕輕一扯,睡衣就從她身上脫落了。那感覺很好,是我跟別的女人所沒有的。那天,結束后,G說:別讓老張老盯著我。你聯系人大,你們關系又特殊。我說:“黑電話”讓你找我的?不是。她說,老張表面上對他很尊重,其實并不聽招呼。

我已經酒醒了,起身說:我該走了。她說:哪去?隨即拿出那把鑰匙說,這就是你的房子,我知道你夫人不在這里,什么時候憋不住了,過來放松放松。不經你的允許我不會來的。你可以從后門進,也可以從前門進,隨你。

我說:開什么玩笑,我怎么能住這里?她說:我都是你的了,這里還有什么不是你的?我說:為什么?她說: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我覺得太可笑了,她竟然還說什么愛。如果是N我肯定相信,可是從G口中說出,我就懷疑了。我隨意在“紅地毯”里瞅著,衣柜里竟然有幾套襯衣、內衣褲、襪子什么的,都是我穿的號。我知道這一切都是G精心設計的。她接完一個電話說:你歇一會兒,我要出去一下,這里的女孩你看上的可以招進來。

我笑道:有你一個就夠了。我還真不敢要那些女孩子,大概都是G的眼線吧。G走時還留了一張支票。

我第二次到“紅地毯”是和H。那天,H給我打電話說讓我找個方便的地方,有事兒跟我說。我說:到辦公室吧。她說:辦公室有我們自己的時間嗎?我把她帶到了紅地毯。她笑著說:G肯定不收你的錢。不過,她也不會便宜你的,反正潁川的錢隨她拿。H說,她心情不好,她丈夫聽說了她跟“黑電話”的事兒,也找了一個。我心里陡然生出憐憫,一個女人在官場拼挺不容易的,又把家庭搞得支離破碎。她又說,“黑電話”找了一個女大學生,肯定是G給他找的,纏綿得熱戀似的。她發現了“黑電話”和那女孩的性愛日記,黑電話的電腦上,存有那女孩的裸體相片,滿身穿著“黑電話”的名字。看上去像一段讓人癲狂的忘年戀,“黑電話”怕是陷進去了。陷進去!“黑電話”!“黑電話”只會陷進官場,不可能陷進情場,女人對于他來說不過是性愛史中的一個數字,也許他感到新鮮,感到刺激,會興奮上一陣子,但絕不會有牽掛和負疚。H以為跟“黑電話”做過愛,為他離了婚,他就會對她忠貞不二。太可笑了,不過各取所需罷了。她應該知道,官場沒有道德倫理,只有欲望所需。

她說到一樁非法占地的案件,檢查組馬上就要來了。還有教師因為補貼的事兒,正在組織上訪。“黑電話”的脾氣很大,一跟他說事兒他就發火。她壓力很大。

我主動抱了這個女人,因為,我們不是第一次,做起來也沒有什么障礙。做完之后,她又給我說了幾個要提拔的干部的名單,她管的那個口的。我知道,她肯定是受人之托。后來,干部調整之前,找的實在太多,我怕影響不好,就去了“紅地毯”。我終于明白了,市領導那間“花開富貴”的含義了。

后來,“紅地毯”就成了我的行宮,謠言和非議漸起。

傳聞十四

侯書文看著錢妮娃提供的名單,最可笑的就是老支書的五萬塊錢了。人到了這個場上,什么都變味了,沒想到老支書也成了他的罪證。

那天,秘書慌里慌張地跑到他的辦公室,說是他父親來了。他詫異地說:父親?秘書小心翼翼地說:老人自己說的。他想,一個敢冒充他父親的人,想必也不是一般的人。他真想見識見識。他就跟秘書說:領他到我辦公室吧。

老支書一見面就說:得罪得罪,侯書記,俺不這樣說見不著你啊。侯書文笑著說:我猜就是你。咋回事兒?

俺老早就來了,說是找你的,門崗不讓進。非要電話聯系,俺哪有你的電話啊?俺軟泡硬磨,說啥都不行。他們非讓俺去信訪局,俺不上訪去信訪局干啥?俺就整不明白,咱們的領導為啥怕見老百姓?你看看,上級接觸到的,哪些是真的?老百姓是管不了干部升官,要是都起來了也夠嗆。

侯書文笑笑說:消消氣。別憂國憂民了。說說你怎么會想出這么個損招呢。

俺想憂國憂民也夠不著啊。俺跟門崗纏了半天,他們就是不讓進。俺問他們你在不在家,他們說不知道。讓俺趕緊走人,別妨礙他們的公務。俺很生氣就說:俺要是說句實話嚇死你們。他們嘲笑說:你不會說是侯書記的親戚吧?親戚?親戚算什么?俺是他爹!

