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部新聞

因為與她的緋聞，自己丟了總編室副主任的烏紗，被打入冷宮五年;同樣是因她，在副刊部主任一職競選的最后關頭又滾鞍落馬。她究竟何方神祗，報社、市委宣傳部一路綠燈?

總編輯陳墨感到事情來得太突然，突然得就像他精心準備去外地參加一次附帶名勝古跡游的會議途中，接到有權對他發(fā)號施令的宣傳部長通知他緊急返回的電話一樣，破壞了他的好心情。他用手習慣地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鏡架，看到擱在窗臺上的那盆文竹在暖氣下瑟瑟旋動，仿佛是某種呼應。

這則消息是社會新聞部的江西籍副主任遲媛打電話告訴他的。

社會新聞部總不缺乏沸沸揚揚的流言飛語，三十多歲離異獨身精力旺盛的遲媛畢業(yè)于江西一所大學的新聞系，畢業(yè)那陣子她懷揣著校學生干部、校文學期刊主編、中共黨員的各類資料，背著碎花布包帶著一臉的菜色來到這座沿海開放城市圖謀大展宏圖時，趕上了一個好機遇。當時，許多外地報紙都瞄上了這座沿海開放城市強勁的廣告客戶，為占一份市場份額和爭得更多的話語權，長途跋涉一路燒錢來到這里，紛紛辦起了面向大眾的都市類報紙，在新聞紙上大面積地播種著既能吊起讀者胃口、又能吸引讀者眼球的社會新聞。這些都市類報紙把社會新聞辦得紅紅火火，名副其實地起到了吊起讀者胃口、吸引讀者眼球的作用，隨之而來的是市場占有額節(jié)節(jié)攀升，廣告財源滾滾。當初的總編輯吳剛先生年紀雖然大了些，但這并沒有影響他敏銳的辦報思路和與都市類報紙抗爭的決心，他說黨報嚴肅有余、活潑不足，應該設立社會新聞部辦社會新聞版面，和外來的報紙抗衡。盡管當時的常務副總編輯即現(xiàn)任的總編輯陳墨對黨報辦社會新聞略有微詞，可是社會新聞部還是如期誕生。善于把握機遇的遲媛女扮男裝深入車站碼頭淫窩黑加工廠，寫出了許多暴露社會陰暗面的新聞稿，很快成為社會新聞部一員拉得出、打得響的猛將，后來被提升為社會新聞部副主任。

遲媛諳熟現(xiàn)任總編輯陳墨的性格，陳墨總編輯和已去世的吳剛總編輯性格不同，陳墨總編輯有求太平的心理，不但表現(xiàn)在新聞紙的版面上，而且也表現(xiàn)在組織人事上，他最怕遇到糾纏不清的麻煩事。反正黨報是黨和政府的喉舌和工具，年終訂報也不必像都市類報紙那樣削尖腦袋拉客戶，宣傳部會發(fā)文要求各級黨委政府圓滿完成訂報任務，自己的首要任務是不出政治差錯，保持任期的平穩(wěn)。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平穩(wěn)就能平穩(wěn)的，副刊部一直來就是一個多事的部室，文人相輕不顧大局的小戲和指桑罵槐的大戲與時俱進。年近五十畢業(yè)于復旦新聞系的主任不但成為鉆入風箱兩頭受氣的老鼠，后來還進一步發(fā)展成為副刊部人人討厭的過街老鼠，使得他處心積慮想調出副刊部。終于，他像白內障患者等待到享受一次免費治療的光明行動一樣，晚報的一位副總編因遭遇“經(jīng)濟門”事件被免職，他被調往晚報擔任副總編輯，黑夜里見到了光明。而留下的副主任并不弱智，他奉行的是銀彈能使鬼推磨的哲學，一直以來用綿潤的酒洗滌著負責人事的副社長那顆肥碩的腦，最終把副社長改造磨合成為同一戰(zhàn)壕里唇齒相依無話不說的親密戰(zhàn)友，結果還得到了一次小晉升的機會，成為報社新創(chuàng)辦的新聞月刊執(zhí)行主編。

