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臉盆里的荷花

我醉了，因紅荷而醉;我哭了，因思母而泣。

當接到通知，邀請我參加2009中國·南戴河散文論壇暨全國散文名家“中華荷園”筆會，心弦仿佛被強烈地撥動，我又想起了荷花，荷香在我心靈的天空彌漫著。半夜里，我取出45年前參軍時母親特地給我買的洗臉盆，仔細觀看洗臉盆里的金魚戀荷圖:那盛開的紅荷，仿佛是母親的微笑;陣陣荷香，似乎是母親的叮嚀。時光流逝，幾十年過去了，可這洗臉盆里的荷花依然盛開著，一直陪伴著我，與我朝夕相處。我相信，這洗臉盆里美輪美奐的荷花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它會飛，飛得很高很遠，從故鄉平原飛到長城腳下，黃河之濱，太行山中……而洗臉盆里的金魚，則依戀著荷花，一刻也不分離。我久久凝視著這金魚戀荷圖，驀然想出兩句詩:盆里荷花慈母心，水中金魚游子情。我默默吟誦著，不知道遠在天堂的母親是否能聽到?

此刻，夜空正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淡淡的月光灑下來，洗臉盆里的荷花開著，笑著。月兒無聲，荷花不語，夜，靜極了。

七月盛夏，我懷著戀荷之情、思母之心來到了南戴河“中華荷園”，感覺確實進了荷的王國、荷的世界、荷的海洋。占地600多畝的荷園，猶如一幅巨大的天然圖畫，徐徐展開，碧葉連天，萬荷爭艷，如詩似畫，如情似夢，讓人贊嘆不已。因我心里藏著一個美麗的故事，望荷懷鄉，見荷思母，那種比荷園更博大的母愛隨著縷縷荷香氤氳而來，溫暖著我一顆思念母親的心，沸騰著母親留給我軀體的血液。

真是太幸運了，這次參加筆會的代表們都被安排在“中華荷園”里的水鄉莊園住宿，出門便見到荷花，隨時可觀賞荷花之美。

當夜，我又失眠了，再次回憶起母親為我買洗臉盆的往事。那是1964年冬季，正在河北深縣讀高中的我被批準參軍。得知這個喜訊，母親甭提有多么高興啦，鄉親們從來沒見過她笑得合不攏嘴，走起路來，兩只三角形的小腳帶著風兒又輕又快。

抗日戰爭年代，母親擔任村婦救會主任，她起早貪黑，挨門串戶地動員村里的小伙子們參軍，送走了一批批熱血男兒奔赴抗日前線。當時，身為本村青抗先主任的父親和叔叔兄弟倆爭著上戰場，叔叔搶先參加了八路軍，披上粗布褂子就跟著游擊隊遠走高飛了。父親沒當上八路軍，給母親心里留下了遺憾。聽說我應征入伍，自然是了卻了母親多年的憾事。見到入伍通知書，母親接連幾天為我包餃子，熬肉菜，烙餅、搟面條兒。我勸母親:“娘，甭忙活了，別累著您。”母親說:“兒呀，你到了部隊，娘再沒有機會為你做飯菜了。”我說:“娘，瞧您說的，我當兵走了就不回家啦?”母親說:“回，一定回來看娘，娘再給你做好吃的。”

那天早晨，母親胡亂扒拉了幾口飯便出門了，似乎有什么心事。晌午，娘邁著兩只小腳，踉踉蹌蹌地走回家，手里拎著一個洗臉盆。娘小心翼翼地將洗臉盆放在炕上，微笑著說:“兒子，這洗臉盆是娘從黃城村供銷社買的，是娘送給你的一件禮物。娘來回走了十幾里路，嘿，還真的不覺得累。”

娘是纏過腳的婦女，腳底還長著腳墊，走了半天路，怎能不累哩。我把母親攙到炕上，讓她歇一歇。

我站在炕沿邊，仔細觀看母親為我買的搪瓷洗臉盆:盆內是金魚戀荷圖。那荷葉鮮活碧綠，葉脈清晰，舒展自然，粉紅色的荷花由綠葉襯托著，顯得艷而不妖，雍容典雅，兩條金魚游弋于紅荷碧葉之間，相映成趣，生機無限。

我知道母親喜歡荷花，母子連心，我當然也喜歡荷花。小時候，母親經常帶著我去姥姥家，記得姥姥家門口往北幾十米便是村邊，那里有一個荷塘。夏秋季節，那塘里的荷花盛開著，好多小蜻蜒繞著荷花飛來飛去，每每讓我流連忘返。讀中學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讓我神往，我的心多次親吻那月下的荷花。我和孫犁是同鄉，自然倍加關注和喜愛孫犁的作品，《荷花淀》幾番讓我陶醉。我覺得荷花壓倒群芳，無愧百卉之首，我與荷花有不解之緣。