門崗聽到老支書的話,不禁愕然,雖然不太相信,也不敢怠慢,就去值班室找秘書了。

侯書文笑道:除了你,誰敢這樣說?就是錢銀行活著也不敢這樣說。前一段縣委大門被圍了幾次。還有一個老干部直接找到了“黑電話”,要解決過去遺留問題,說得很難聽,”黑電話”很惱火,把門崗全部換了,他們肯定小心謹慎。我找人安排飯,你在這里住幾天。

侯書文打電話給招商局長,說來了一客人讓他陪客。招商局長喜出望外,他正沒有機會向侯書記效勞呢,上次跟他說想換個地方,不知道情況怎么,這回正好可以問問。于是他屁顛屁顛地安排吃飯的地方??词且粋€支部書記,上酒時就上了當地的名酒。他本以為侯書記會滿意他的安排,可是,當他把酒瓶子遞給了侯書文時,侯書文沒有把酒倒進酒杯里,而是倒在了地上。他說:我老師來了,先祭地吧。真沒有培養的價值。倒完一瓶酒,對他的司機說:去我車上拿酒去。招商局長當場就傻了,他連忙按住司機說,我去,我去。他親自到“名酒”店里搬了兩箱茅臺。一箱搬到了酒桌上,一箱放到了侯書文的車上。侯書文只喝七兩茅臺大家都知道,誰承想他的親戚朋友都喝茅臺啊。他后悔不迭,無意中就把這事兒透給了張浩然。他跟張浩然訴苦還不是這事兒。那次他又辦了一件讓侯書文惱火的事兒。那天中午,他接到侯書文的電話,說在省城,讓他去玩。他知道玩的分量,就趕緊安排會計取錢。到省城,侯書文正和“黑電話”在“夏威夷”泡溫泉,沒讓他進去。讓他去一個賓館把賬結一下。他一看嚇了一跳,乖乖,他帶的錢根本不夠。他只好又返回到了“夏威夷”,讓侯書文出來一下,說跟他說句話。招商局長氣喘吁吁地說:侯書記,您說的地兒,我沒找到,我把一點錢給你放這兒,你讓小牛(司機)結吧。侯書文嘲笑道:我要是說哪兒有個小妞,你準能找到,去吧。侯書文確實惱火,自己在賓館的賬還沒結完,“黑電話”在古玩城的賬更不用說了。

后來,傳說他位置沒動成,就向張浩然告了侯書文的狀。說告狀有點嚴重,不過那次確實情況特殊。那天張浩然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外邊辦個小事。張浩然追問辦什么事兒?他支支吾吾不肯說。張浩然就急了。說你趕緊到我辦公室里來,從溫州來了一個大客商,洽談一個項目。那時正值招商引資熱,各單位還有任務,招商局負責全縣招商工作,張浩然掛帥,這么大事兒,他哪敢懈怠?于是,就不得不跟張浩然說了實話,他和侯書文在西安。你們去西安干什么?什么也沒干。他實出無奈,便道出了真情。頭天中午,他接到侯書文的電話,讓他去陪客,他帶上專門從省城買來的侯書記“專供茅臺”,喝完酒,去打牌。晚上接著喝,那天侯書記心情有些亂,喝得很多。他醉眼迷離地望著招商局長,呵呵地笑著,說:你小子,你小子,走,去西安。招商局長小心翼翼地說:去西安?對,去西安,現在就走。別停下,現在就走。于是,他就跟著侯大書記,連夜趕赴西安。張浩然打來電話時,侯書文還沒有醒過來。

掛了張浩然的電話,招商局長心亂如麻,在賓館里不停地兜圈子。這時,侯書文給他的司機打電話,招商局長趕緊跟司機一起去了侯書文的房間。侯書文躺在床上,茫然不知地問招商局長:你咋過來了?不等他回答就轉臉問司機:這是在哪兒?司機說:在西安。侯書文好像剛醒過來,說:你把我拉這兒干嗎?司機說:局長安排的。他轉臉問招商局長:到這干嗎?局長只得含糊應道:玩唄。侯書文說:來過一百回了,有啥好玩的。回去。