一正一副相繼離開副刊部，此后副刊部主任的位置就一直空著，而其他業(yè)務部室的主任也不想到副刊部這個只生產(chǎn)是非而不生產(chǎn)油水的部室工作。

報紙是天天要出的，新聞也是天天要更新的，副刊部還擔當著全市的文化體育等新聞的采編任務。再說現(xiàn)在80后、90后的讀者對娛樂、體育等八卦新聞情有獨鐘。副刊部主任的空缺造成了這個版面每天的文體新聞稿的簽發(fā)、上版沒人把關，陳墨總編輯為此常感到不安，杞人憂天地擔心某一天會出事亂套，挨領導批評。

搞了多年社會新聞的遲媛早已具備了空穴來風的聯(lián)想，當她看到有人在報社內部網(wǎng)絡的評報欄上發(fā)了一篇《黃世仁與楊白勞》的帖子后，覺得渴望陽光普照的機會來了，就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陳墨總編輯的手機，告訴有人將報社領導隱喻為逼死楊白勞的黃世仁，想把空缺的主任位置安排給親信。陳墨氣得大喘粗氣，這次是公開競聘副刊部主任，居然有人發(fā)帖造謠，豈有此理!他把剛燃在手上的一根煙摁滅在煙缸中，急急地問遲媛:楊白在群工部工作不是好好的，我們誰去為難他、逼他?難道我是黃世仁?

陳總啊，你沒有聽清我的意思，還是趕緊去評報欄上看吧，帖子上的“楊白勞”是一種泛指!

呵呵，原來如此，言論自由，不管他們!陳墨話鋒一轉，問遲媛，你這次準備競聘副刊部主任嗎?

遲媛遲疑了一下，囁嚅著雙唇期期艾艾地說，我也能競聘嗎?

陳墨把頭埋在裊裊升騰的煙霧堆中，就像把頭擱在軟綿綿的枕頭上一樣舒服，他沒有太多的嗜好，搞文字工作多年的結果是成為標準的癮君子。而且，陳墨認準著只抽555牌的外國香煙。許多不會抽煙對煙草味敏感的女編輯女記者們常在私底下說，只要在辦公室聞到濃濃的煙草味飄過來，接下來就可以聽到陳墨總編輯噠噠的腳步聲。所以一些在辦公室電腦前玩游戲、QQ聊天的編輯記者們一旦聞到特殊的555牌煙草味，都會迅速行動起來關閉游戲、停止聊天，一派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忘我工作的模樣。只是有一次，陳總編輯因咽喉嚴重感染，咳嗽得驚天動地，不得不搞起禁煙運動，去工交部聽取一個典型人物的策劃方案時，沒了那股特殊煙草味，讓玩游戲、上博客、QQ聊天的編輯記者們措手不及，個個呆若木雞。

從最基層的新聞記者干到現(xiàn)在擔任總編輯的陳墨，對報社的內部管理有自己的一套，他對普通編輯、記者，不會疾言厲色地批評，更談不上扣獎卡稿。因為他知道，自己和普通編輯、記者計較，等于降低自己的身份，等于扼殺了民主，這些事應該讓部主任們去管理。他從來不抓編輯、記者的，他只抓總編室、要聞部和那些貼身跟著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跑的記者。他知道總編室、要聞部是自己的靈魂，跟隨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的記者就是自己的左右手，這才需要自己睜大雙眼死死地盯著他們哩!

這次報社競聘副刊部主任一事，他是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的，并以黨委的名義發(fā)文規(guī)定，參加競聘正職的新聞從業(yè)人員必須是在副職崗位上工作滿二年，而且年齡不能超過五十周歲。他和幾位副總編輯掰著手指作了一次預測，除了打入冷宮多年的趙一參加競聘外，還有兩個在副職崗位上滿二年的副主任會參加這次競聘，但是他們的優(yōu)勢不會很大，一個是學新聞出版、一個是學經(jīng)濟管理。陳墨對此是很滿意的，有人參加，至少說明報社的競聘講民主、公正、公平、公開。

躺在真皮背椅上，陳墨的思路仍在競聘上游走，在這個有太多文人的報社內，編輯記者們置身在沿海開放城市的市場經(jīng)濟中，民主競聘往往像在一鍋已燒爛的米粥鍋底下再添一把熊熊烈火，再次把米粥燒得滾燙，人人都想下嘴又下不了嘴。他想起上次競聘財貿(mào)部主任一職，號稱年輕才俊的編輯記者竟長長地排起了一個加強排，所有的競聘者都想坐上這個出去風光，又有許多油水的財貿(mào)部主任位置。送厚禮的、托關系的、設宴請客的、找市委市政府分管領導的，都千方百計走門路找到他，競聘時間竟長達半年之久，搞得他焦頭爛額心力交瘁。

