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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泣如訴

2010-12-31 00:00:00黎小鳴
大理文化 2010年11期

黎小鳴,1965年7月生于云南永勝縣,當過教師、記者、編輯。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在《大家》、《作家》、《鐘山》、《今天》等刊物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橡皮泥》,中短篇小說《在水邊眺望愛情》、《艷歌行》、《世事如棋》、《鳥群》、《追擊》等。現居昆明。

1982年9月——1984年7月,整整兩年時光里,我有幸在蒼山下洱海畔求學,聽風賞雪,讀月觀花。這是我最美麗的人生時段之一。某個月夜,我與同學從校園朝洱海邊走,月色朗白,星稀風淡,山影逶迤,驀然感覺西北高遠,地傾東南,頓時間直覺得天野寥廓,宙宇無盡,人世蒼茫……

在長時間的呆住之后,我知道,大理這個古國佛都,向我后來的人生開啟了一道天地人生奧秘的門縫。

蟄居的劉彩云

我蝸居在家里,到今天剛好整整3年。3年,1095天,我沒出過門。1095個或有風有雨或有陽光或有云彩輕輕飄浮的白天;1095個或無風無雨或有月亮有星星的夜晚。我只能在陽臺上渺遠地注視著它們,看著這1095個日子一個個走到我的身后。

它們浮現了,又消失了。消失了,又出現了,循環往復。天與地是一個又一個的小小輪回,我的心情也一樣跟著它們的出現和消逝不斷輪回。我這小輪回的時間太短暫,使我能夠非常強烈地感受得到。他們說一個人一生也是輪回。也許是的。可一個人一生太漫長了,每一天感受到的也都不盡相同,何況誰也沒見過自己的前世是怎么輪回的,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下一世將怎么輪回。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很少有人去有意識地感受輪回。可我在我的蝸居生涯中感受到了,每天的輪回,每個星期的輪回,每個季節的輪回,每一年的輪回,每一種心情的輪回……

每天面對的是一臺32寸的彩色電視,我在所有能接收到的電視頻道上消磨著我的時光,至于那些我常看的電視臺,每個節目主持人,我都可以靠聽聲音辨別出他們誰是誰了。我靠電視維系著我跟這個世界的聯系。我傾聽著他們的聲音,關注著他們的神態,喟嘆他們的命運,旁觀他們的娛樂,緊盯著他們的笑容。但是我跟他們沒有互動,我從沒參與過他們的生活。世界在我的生活之外,我無法參與——哪怕一句話,甚至一個表情。

別人是看不到我的。我在除了親戚朋友肯定沒人知道的這個屋子里寂寥而孤獨地看著別人。我是個被世界遺忘了的人。但我依然在關注著世界,并夢想著某一天重新回到這個讓人熱愛讓人煩惱讓人依戀讓人傷心的世界,否則說不定我會瘋了。如今,這希望已經變得越來越渺茫。即使是親戚朋友,他們也不會知道我隨時都在孤獨而寂寥地想著他們。每個禮節性地來探望我的人,都做出關心我,沒忘記我的樣子。可當他們一走出我的這道門,背對著我扭過頭來露出最后一個笑容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儀式已經完結。通常他們都會反手將我的防盜門哐當一聲關上,然后我就會看見他們的笑容依然印在深綠黝黑的防盜門上。

這是親朋好友探望儀式的最后一個影像。這個影像可以在防盜門上停留三到五秒,我定定神,影像消失,然后一切歸于平寂。

屋子的平寂醞釀了我的情緒。他們帶給我的那點快樂,仿佛同時被他們帶走了,剩下的是他們來了又走了的那片空白。那片空白突兀地聳立著,讓我無法填充,甚至無法接近,讓我覺得那簡直是個深淵。我近乎絕望的無奈傷感,通常會在這時候歇斯底里地釋放出來。我淚流滿面,聲音堵塞在喉嚨里使胸部正常的起伏驀然停止——我想我可能會憋悶而死。