招商局長從西安回來,沒敢歇息,就直接去見張浩然。招商局長到時,張浩然已經送走了客商,他親自當了兩天三陪,才談下一個大項目,就是后來的大學城。招商局長心情很復雜,就把他們去西安的事兒原原本本地給張浩然說了。張浩然仰天長嘆:欲使其滅亡,必使其瘋狂。

招商局長地方沒換成,并不是他自己想象的不會辦事兒,而是“老頭子”的一個遠房表親的兒子,把老頭子搬出來要去那個地方。“黑電話”當然得看佛面了,老頭子豈止是“佛”啊,對于“黑電話”來說就是佛祖了,哪還有招商局長的份兒。沒動成也罷,還說他告狀,更倒霉的是,后來的窩案也把他牽連進去了。

吃過中午飯,侯書文把老支書安排到了G的五星級賓館。他送老支書進了房間,老支書說:侯書記啊,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別繞了,說吧,我知道你有事兒。

俺老了,也趕不上形勢,退了。還有個心事兒,除了你沒人能幫忙。俺那小兒子,去年畢業的,還沒有找到工作。你給找碗飯吃。

哦。侯書文知道,上世紀90年代大學生就不包分配了。2006年又有新規定,行政機關和事業單位無論什么理由,都不得私自進人。急需用人,必須公開招考。相鄰縣的縣長因為私自安排人員已被撤職。如果是別人,他還可以解釋一下??墒?,老支書不一樣了。

知道你為難,如果有法兒,就不找你麻煩了。老支書無助地說。當年,張浩然臨走時找到俺,問有什么事情要辦,俺沒說。俺知道張浩然雖然重感情,可他把原則放在頭里,安排不到好地方。況且,大兒子也不想回來。小兒子不爭氣,學業不好。

我想想辦法,你別著急。

老支書拿出了一個塑料袋,他說:一點小意思,你打點一下。侯書文說:呵,還送禮啊?在潁川都是人家打點我,還沒有我要打點的人。老支書說:就算我存你這里的,如果你不收,你就是看不起俺。侯書文無奈地說: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老支書說:世道變了。日子變好了,人情變味了。都在日子里攪著,誰還能不變啊?

從老支書的房間里出來,侯書文就去了紅地毯。他悵然若失地倒在松軟的床上,心里生出一絲悲情。他活在金錢、權力、女人、升遷里,付出了心智、勞作、健康、情感,得到了尊崇、名利、享受、品位??墒?,究竟實際意義在哪里?是的,“黑電話”在努力為他爭取縣長的位置??墒牵瑺幦〉搅擞帜茉鯓?“黑電話”正往副廳上奔,他很清楚“黑電話”對他的承諾也是自己爭取副廳的一個籌碼,那就是由他來運作市直機關的推薦。他看著老支書那皺巴巴的購物袋,那就是他在老支書心里的價碼嗎?侯書文正胡思亂想著,北京一個老鄉打來電話,是說他的一個親戚提拔的事兒。他去北京人家安排那么周到,出入那么高檔的場所,而且全程陪同,看的還不是他的身份?之前他們又不熟。他只好應承著,無論如何也得想法辦了,日后還用得著人家。剛掛了電話,一個女副局長Q打來電話。她是通過一個老鄉引薦的,以后便不斷打電話,發信息,說些私密晦澀的話。她說,想見他一下。他說:在外陪客。Q燕呢鶯啼般道:在潁川嗎?我過去找你,就見一下,跟你說一句話。

電話上說吧。

不太方便。

侯書文就說了“紅地毯”的房號。侯書文斜躺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Q像一股香風飄進來,撲在侯書文的身旁。

領導辛苦了。Q按摩著侯書文的腿說。我的事兒,您還得操心啊。

嗨,侯書文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說:不好辦啊。他閉上眼睛,往后靠了靠,Q的手指使他很受用。手指開始往上游走,直到侯書文撕掉了她的衣服,把她壓在沙發上。其實,寬大松軟的雙人床離他只有兩米,他懶得動那幾步。當女人穿好衣服離開時,留給侯書文的是一個信封、一片空虛。