望著窗外蝸牛似爬動的小轎車，陳墨感慨起來，這所謂的民主，等于是一只花瓶，外觀美麗，但是易碎，許多人為搶這只花瓶，往往八仙過海一般不擇手段各顯身手。

“咚咚”兩聲，當值夜班回來的遲媛剛把兩只小牛皮制成的皮鞋從楚楚纖足上脫下丟到地板時，她的手機也跟著響了起來。她擔任記者那陣子，深更半夜有人來電向她報料并不稀奇，但當上副主任后，主要任務是值夜班審簽編輯送上來的稿件。

當手機鈴聲響起時，裸著腳的她首先想到會不會是值班總編輯的來電，難道是上發(fā)的稿件出了差錯?她急不可待地從包里翻出手機。遲媛的這只手機很高檔，可以遠距離拍攝照片，這是為抓突發(fā)新聞而不惜重金購買的。這時，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者是新聞辦副主任趙一。趙一口吻曖昧地對她說，親愛的，你夜班剛結束吧，我獨自在E咖啡三樓，你來吧，我想找你聊聊!

想起趙一，充斥在遲媛腦際的是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愫。趙一因為她而失去一次晉升的機會被打入冷宮，在報社新聞辦干著和他新聞專業(yè)風馬牛不相及的摘疵、糾錯的活，而她也因為這個趙一，成為一個離異獨身女。

遲媛剛進社會新聞部時，社會新聞的版面安排在報紙的第十一版，離黃金版面的一二版很遙遠。報紙的版面就像房地產(chǎn)商開發(fā)的住宅小區(qū)，一二類地段的住宅價格昂貴，三四類地段的住宅價格也不菲，而接近郊區(qū)的五六類地段的住宅則是工薪階層弱勢群體亂哄哄的群居地。社會新聞處在報紙的尾位版面，其狀和接近郊區(qū)的廉價房一樣，不大有人會關注這個版面的。社會新聞嘛，殺人放火強奸搶劫交通肇事吸販毒，引車賣漿之流的新聞，許多人都不拿正眼瞧它。那時的遲媛有一個夢想，就是能在一二版發(fā)些通訊報道。其實，遲媛還是有點幼稚的，報社記者發(fā)稿也并非靠過硬的筆桿子，被總編輯器重看好的記者們往往占著風光的黃金版面，像她這樣跑街的社會新聞部記者，稿件想上一二版，登蜀道之難呵。但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造就了她的榮譽。當時，在總編室負責全面工作的副主任趙一主管一二版的要聞，看到她寫的一篇社會各界捐款48萬善款，救助外地患病孤兒的社會新聞很感人，就直接將此稿調到第一版上發(fā)出來了。

這篇愛心稿件見報的當天，正逢全國文明檢查組蒞臨這座沿海開放城市開展文明大檢查，一座城市的愛心感動了文明檢查組的每一個成員。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對報社在評比文明城市的關鍵時刻發(fā)表此稿非常非常滿意，直接點名表揚了遲媛。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還帶著分管意識形態(tài)的汪副部長雷厲風行地趕到報社，親自傳達了市委主要領導的批示精神。當部長在報社見到遲媛時，感謝地握著她的手說，你功不可沒呵，想不到你還真年輕，好好干，大有前途!

總編輯陳墨政治意識、大局意識敏感，黨報就是領導的喉舌，他聞風而動，讓遲媛停下手中的其他工作，調出一輛小車作遲媛的采訪之用，要她繼續(xù)采寫后續(xù)報道，用盡用足所有可以報道的新聞素材。總之，總編輯以政治家辦報的目光，要把這次報道作為一項特殊的政治任務來完成。

這組報道在黨報第一版的顯著位置共刊發(fā)了十一篇，配照片還配發(fā)評論員文章，并邀請社會各界代表展開大討論。新聞的策劃將此報道搞大了，搞得全市人民都知道，原來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充滿著無私的愛心。報道的最后結果是讓遲媛賺了個盆滿缽滿，聲名鵲起，當年還撈了個全省好新聞一等獎。