參軍后，我隨身攜帶著母親給我買的洗臉盆，輾轉千里，走遍天涯。清晨和黃昏，我都能看到洗臉盆中的荷花。從練兵場上歸來，洗臉盆中的荷花仿佛知道我打靶得了優秀，向我微笑，向我祝賀;從國防工地施工回來，洗臉盆中的荷花深情地望著我，拂去我臉上的熱汗，也撫慰著我的心;野營拉練回到軍營，洗臉盆里的荷花不僅為我拂去臉上的風塵，還熨平我腳板上的燎泡。荷花融進了我的生命，給了我理想，給了我力量。不管腳下的路多么崎嶇，多么漫長，前方極目處，荷花爛漫地開著。

我心中有荷，荷中有我。洗臉盆里的荷花留給我抹不掉的粉紅色的回憶。

因為喜歡荷花，總希望看到荷花盛開的美景。記得那次出差去武漢，連續幾日，天一直陰著，白霧茫茫，加上工作很緊張，心情有些壓抑。那日天晴，朋友陪同我觀賞東湖的荷花，只見天上的紅霞飄落下來，染紅了萬頃碧波。興致所至，我寫了一首江城賦:霧鎖江城，不見瓊樓玉閣，何處尋黃鶴?只見高柳鳴蟬，綠葉粉荷，三鎮燈火。月下東湖，睡美人，江城，千載悠悠，懷抱玉琵琶，彈奏一江雪浪花。我也曾去過白洋淀，坐船觀賞淀上那望不到邊際的荷花，參觀了荷花大觀園。那里的荷花美麗壯觀，超出我的想象。而今來到南戴河中華荷園，我倒覺得“風景這邊獨好”，它因海構園，借勢取景，園中的悅荷樓、千荷湖、百步問荷、湖心島、珍荷苑、江南水鄉、菡香樓、二仙居構成八大景觀，舉目望去，真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自然界的荷花真美，然而，比起母親送給我的洗臉盆里的荷花，從感情上講差之甚遠。那一幅金魚戀荷圖，凝聚著母親多少情，多少愛呀，所以，幾十年讓我魂牽夢繞。但是，時至今日，我只是從宏觀上領略過荷花的風采和神韻，還沒有仔細地觀賞過荷花，甚至可以說，愛荷而不知荷，知其美而不知其所以美，故不解母親送給我的荷花洗臉盆的真正意蘊。我真想用心靈與荷花對話，用真情與荷花交匯，走進荷心深處，體味母愛的神圣與博大。

這天早晨，天剛撲明兒，我便獨自來到位于荷園腹地的千荷湖畔，站在柳陰下觀賞湖中的荷花。湖面上騰起迷迷蒙蒙的水霧，那層層疊疊、無邊無際的碧葉紅荷在霧中靜靜地期待著什么?莫非藍天知道我的心事，晨風知道我的心事，紅荷知道我的心事?我的心事要對數不盡的紅荷傾訴。我看清楚了，荷葉是碧綠碧綠的，像一塊塊綠綢子浮在水面，細細的葉脈鐫在荷葉上，紋路清晰可辨。水中時有魚兒撲棱棱躍起，水珠濺到荷葉上，宛如晶瑩的珍珠鑲嵌在薄薄的翡翠玉盤上。那一枝枝荷箭仰望著天空，粉紅的荷包像燃燒的火炬。要說，最美的是湖中綻放的荷花了，荷團錦簇，仿佛萬朵紅霞飄落湖中，千荷湖變成了瑤池仙境。我仔細觀察盛開的荷花，粉紅的花瓣，薄如輕紗，荷心有一個淺綠或金黃的小圓盤兒，周圍是一圈兒毛茸茸的花蕊。我想數一數，一朵荷花究竟有多少花瓣，數來數去，怎么也數不清。不過，我翻來覆去地驗證了一點，每一朵盛開的荷花至少有十六個花瓣兒。

望著湖中那秀麗多姿、飄逸典雅的荷花，我暗自思忖，當初母親為什么送我金魚戀荷圖的洗臉盆呢?我猜想母親的心意至少有兩點:一個是教我做人要有荷花的精神和品格，再就是希望我像金魚戀荷一樣惦念著母親。這些年來，我正是遵循著這個寓意而盡力為之。我覺得，在生活的海洋里，我的確像一條小魚，不論游得多遠，都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里，體味陣陣荷香，聆聽母親心臟的跳動。母親是荷，我是魚。

下午，我和與會代表們乘坐電瓶船暢游千荷湖，感受湖光水色，荷香荷韻。當小船駛入千荷湖中央，湛藍的天空有一只白綢子般的水鳥飛過來，水鳥銜著的一顆蓮子掉了下來，恰好落在我的身旁。我又驚又喜，彎腰撿起橢圓形的蓮子，捧在手心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悄悄珍藏起來。我感謝那只水鳥，把一顆蓮子送上了我的客船。

說起來真有些蹊蹺，在“中華荷園”水鄉莊園的最后一夜，我做了一個奇特的夢:我帶著意外得來的蓮子回到北京，取出母親送給我的洗臉盆，弄來半盆濕潤的黃土，將這顆蓮子埋了進去。不久，蓮子生出了鮮活的嫩芽，后來又長出碧綠的荷葉，再后來又躥出了直挺挺的荷箭。我眼瞅著荷箭綻放成粉紅色的荷花，花開的那一天，正好是我母親的生日。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