侯書文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給N打電話,問她干嗎?她說:準備看你去。他說:晚點來吧,我正陪客。他是不會讓N來“紅地毯”的,這里不屬于她。

晚上,N推開了他住室的門。她脫衣服時,要他把燈關掉。黑暗中,他們像兩根漂蕩的浮萍纏在一起,可是,許久才鬧出點動靜。他打開燈,笑著說:不行了,真老了。他赤裸著身體,找到她的衣服,給她穿上,那青幽中的一絲白光,刺疼了他的心。他才明白她為什么不讓開燈。

那年七月十五,侯書文回到錢灣給父母燒紙,他把老支書的錢交給錢妮娃,讓她給他送過去,他已經把他兒子安排好了。

老支書沒什么好說的。名單的第二個是G。她已經進去了,關于她也沒什么好回避的。

交代材料七

G是潁川的大老板,自然為潁川的經濟發展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成了四個班子的座上客。銀行和行長也成了她的金庫和嘍■。說不準她在潁川有多少資產。她的公司已經涉及各行各業了,我們縣里的幾家改制國企也歸了她的名下。她提出規劃工業園區,計劃籌建標準化廠房,但是,第一批建起的卻是一片別墅。之后又有一棟一棟的商品房拔地而起。她對外的資產五十八個億,上了胡潤排行榜,照此看來她確實是豪富無疑。

我想,我不過是她獲取利益的一個搭扣。主要是她非法獲取土地上的幫兇。那天,我正為鄉鎮人事改革后遺癥煩心呢,有幾個鄉鎮干部因為人事改革去北京上訪,市信訪局打了幾次電話了,說兩會期間你們的人再滯留北京,縣委書記得向市委說事兒了,縣領導因此很惱火。我對鄉鎮也如法炮制,跟幾個鄉黨委書記打電話,要么立即領人,要么等候撤職。放下話筒,G就打過來,說找我有事兒。我讓她來辦公室。她說,辦公室不是她去的地方,她想去一個私密一點的地方。我知道她想去“紅地毯”,雖然“紅地毯”的產權歸她所有,她也信守諾言,不經我允許從沒去過。

進了“紅地毯”的門她說:侯大書記忙啊,見不到你的影兒。我笑道:還不是你招手即來,潁川可是你G大老板的天下。埋汰我啊,累死了。借你寶地沖個澡你不介意吧?我戲說:我巴不得呢,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洗鴛鴦浴啊。她說:可以啊。G洗完澡就躺在床上說:侯大書記,你就體恤一下民情吧。別搞得跟開會似的,累不累啊?過來歇會兒,多舒服的床啊,過去的帝王也不過如此吧。我把電視音量調到最大,走到床前,她竟然赤裸裸地躺著。她說她喜歡裸睡。面對一個美女的裸體,我實在無法控制,就上了床。這時她的電話響了。她招手讓我跟她一起聽電話,電話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哪兒?床上。干嗎呢,大白天的?想你唄。發大水了吧?是啊,快來抗洪吧。不行,中午市里領導要來,吃完飯洗干凈了等我。事情怎么樣?還沒見侯書記呢。她呻吟著說:他要拒絕怎么辦?電話里說:你就說我的意思,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咋辦。我當然知道是誰的電話,說不清什么心態,不等電話結束,我就上了她的身。我覺得有時候性并不是欲望。完事兒后,我躺在床上,等著G沖完澡和我談判。她說:你都聽見了。我想要東城靠國道的那塊地。干什么用?開發商品房。有眼光??墒?,那地方規劃的是“大學城”和科技館。學校好像已經在籌建中。

你有辦法。重新修編規劃。

那得人大通過才行。你能做通張浩然的工作?

還是你想辦法吧,那家伙軟硬不吃。上次,他孩子出國留學時,送他的錢都退回來了。

你不會送他夫人?

你以為我傻,送他?可不就是他夫人!

別的地兒不行嗎?你干嗎非要那塊地。我跟你說過,別跟張人大死磕。“大學城”是他引資的項目。

她說:商人只看利潤,那塊地可以建一個商城。你的股份已經封好了。沒難度還要你侯大書記出馬嗎?