遲媛感恩趙一。一個春暖花開的夜晚，她向趙一發(fā)出了友好的邀請，去韓國引進的汗蒸館汗蒸!那段日子，健康養(yǎng)生的汗蒸成了多霧、陰濕的這座沿海開放城市許多白領、金領，老板、經(jīng)理和政府官員們相互攀比又時尚的流行消費。你去汗蒸了嗎?這樣一句話，幾乎就如平時詢問你吃飯了嗎一樣進入人們的生活中。他們雙雙去了汗蒸館，各自在男女淋浴房用溫水沖了一下干燥的肢體，走進了男女同室的汗蒸房。汗蒸房是用巴西進口的礦石作原料，配以電熱，不像桑拿干蒸房吐出來的是一氧化碳，強迫性地烤灼、逼迫著皮膚出汗。而汗蒸房里空氣新鮮，緩緩漸進的熱度分寸很好，在里面喝礦泉水，看電視看雜志，欣賞音樂，排泄排泄多余的脂肪油水，舒服而充滿小資情調。他們兩人穿著汗蒸館統(tǒng)一發(fā)的短衣衫，或躺或坐在一起，有一種原生態(tài)狀的親近。

趙一在享受了遲媛請客的韓國式汗蒸后，感覺輕松浪漫，后來他多次約請遲媛，并且還從汗蒸館秘密轉移到咖啡館。

但是，男女間的緋聞隨著他們交往的深入，像這座沿海開放城市臺風季節(jié)的十級臺風一樣狂刮起來。主要問題是出在趙一身上，因為他在總編室的位置上握有稿件的生殺權，一些同事恨他、忌妒他，想著法子要扳倒他。再說有人確實不止一次二次甚至多次地看到他和遲媛手拉手、肩靠肩、頭挨頭地出入引人豐富聯(lián)想的咖啡館。

某一天，在市檢察院當司法警察的遲媛丈夫很有紳士風度地找到了趙一，說兄弟啊，你喜歡我的老婆，這我完全能夠理解一個及時行樂的男人的內心世界。我們現(xiàn)在社會開放度高，結婚的速度還趕不上離婚哩，我可以向你保證主動讓賢，但你要對得起自己的黃臉妻子，你是一個黨報的中層干部，既要家里紅旗不倒，又要外面彩旗飄飄可是卑鄙的，這是我的真誠忠告!

這司法警察辦事也真是干脆利索不留后患，當天他不怨不怒很有禮貌地向遲媛遞交了一份協(xié)議離婚書，并用非常冷靜和非常沉著的神情找到了總編輯陳墨，冷颼颼地說，我是來向陳總編輯祝賀的，但愿你們報社以后能誕生一對回鍋過的職工夫妻。

陳墨被司法警察說得一頭霧水，回過神來，司法警察已從容不迫地揚長而去。

此后，有關趙一的緋聞如日中天。而且這起由司法警察冷靜出場的獨家新聞也引起了連鎖反應，報社內部關于趙一平時就很黃很花心的新聞如破土而出的春筍一樣蓬蓬勃勃。而且各種版本都有，有的說因為他上床睡了遲媛才會導致司法警察不留余地地和妻子離婚，有的說他當上總編室負責人后就對漂亮女記者的稿件格外照顧，還有的說他常伸咸豬手摸捏送稿來的女記者腰肢和臀部進行性騷擾。

司法警察的親口表白和報社內部暗流一樣涌動的傳聞，使直接分管總編室的陳墨總編輯非常生氣，最后只得把趙一調到了新聞辦。

遲媛接到趙一的邀請電后，心里有各種滋味在蔓延，這滋味又像是糜爛的音樂，能催促身體又能懈怠神經(jīng)，她似乎還感到嘴唇是熱乎乎的，上面貼著趙一濕潤潤的唇印。事實上，當趙一第一次捉住她的身子瘋似的吻她時，她心驚肉跳了，害怕有向更深的腹地深入的一幕出現(xiàn)。她感謝那個機敏的司法警察，如果他再晚一步出場，也許她會死心塌地被趙一熱漬漬的語言和風度翩翩的擁吻而失魂落魄，落得一個不可收拾的殘局。

遲媛檢查了一下手機的攝像小孔，黑森森的，像是一雙隨時準備偷窺的眼睛。她咬了咬牙，然后舉起用無色護理液精心打造過指甲的手，細細地看，五指山白皙、豐腴、光潔、明凈!

