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基層選舉報告(連載三)

主席臺上的10萬元現金

西窯頭村是城關鎮(zhèn)最西邊的一個村，分兩個自然村，共有選民1617名，村選舉委員會于2月26日經選民推選產生后，便進入了激烈的競選階段。

3月21日，第一次投票揭曉，榜上有名的主任56人，副主任121人，委員160人，但無一人得票過半。其中主任職務中，侯立章得568票，趙五眾得514票，他們兩人進入正式候選人名單，全村都將注意力集中到他們身上。

趙五眾近幾年搞琉璃廠掙了錢，有一定的經濟頭腦和經濟實力，而侯立章則是上屆村委主任。他們各有優(yōu)勢，各有特長，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鹿死誰手，前途未卜。

趙五眾意識到，自己的劣勢不在能力與威信，而在于不在其位。從未當過村干部，要擊敗對手，非出奇制勝不可。

第二輪投票開始。當選民開始陸續(xù)投票時，候選人趙五眾的侄兒快步走到主席臺前，將10萬元現金甩到主席臺上，要求村黨支部書記兼村選舉委員會主任周建廷收下，并附一份趙五眾的個人承諾，上面寫道:“廣大選民:在這次換屆選舉中，我趙五眾如果被選上，愿意給村里投資10萬元，解決學校上暖氣和全村上電視光纜問題。現將現金交付村黨支部。這是我趙五眾的一個心愿，望廣大選民投出你們神圣的一票。”

這一意外事件使現場選舉一時中斷，看熱鬧的群眾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起來，選民們有的動心了。

另一候選人侯立章則意識到這是對自己致命的威脅，要求鎮(zhèn)領導立即采取措施，制止這一“違法”行為，并追究當事人責任。

如何辦?趙五眾在選舉現場拿來10萬元現金，行為不妥，但不嚴重違法。侯立章要求予以制止，本屬當然，但“上綱”過火，硬套法律也未見得妥當。農村民主剛剛起步，問題多著哩，只要不違犯大原則就行。基于此，鎮(zhèn)上幾個領導就地研究，做出決定:錢，不能收;選舉，正常進行;責任，暫不追究。幾位領導分別找他們談話，平息了事態(tài)。

就在這時，從新村(西窯頭自然村)坐幾輛大轎車來的第8居民組的選民，看到這種情況，集體罷選了。他們想搞清楚，趙五眾的10萬元投資是針對老村還是新村?因為他們新村也沒上電視光纜，小學也沒上暖氣，如果錢投向新村，他們就動員選民集體投趙五眾的票。否則，集體罷選。

經過鎮(zhèn)、村幾位領導輪流做工作，講道理，在投票即將結束的前一個小時，新村的選民終于開始投票。

計票結果出來后，侯立章當選村委主任。出手大方的趙五眾對這一結果頗感意外，他想不通，自己出10萬元也沒選上，是自己的承諾有問題，還是錢出得少了呢?

對此問題，我們做了調查回訪，不少選民對趙五眾的人品、素質、能力無可非議，也為趙五眾出資10萬元為集體辦事的精神所感動，都認為他是個德才兼?zhèn)涞膬?yōu)秀人才，但不滿意替趙五眾跑前跑后的少數人。這大概是說，趙五眾不是敗在自己身上，而是敗在競選班子身上。

選舉之后，我對趙五眾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趙五眾笑了，笑得很坦然。是的，這641票，除了他還有誰能得到?

難切的一刀

選舉中的問題層出不窮，選民登記五花八門。首先提出要進行選民登記的是大批離退休干部、下崗職工，他們認為自身符合登記條件，應當參加選舉。

選民一公布，問題出來了，持反對意見的村民說:“領著國家的錢，還想管村里的事，哪有這種不合理的事?”

一位退休干部說:“我領國家錢是事實，但法律規(guī)定我享有這個選舉權利。”

村民問他:“村民義務你盡了多少?多年來，村里去世了多少人，你抬過幾次棺，埋過幾個人?”

“那是我在外工作沒時間，但其他該盡的義務我已經盡了，村里建校、修路，哪次我比你捐的錢少?”

“前年汾河發(fā)大水，鎮(zhèn)上號召全民總動員，全村男女老少都上河壩了，你到哪兒去了?”

“發(fā)大水前，老干部局組織我們外出參觀，我沒趕上。”

“那你去選老干部局局長吧，別選這個村官!”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難煞了這個沒級別的“村民選舉委員會”!

還有一個“案例”更是令人啼笑皆非。西窯頭村選民公布后，有位選民找到選舉委員會，質問為什么不登記公布他的女兒，經選舉委員會解釋答復后，他不服，將這一問題反映到鎮(zhèn)里。

我們經調查，得知原委。這位選民的女兒同外村一男青年同居，而且有了孩子，社會公認她已經結婚。按我們“娶回的媳婦可以登記，嫁出的姑娘不再登記”的規(guī)定，西窯頭不予登記是對的。但他就是不服!認為他的女兒一沒辦理結婚手續(xù)，二沒舉行婚禮，于法于情都不能認為她已嫁出。即便有了孩子，也不能證明其已婚，現在的社會，非婚生子女有的是，不予登記有何法律依據?

這個法律依據我們著實不好找!還有那些干部、職工、非農戶，這戶那戶外來戶，我們干脆“葫蘆官斷葫蘆案”，來個一刀切:規(guī)定凡是非本村戶口的一律不予登記!