我不行,你去找H,她分管土地。

她說:我已經找她了,她答應幫忙,你得運作這事兒。她一個人不行。

我讓她找一個搞規劃的大腕兒,讓H陪同在潁川四處看看,媒體上熱熱鬧鬧地報一下,然后,拿出一個高層次的規劃。

經過運作,G如愿拿了那塊地。

張浩然奉命去新疆考察勞務輸出和棉花市場,走時這個項目交給了一個副主任。他出差回來,就去了“大學城”,看到工地上熱火朝天,高興地給老板打電話。老板的一句話把張浩然噎住了:你們怎么可以這樣不講誠信?他一頭霧水地掛了電話,叫來了那位副主任,問怎么回事兒?副主任委屈地說:您走后,市里召開了推進城市化進程大會,咱們縣為了落實市委會議精神,提高城市品位,又新增一個大型的商貿中心。城市規劃修編是四個班子研究的,我主持召開的人大常委會,按法律程序走。當時,我和您聯系不上,想等您回來再開會,黑書記說特事特辦。我跟H縣長也說了,她說她已經電話給您匯報過了。那塊地是掛牌競標的,沒有什么異議。大學城的選址可以重定,黑書記說穎川的地任他們選。

張浩然聽了半天,終于恍然大悟,他看到熱火朝天的工地是G的“天堂商廈”而非他引資的“大學城”。于是,他不得不孫子似的給“大學城”老板道歉,解釋選址改變的原因。他盯上了G也不是這一檔子事兒,G出事兒應該在意料之中了。

獨白十

G是怎么進去的?據說問題出在銀行里,跟張沒有聯系。張不動G是為了保護潁川的利益?還是保護“黑電話”?抑或是作為本級監督不力?我說不準。

“黑電話”曾跟我說,我們花的錢也不能算G的。我們縣財政的“扶持”資金一年就幾百萬,還有減免的稅收,這些錢我們可以給,也可以不給。扶持說明白了也就是一個沉淀池,我們就要表面的清澈。

財政上的錢我當然知道,但我不知道G那里有他多少股份。G進去時,“黑電話”賭咒發誓說他和G沒有關系。他是跟她沒有直接關系,可我就扯不清了。

那天,招商局新任局長請我去市里吃飯,吃完之后他領我去了一家發廊,說是上海來的大師,出場費多少多少錢,還得提前預約。真他媽的世道變了,一個剃頭的竟然擺譜擺到這份上,還不知道哪里的小松鼠到這里來充大尾巴狼。我本來不想去,招商局長說已經跟人家約好了。我就順便一睹“大師”的風采。我一看樂了,好一個“大師”,一張老煙鬼的臉,瘦削的刀背似的。一頭染燙受傷的頭發,在腦后被捆成馬尾。他的不同尋常也就兩只眼睛了,細小而賊亮,閃電似的讓人畏縮。除非你有了一雙比他更尖銳的眼睛,一般他會把你刺得收回目光的。

當然,他看到我的目光后就很不自然地收回他的目光。我調侃道:還真是大師風范。你怎么收費這么高?

他說:我給您做過之后,您就知道物有所值了。我和別人的區別就是那一點點的精致。到位和不到位,大師和非大師,其實就差那一點點。

一點點,賊亮。我嘲笑道。他當然不明白我說什么,專心而嫻熟地耍著他的工具。我忽然想起了“黑電話”,“大師”說得很富有哲學性,到位和不到位就差那么一點點。我和“黑電話”就差那么一點點,就這一點點,我怕永遠也超越不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第六感覺。我正想“黑電話”的時候,他打來了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正理發,他讓我理完發趕緊到他辦公室。我匆忙地趕到,他說:聽到什么消息了嗎?我一下子愣住了,以為出了什么事兒。他接著說:最近市里考核班子,要補充一名副市長。競爭得很激烈。

我說:什么時候開始。他說:就這兩天。

我能做什么?

你負責市直機關的推薦,召集你最靠得住的人,對口打招呼。這樣就沒有賄票之嫌了。

四個班子呢?

交給縣長吧。他的熱情不亞于我們,人家早該當書記了。

我說:一個數可以嗎?他說可以。

這個錢從哪里出呢?