在氣氛慵懶曖昧的包廂內，他們又像以前一起赴咖啡館一樣顯得毫無拘束，遲媛的手緊握著趙一的手，纖纖玉指在趙一粗糙的手背上溫柔地摩挲。趙一身子往遲媛一傾，溫和地對遲媛說，我準備競聘副刊部主任一職，陳總編輯也全力支持我，他已經(jīng)向我透露了這層意思，我要拉票!

好，我一定幫你去拉票!趙一的身子順勢靠在遲媛的身上，然后拉著遲媛坐在松軟的沙發(fā)上。

中午時分，陳墨吃完飯回到辦公室，感到有點疲勞，照照鏡子，臉色灰暗、舌頭發(fā)黑，雙眼卻是來歷不明地紅得發(fā)光。他抽了一口煙，然后打開電視機，屏幕上出現(xiàn)了央視那個其貌不揚的主持人老畢，他用極富誘惑的口吻，落井下石般地慫恿著做白日夢，夢想走上星光大道成明星的少男少女上臺表演。果然，有一批少男少女在他帶著鼻音的腔調伴奏下，起勁地模仿著明星的派頭、歌喉，擺弄著自己的才華。

這幾天，供職在市農(nóng)科所畜牧辦的妻子陪省農(nóng)科所的專家去鄉(xiāng)下考察野豬家養(yǎng)法，孩子在外地讀研，陳墨就不用回家了。他想安靜下來后找?guī)孜桓笨偩幒途幬牧模犎∷麄儗@次競聘副刊部主任的意見，希望他們能和報社黨委保持一致。他想，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競聘工作半個月之內就可以結束。

他給自己沏了一杯茶，想起了趙一，其實他心里的人選就是趙一，這次他以黨委的名義對競聘副刊部主任作出了許多的規(guī)定，目的就是為趙一提供更多的方便，他不希望再出現(xiàn)當初競聘財貿(mào)部主任那樣尷尬的局面。趙一被打入冷宮已有整整五年了，五年時間對報社來說，是人才浪費啊。而這五年時間，趙一看到他，從來沒有一絲怨恨和責怪，他很低調很敬業(yè)地在新聞辦做著摘疵、糾錯的文字工作，把每月一期的報社內部動態(tài)辦得既規(guī)范又可讀。所以每當陳墨看到趙一時，心里總會涌起一股內疚之情，趙一是當年他在總編吳剛面前力薦的。換句話說，是當年他和吳剛的一筆交易，因為吳剛要提拔到社會新聞部才四年的遲媛，而他覺得遲媛?lián)胃敝魅翁哿诵：髞恚蛥莿偨K于達成了交易。

當年，那個冷冰冰的司法警察找到他時，他真不敢相信趙一和遲媛私底下還有這樣一筆交易。他了解趙一善解人意，但他堅信他不會善解人衣，這里面一定有其他原因，也許是有人故意制造緋聞。

人言可畏啊，何況還有檢察院司法警察的說辭，陳墨只能揮淚斬馬謖!

陳墨抽著煙，煙灰總是控制不住地要掉下來，他就用抹布和揉皺了的《錢江晚報》擦著寫字桌的桌面，然后躺在真皮長背的躺椅上。就在他籌劃著先找哪位副總編時，電話突然很重地響起，來電顯示是市委宣傳部汪副部長的辦公室電話號碼。陳墨把煙屁股塞進煙灰缸，迅速拿起話筒。汪副部長在電話里公事公辦地對他說:你有空嗎?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在汪副部長的辦公室，兩人一番寒暄后就進入正題。汪副部長告訴陳墨，你們報社麻煩的事情可真多，競聘一個缺少油水的副刊部主任一職，居然有人把狀告到宣傳部。趙一這人是怎么搞的，又和遲媛那個了?