或許這個決定“剝奪”了這些人的選舉權，那又有什么好的辦法呢?這個問題如果不快刀斬亂麻，會讓整個選舉泡湯。

按常規(guī)，這個對也罷、錯也罷的一刀切下去，該有個“標準”了。但不曾想到，又一個問題出來了。

在西窯頭、西關村第一輪投票時，有兩位老人分別委托家人投票，但在投票后當天晚上，兩位老人去世。第二輪投票時，老人的家人繼續(xù)代替已去世的老人參加投票，有部分選民當即提出異議，認為已去世的老人不能再參加投票，選舉現場發(fā)生了一起不小的爭執(zhí)。

老人的家人在悲痛、氣憤之余，據理力爭:“選民是20天以前公布的，一經公布即受法律保護，不論此人有何變化，都不能剝奪其權利;再則，本次投票是上次投票的延續(xù)，屬同一次選舉，昨天有權投票，為何今天不能投票?不讓投票有何法律依據?”

在選舉現場，又到哪里去找這個依據?向市里請示又來不及。

怎么辦?為難的鎮(zhèn)領導只好就地研究，作出了主張，認為去世的老人不能再投票。因為從理論上講，人一去世，即喪失了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也無權委托他人代投票。退一步講，委托手續(xù)是老人去世前辦的，沒錯，但誰能保證在投票的前一刻，該老人不改變主意呢?

主張老人應投票的人帶著很大的情緒仍然吵鬧，又是一番激烈的爭論。最后，鎮(zhèn)領導請來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去做當事人工作，平息了這場爭執(zhí)，兩個選區(qū)也就各減少了1名選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3月25日，是米家灣村的選舉日，也是城關鎮(zhèn)最后一個村的選舉日。精明的競選者在充分研究了選舉程序后，在公開唱票這一環(huán)節(jié)上做起了文章，別出心裁地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以識別出誰投自己票的“高招”。

競選者向提前口頭答應投他票的選民提出要求，在選票主任欄下填寫他的名字，同時在副主任欄下填寫選民本人的名字。在公開唱票時，競選者聽到副主任的名字后，就能知道都是哪些人投了自己一票。

這相當于成了有記名投票，但法律又不能禁止這種行為。

鎮(zhèn)選舉領導組經過緊急研究，決定改變唱票方式，實行一票三唱，并立即發(fā)出緊急通知。

這就將主任和副主任的票剝離開。但誰也不曾料想，問題就出在唱票上。

米家灣村第二投票站參加投票選民203人，有效選票199張，但唱票結果出來后，主任票超過了199張，顯然，票唱錯了。

鎮(zhèn)工作人員發(fā)現后急忙予以糾正，但為時已晚。一時間會場秩序大亂，局面完全失控。

隨即有人鎖了選舉會場所在地——村小學的大門，就連我們上廁所時也有幾個人跟在后面，嚴密監(jiān)視。

我們被群眾分別圍困在幾間教室和教師宿舍里。也該我們倒霉，最近很少停電的河津市突然斷電，屋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屋子里，一位年輕的鎮(zhèn)機關女同志對我說:“魏書記，手機借我用一下。”撥通之后，我清楚地聽見，手機里傳來還帶著奶氣的童稚聲:“媽媽，你在哪兒?好黑，我怕，你快點回來呀!”

女同志怕我聽見，走到門口處帶著哭腔去安慰那幼小的兒子，門外的吵鬧聲頓時平靜下來。霎時我的心情異常沉重，這民主咋就這么難!?

我叫來一個在米家灣有親戚的男同志，讓他把這位女同志送回去。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位年僅20多歲的女同志對我說:“魏書記，你走不了，我堅決不走，孩子的事你放心，我已打電話讓別人照看了。”

多么好的同志呀，我心頭一動，不禁熱淚盈眶。

此時，我的感情相當復雜，我意識到，我該看望看望我們鎮(zhèn)機關的同志們了。我在兩位仍然“怒發(fā)沖冠”的選民“護衛(wèi)”下，分別到同志們被圍的教室、宿舍里，大家見我來了，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這是“檢閱”，還是“探監(jiān)”?我鼻子一酸，早已盈眶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我同他們一一握手，并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誰也沒說什么，此處無聲勝有聲!理解、信念、支持，還有愛，人間還有比這更可貴的嗎?!

發(fā)生這樣的失誤，我同其他鎮(zhèn)領導一樣，心里也不是滋味。為了緩解干群矛盾，穩(wěn)定群眾情緒，經鎮(zhèn)選舉領導組研究，決定終止米家灣村第二居民組的4個監(jiān)計票人員的監(jiān)計票權利，由全體選民選舉產生的總監(jiān)計票人代替行使監(jiān)計票職權。

采取了以上措施后，米家灣的選民對我們予以充分理解。

第二天，米家灣在第一次“海選”的基礎上，進行了第二輪投票，5個村委會干部全部選出!

隨著米家灣村選舉委員會主任米晉堂“選舉結果宣布完畢”的洪亮聲音，河津市城關鎮(zhèn)第五屆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經過風風雨雨，終于畫上了難畫的句號。回想選舉的全過程，不能不讓人由衷地感嘆:農村民主，大勢所趨;農村民主，來之不易;農村民主，路漫漫兮!

(下期請看《選民登記引出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