找G吧。

我給G打電話時,她說在省里,有一筆貸款正在協調,馬上回來。那天晚上,我在“紅地毯”和G見面。她看上去很憔悴。這次她沒有帶來茅臺,而是拿了一瓶原裝的波爾多葡萄酒。她說,難得和你見面,陪我喝一杯吧,我現在情況不太好,經濟危機,房子賣不出去,貸款也不好辦,“老頭子”的錢也抽走了,幾家銀行催貸。我希望“黑電話”能提拔啊,說不定會給我帶來好運的?!袄项^子”看好他。

G自斟自飲,喝得滿臉緋紅,目光迷離。她鼻子上那塊“疤”在一片潮紅中發出光亮。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她:你原來不叫G吧?她咽下一口酒,盯我半天說:調查我了?不,我覺得你像一個人?她說出了“蝴蝶結”的名字。我碰翻了酒杯。她說:別這樣看著我。我不想提起那段歷史。不過也無所謂了。我剛讀高一下學期時,父親拋棄了母親,跟一個年輕的女人結了婚。優越速變成屈辱,尊崇轉換為鄙視,我受不了這樣的變故,要搬出家屬院。母親沒有工作,不可能找到新住處,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后來,母親得了肺癌,我只好回來照顧她。母親去世后,父親把我安排到他所在的單位,我改名換姓隨了母親。母親的死對我打擊很大,我親歷了一個弱女性的悲哀。站在母親的棺材邊,我透視著社會、男人、女人,總算看透了,一切不過如此。她自顧自地說著,我打斷了她。你的學歷?偽造的?,F在的身份?真的。你鼻子上那顆黑痣呢?做了,一個相師說那個東西克人,我母親就是它害死的。父親怕克死他的新寵,要我做掉。你還想知道什么?哦,對了,我丈夫,在假種子之前就卷走了我錢財,帶著孩子和保姆消失了。潁陽,生我養我的地方,像碎玻璃一樣充塞著我的過去。出來后,我走了,很遠。最終,我又回來了,帶著港商的身份,不是在潁陽,而是在穎川。我準備強到能托起整個潁陽時再殺回去。也許這不過是一個夢想而已。我很累,有時候躺在床上,想永遠睡下去。G說完閉上眼睛,兩串眼淚滾落她的兩頰。

這個世界真是太荒唐了。我一時語塞。她睜開眼睛,重重地吐了口氣,繼續說:我知道是你,我離開學校那天,看到一個又矮又瘦的男生,低頭走進校園。當時我好羨慕他,他還能繼續讀書,而我卻不知道將去何處。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是那個低頭進校園的男生。那個男生是我離開校園最后的記憶。

她不知道那個低頭走路的男生同樣有著成長的傷痛。我沒有說出曾經對她的暗戀,消失在大門外的“蝴蝶結”,是我永遠的心結,它只屬于我一個人。

我說出了“黑電話”的意思,她說沒問題,銀行的貸款先拖一拖。她用酒杯里最后的酒蓋住了疤痕,還原成一個依舊光鮮的女人。我無法面對她的欲望,拿上她的支票離開了“紅地毯”。

“黑電話”有干爹罩著,運籌帷幄,出奇制勝,還真入了圍,全市就推薦他一個。公示前,他去了張浩然的辦公室,請張看在老鄉的份上一定給予支持。他說:我們都是從基層起家,干到這個位子不容易。張浩然長嘆道:是啊。之后,他給我交代,張浩然的老娘信佛,讓我給老人家送一尊金佛。張浩然是個孝子,不會有違老娘的旨意?!昂陔娫挕庇职才帕藥讉€人秘密關注著張浩然。我驚嘆“黑電話”的精細,但是,誰又能保證張浩然不會像絆我一樣絆“黑電話”呢?

“黑電話”公示剛剛結束,省委組織部還沒有下文,G就進了監獄。她的罪名是涉嫌金融詐騙。幾十個億的銀行貸款不知去向,幾家銀行聯合起訴,大小行長們紛紛落馬。

在“紅地毯”,我和Q正看一光碟,Q已經轉“正”了,當然并不是我一個人的能量,她好像上面有什么人,跟“黑電話”打了招呼的。我不知道這一段時間怎么了,心里老是晃晃悠悠地不踏實。按說“黑電話”提拔了,緊接著就會是縣長和我,我該高興才是。正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讓我對女人欲望很高,也許是想在短暫的快感中尋找一種解脫。Q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教我怎么撫摸她的乳頭她才更興奮。我正處在極度亢奮中,床頭上的黑電話陡然響起,我嚇了一跳。是“黑電話”打來的,他說:你多帶點錢,出去避一避。G進去了,可能什么都會說。