怎么回事?陳墨一頭霧水，他皺了皺眉。

汪副部長將一張照片遞給陳墨，然后搖著頭說，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誰像特務一樣把這東西搞到，幸好還沒有發(fā)到網(wǎng)上。

照片上的一男一女是遲媛和趙一，背景是E咖啡三樓。雖然照片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出趙一的表情很投入很曖昧。

汪副部長平時也去去KTV散散心，有人覺得他是個大人物，到了里面都不敢喊小姐陪歌陪酒陪聊天，正襟危坐一臉正人君子。汪副部長就開口說大家入鄉(xiāng)隨俗吧，喊幾個小姐點點歌唱唱調節(jié)情緒又不是上綱上線的事，喊吧喊吧，所以他是一個思想開放的領導。他對陳墨說，男女同事在咖啡館碰碰頭喝杯咖啡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問題是這個趙一以前因為和遲媛有那層說不清的關系，當初又被你們報社內部處理過，而現(xiàn)在正處在競聘主任的敏感時期，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會給他帶來不利影響啊!

陳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慨，難道那個司法警的深仇大恨還沒有釋放完畢，仍要在趙一的身上踏上一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前幾天碰到了檢察院的姜檢察長，遲媛的前夫去外地學習一個月，可以排除他拍攝的可能性，而且他早已組織了家庭，沒有必要這樣做的。基本上可以肯定是你們報社對趙一、遲媛有矛盾的人跟蹤拍攝的，但也不懷疑數(shù)碼時代有人采取合成的方式弄出來的。汪副部長揮著手，竭力驅趕著從陳墨嘴邊吐出來的煙霧，你抽煙真太猛，抽煙對身體不好，少抽幾根不行嗎?

汪副部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字斟句酌地說，哎，報社多文人，人心復雜，誰都覬覦著正處級的位置，而這兩人現(xiàn)在都屬于報社的中層干部，有些事情也并非空穴來風，這事至少說明他們的群眾基礎不夠扎實……汪副部長把端著的茶杯放在桌上，細聲細氣地補充，既然你看中了趙一，也有意把他從冷宮中解放出來，但你不能在報社內部興師動眾地查這事，先和編委會班子成員說一說，內部必須意見統(tǒng)一。汪副部長嘆了口氣，現(xiàn)在從中央到地方都十分重視民意，你們這次搞公開競聘，我們宣傳部是堅決支持的。但趙一的群眾投票必須要過半的，這工作你可要抓緊做起來，否則出洋相就不好操作了。

回到報社，陳墨雷厲風行地召集在單位的編委會成員，在他寬敞的辦公室里通報了汪副部長代表宣傳部支持報社公開競聘的指示精神。然后，大嘆居心叵測居心叵測，把參加會議的編委會成員都搞得愣住了，這是什么意思?陳墨用手指篤篤地敲打著桌面，慢條斯理地把有人拍照寄給宣傳部的事婉轉地說了出來。這和娛樂界艷照門事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可是偏偏有人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也不準備要求政治處追查是誰在搞這種害人的小動作，但我們編委成員們必須保持一致。趙一同志幾年來在新聞辦工作兢兢業(yè)業(yè)，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這次眼看他提升的可能性大，有人就在背后捅刀子。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自古就有，我們編委會成員一定要支持這次的競聘工作。

在座的編委會成員也算是有頭有腦的人物，他們不可能是榆木腦袋，自然知道陳墨總編輯的潛臺詞是要大家支持趙一當選副刊部主任，與黨委保持高度一致。

競聘副刊部主任的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在即將召開競聘演講會的三天前，報社所有中層副職以上的干部都接到了陳墨總編輯親自打來的電話。內容是一致的:中層干部應該和報社黨委保持高度的一致，不要聽信任何流言飛語!

政治處準備競聘演講的工作流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那天傍晚下班前，政治處主任鄔賢軍找到了陳墨。他告訴陳墨，陳總編輯，我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啊，競聘一個坐冷板凳的副刊部主任成了俺山東人所說的香餑餑，半路上還殺出一個程咬金，遲媛也報名要參加競聘，已經(jīng)向我遞交了自薦表格。

陳墨一驚，但他很快地平靜了下來，心想，這姑奶奶想幫趙一當上副刊部主任一職，居然挺身而出來瓜分別人的選票，來支持趙一，真是有情有義。他就對鄔賢軍說，這有什么想不到的，我們搞的是民主競聘，民主競聘的目的就是要讓更多的人參與民主競聘，你就讓她趕緊寫競聘演講稿吧!

鄔賢軍聽了陳墨這一說，心里也有底了。當即撥打了遲媛的手機，用親切的口吻要她迅速準備競聘演講稿。

這天晚上，一直來睡眠很好的陳墨怎么也睡不熟，他的身子雖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但靈魂卻已出竅在床外的世界游逛，以至于造成那副骨肉相連的身軀像一條小舢板在風浪中左沖右突。他還覺得胸腔里像有數(shù)條軟軟的小蟲在溫柔地蠕動，刺癢刺癢的，撩撥得他無數(shù)次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把一張結實的雙人床搖得嘎吱嘎吱的全是聲音。帶著一身的疲勞剛剛出差歸來的老婆陰陽怪氣地發(fā)話了，你睡不著就去小客廳看書上網(wǎng)，搖船一樣搖得我晃來晃去好像在風口浪尖，去去!陳墨無語，他不想和貪睡的老婆發(fā)生摩擦影響各自的情緒，于是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一件寬大厚實的長棉衣，躡手躡腳地走到露臺前。陳墨家的露臺像是戲院的舞臺，面積有近二十平方米，四周全是落地的玻璃窗，采光好、通風好，站在露臺上作眺望狀時，心情會更好。當他披著棉大衣站在露臺上，看到天上的繁星和遠近高樓五顏六色的燈光時，竟有運籌帷幄的將帥占領了制高點藐視敵人的良好感覺。

他推開了一道窗子，突然間，初春料峭的寒風隨著戶外滾滾的雷聲襲來，露臺內回旋著的是囂張的聲音和互相碰撞的寒風，一個響亮的噴嚏驚醒了他。他突然感悟到，這道窗門不能開啊，進來的是賊一樣的寒風和灰塵，是要感冒和鼻塞的!當他迅速關上窗門后，身邊就開始悄靜和溫馨起來。

這道門是不能開的!這道門是不能開的……他突然有所醒悟，隱約地感到遲媛早不報名晚不報名，偏偏在這個時候報名參加競聘，一定是有備而來，她是真的想當正職了!

競聘演講在報社十八樓的報告廳如期進行，報社記者編輯電腦排版員和校對員等等凡是可以享受一次民主投票權利的人員，都爭先恐后地來到報告廳，專心致志地聽演講，準備投上這神圣的一票。幾位競聘者充滿抑揚頓挫聲調的演講出現(xiàn)了很好的效果，至少每個參加者都豎耳細聽不講一句空話，氣氛也安靜得沒有一絲雜音。但是，坐在第一排的陳墨心里還是有點兒不安，他最擔心的是趙一的票數(shù)是否過半。競聘演講結束后，當政治處的工作人員背回投票箱時，陳墨一顆跳動的心還是提在嗓子眼中。后來通過集體唱票，答案有了，遲媛領先趙一兩票，另兩個競聘對手票數(shù)沒有過半。對于出現(xiàn)這一可操作性的結果，陳墨的笑容露得有點尷尬、勉強。

這天晚上，陳墨正在夜班值班室里看一篇新華社發(fā)來的重要文稿時，手機突然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宣傳部汪副部長的手機號碼。他迅速打開手機，汪副部長在電話里淡淡地說，陳墨，部長請你明天一早到部里來一趟，他有重要的事找你。我先向你透露一下，我們收到了一封實名舉報信，反映你們報社這次副刊部主任的競聘存在問題!

陳墨正想追問有什么問題時，汪副部長擱下了電話，當他回撥過去時，里面?zhèn)鞒隽恕皻g迎使用來電助手業(yè)務，本次呼叫將以免費短信的方式，提醒您呼叫的用戶，謝謝使用，再見”的語音提示。

陳墨的腦袋不明白地大了，這又是哪個小人在搞小動作!他點燃一根煙，藍色的煙霧在雪白的燈下裊裊地、陰霾一樣密密匝匝地不散，他用手驅趕著，但濃烈的555牌香煙的煙霧像撥開的星火一樣燎原起來，并將他的身子包圍住。他不得不從嚴密的煙霧中挺身而出，頭頂著天花板，他不怕誹謗，既然是自己有心栽培和定下的人選，他是一定要爭取讓他出任副刊部主任的……

陳墨提早來到市委大院，他把車窗搖下一條縫，然后坐在車內開始抽煙。宣傳部長因不幸患過咽喉炎，一直來對抽煙的風氣疾惡如仇。汪副部長三年前擔任宣傳部辦公室主任時是抽煙的，但后來戒煙成功就提升了副部長，從此就和部長結成了禁煙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陳墨知道宣傳部的辦公室不是總編辦公室，他能躲在宣傳部的廁所間抽煙，但絕對不能在部長的辦公室里抽煙，所以只能先過完煙癮，恭候部長的召見。