我很明白,G如果供的話,肯定會先供我。我很平靜地把Q收拾了,然后準備出逃。

傳聞十五

侯書文腦子里又出現了那張白紙條,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傻啊!也許是這種日子把他的智商變得太低了。一張空白的紙片難道不是要他說點什么嗎?他沒什么好說的,他把握得那么好,關鍵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人的定力。定力才是決定輸贏的根本。他的心情頓時好起來,看來這種煎熬終于要結束了,他可能真要出去了??隙ㄊ歉傻哪芰?,那老人豈止是“黑電話”的干爹啊,簡直是大家的干爹了。他想,如果能出去就辭官歸鄉,就在錢灣,錢銀行的行宮里,把他的大樹都處理掉,種上花草,終老一生。

說不定他還能回到“紅地毯”,重新做潁川的主人。也許,憑他對潁川的了解和他的才智,會把潁川建設得更好,他覺得他比其他任何人更合適呆在潁川。出去后,他會做潁川的包拯或海瑞,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審視著交代G的材料,看看有沒有不合適的地方。不,還是銷毀吧,也許已經用不著這玩意兒了。

他撕了交代材料,充滿期待地等著。也許很快就要跟這兒說再見了,自進來他還沒有這樣輕松過。

終于等到了那根黑筷子,他閉上眼睛,吞下一大口空氣,壓迫狂躁的心,讓它稍稍平靜。他不敢怠慢,顫抖著打開黑木筷,當那紙片幻化出一道金屬的寒光時,他笑了,笑得那樣慘烈。

他重新攤開材料紙,復制著撕掉的交代材料,寫完后交給看守說,讓我稍睡一會兒,醒了全都坦白,不想再耗下去了。

侯書文躺著,記憶像清澈的潁河水一樣慢慢地漫過來:樹葉般漂泊在岸邊的漁筏,泥鰍般油亮黑滑的脊背,站在岸邊比誰尿得高的伙伴、父母、孩子,錢銀行,錢妮娃、錢二妮、A、N、G、H、Q等等,他的那些記住名字和沒有記住名字的女人們,“紅地毯”,茅臺酒,“黃鶴樓”……

當年輕的看守送來飯時,侯書文已經睡在自己的血泊里。

錢銀行的繼任來通知錢妮娃時,她已經渾身素裹地準備好了。她說,俺知道了。俺有一個要求,別讓侯書文進侯家的墳院,讓他葬在俺爹身邊,錢家后嗣的位置。侯書文進侯家的墳院,侯家后代會出問題,錢灣的風水也會壞掉,這是爹臨終時說的。

錢妮娃拒絕了村長給她安排的機動車,她拉著那輛早已廢棄的架子車,一高一低地走向侯書文。剛出錢灣村,一個黑衣女子與她迎面相遇,那女人低頭說道:怨生不怨死。錢妮娃看著這個清麗憔悴的女人,好像在哪兒見過。她說:妹子你?那女子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她終于想起來在什么地方見過她了,錢銀行的喪事上,那個沒有喊她嫂子的女人。

錢妮娃領著兩個兒子跪倒在侯書文的新墳前,她眼前突然出現侯書文弟兄跪在父親墳前的一幕,這個自侯書文死沒有流一滴眼淚的女人,此刻突然大放悲聲。

侯書文的墳頭新土未干,“黑電話”就出事兒了,而且跟侯書文和G都沒有關系?!昂陔娫挕边M去之后,迅速崩潰,連司機給他買了一條短褲都交代了。讓人意外的是,不是G交代了“黑電話”,而是“黑電話”交代了G,還有命歸黃泉的侯書文、一大批潁川的科級干部、已經提拔到外縣的處級干部……

隨錄不過市井傳言,請勿當真。

作者簡介:

柳岸,本名王相勤,女,漢族,大學文化,河南淮陽縣人。曾歷任鄉婦聯主任、組織委員、副書記、鎮長、淮陽縣科技局長,現任淮陽縣農業綜合開發辦公室主任。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一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周口市作協副主席。1985年開始寫作,累計發表小說、散文一百多萬字。近年來,創作頗豐,曾多次在《十月》《青年文學》《長城》《清明》《莽原》《天津文學》等文學期刊上發表作品。出版小說集《燃燒的木頭人》,中篇小說《燃燒的木頭人》獲第五屆河南省文學藝術獎。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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