到了離八時三十分的上班時間還差二三分鐘時，他撳滅了煙蒂，快步往部長的辦公室走去。在通往部長辦公室的走廊上，碰到了汪副部長。汪副部長指了指小會議室，說部長去找副書記匯報工作了，馬上就到，你先在會議室等吧!陳墨本來想和汪副部長開個玩笑，順便套個近乎，了解了解部長找他的談話內容，可是看到汪副部長的臉色凝重得像秋霜壓過一樣，話就噎在喉嚨里出不來了。

宣傳部的小會議室確實是個小會議室，區(qū)區(qū)的十五六個平方米，除了圍繞長條桌周圍擺著的六把椅子外，桌上空無一物，雪白的墻上也沒有一幅畫一幅字點綴，獨自置身其中，心里有種白晃晃的空蕩感。陳墨搓著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不知道宣傳部為何要設立這個像禁閉室又像紀委訊問室的小會議室，把人弄得緊張兮兮。

常委部長找他到底有何事啊?他揪心的就是這個疑問!

十多分鐘后，會議室的門被輕輕地推開，門縫里塞進了宣傳部秘書處黃大秘書那顆尖削的腦袋，他對陳墨說，部長馬上就到!腦袋就很快縮了回去。陳墨剛想坐上椅子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會議室的門又被輕輕地推開，他看到門板上匍匐著一只正在推門的手。這只手豐腴光潔，指甲修剪得整齊，他知道這只手是汪副部長的。正是這只手推開了門，門被推開后，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進來了，汪副部長跟在部長的身后，目光是游移不定的。

五十出頭的宣傳部長身材消瘦，頭發(fā)剪得很短，有點灰白的唇髭修得更短，他的鼻梁上架一副玳瑁邊的近視眼鏡，感覺上像是一個研究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的學者。當陳墨伸手迎上去和部長打招呼時，部長只微微俯首致意，然后用右手朝椅子作了個手勢，先示意陳墨入座，又讓汪副部長坐下。

大家落座后，部長直截了當?shù)卣f自己最近很忙，等會兒還要參加市委常委會，抽空表個態(tài)。意思是作為宣傳部長，他對報社公開競聘中層正處級干部的事很關心，剛才也向分管意識形態(tài)的市委副書記匯報了。可在前天，宣傳部接到了一封實名舉報信，反映報社領導在這次公開競聘的前幾天，打電話讓報社內部的眾多中層干部投趙一的票。聽了部長此話，陳墨的臉有些發(fā)燙。這時，部長用雙眼的余光捕捉著陳墨，補充道，趙一這人的思想作風還是有問題的，上段時間有人舉報他在E咖啡三樓對遲媛拉拉扯扯，雖然是匿名舉報的，可是照片的內容是真實的。這次來的是實名舉報信，我們宣傳部黨組成員對這封信仔細研究過了，認為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陳墨啊，選拔中層正處級的領導干部，要德才兼?zhèn)洌瑑烧呷币徊豢伞＿@次競聘誰得票第一?

遲媛第一，趙一第二。陳墨木訥地說。

我有一個建議。部長望著陳墨說，幾年前，遲媛的一篇愛心報道使我們這座沿海開放城市在全國亮出了一張愛心名片，她功不可沒。這次得票超過趙一，這說明她德才兼?zhèn)洌屗龘胃笨恐魅伟伞?/p>

陳墨感到出乎意外，腦海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來時，部長已起身走到會議室的門邊，汪副部長又殷勤又快速地拉開了門。部長回過頭來，對陳墨說，我只是建議，縣官不如現(xiàn)管，最終你陳總編輯拍板定奪。

我……我一定按照部長您的指示辦!陳墨額頭冒汗，他用手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感到自己剛才講話的聲音來自另一個世界……

作者簡介:

朱和風，男，生于紹興，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發(fā)表作品，后因供職媒體忙于跑線采訪中斷創(chuàng)作。2008年起又萌發(fā)寫作，已在《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美文》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隨筆集《一個人的視角》等，現(xiàn)在寧波一家主流媒體上班。

責任編輯 黑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