當然,我最后又會緩和過來,停止抽泣,拿塊濕毛巾擦洗淚痕,在鏡子前面找到自己的臉色,又在自己的內心里找回自尊,然后我神色漠然。客人帶來又帶走了的那片巨大空白不復存在。我獲得平靜,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來探望我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我受不了他們那施舍同情的神色和口吻。我拒絕他們的施舍與同情,不管他們當年與我怎么鐵桿。我動不動想嘲諷別人。于是他們都覺得我變了,變得多疑而敏感,變得不可理喻,變得毫無道理,變得尖酸刻薄神經兮兮,變得讓他們忍無可忍。他們對我的變化恰當地表示了理解,理解又成了另一種更大的施舍與同情。他們當然沒有承當忍受我的無禮的義務。于是他們的探望越來越少,禮節性的成分越來越多,虛情假意越來越濃厚。難道我能忍受他們的虛情假意么?

如今,我已經是個地地道道的棄婦、怨婦了。我知道這世界每天都有不幸發生,每天都會有人陷落在無奈和絕望之中。可這一次,為什么是我?上蒼為什么要我得這樣的疾病,不能見人地整天呆在屋子里,與世隔絕。為什么是我?為什么?為什么……

我的婚姻名存實亡。他回到這個家里仿佛是被懲罰來做義工的,一言不發地做他每天必須做的事,做完了依舊一言不發。我被我自己的病痛折磨著,痛楚刺激著我的每一根神經,使我經常處于情緒的失控狀態。我無法平復我內心的積怨,我為我的冷酷無情而自得。我為我設計出來的種種靈魂酷刑而快意,當我將這些酷刑施加在他身上的時候,我看見他故作深沉的臉因抽搐而變形扭曲。這時候我倍感快意。

有一天我流著眼淚對他說:其實我不想這樣做,真的,請你相信我。

他想了想,竟然用種漠然的口吻說:沒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想怎么說也盡管說,只要你高興。我無所謂。

我無言,我只好讓自己的眼淚流得更歡。我想我只有加大砝碼,就像個對別人施加電刑的人,不斷增加電壓,再增加頻次,讓對方經常處于劇痛狀態。專心折磨對方的神經,讓對方崩潰,讓對方投降,讓對方……我感覺到我要瘋了。我想他也快崩潰了,我不相信他能比我堅強多少。實話說,我的心也在顫抖。我感覺得到,我的心在流血。

我當然感覺得到自己的內心,當我在心安神定的時候,我會將自己當成自己的觀察對象。這時候,我就清晰地呈現在自己的關注當中了。我看見我失控的怨毒,像細菌一樣在自己體內繁殖,吞噬著我的健康肌體,使我自己隨時都處于高燒狀態。我經常額頭滾燙,喉嚨干啞,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眉頭深鎖。我的眼光所及之處,自然也見不到什么美好事物,更見不到什么神圣。我的肌體包括我的心靈都被這些病菌蠶食著。當我的肌體被蠶食殆盡的時候,我的生命也將隨之結束我正在逐漸將自己的美好的一面葬送在自己的怨毒之中。

可我如何平息自己?我又如何平息得了自己?

我無法相信我下一世的輪回。我的眼光所及,只是我有生以來的四十余年,以及我身后的歲月。至于將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三十年四十年?對我來說,三四十年就不用了,遭罪!這是我所能預見的。長么?太長了。短?當然很短暫。短短幾十年而已,不經意間就過完了。一轉眼,我蝸居在這個家里已經三年了。三年前的一切,仿佛早晨剛發生的事情,那個特殊日子里每個人的神態都還在自己的眼前清清楚楚地晃動呢。

天下的棄婦都是這樣子吧?也有例外?我看了那么多電視劇,古裝的、現代的,正劇、悲劇、喜劇,所見的棄婦個個不失尊嚴,或者另有所愛,或者母榮子貴,最后,個個都有個好歸宿。她們的被遺棄不過是她們生命的一段辛酸插曲罷了,不過是她們未來幸福生活的鋪墊。這些狗屁電視,棄婦哪里是那個樣子了?天下的棄婦難道最終都有了美好的歸宿么?他們在編那個電視劇本的時候,怎么不先來看看我的樣子?

我繼續編織著我的陷阱,我的羅網。我不會再讓自己放松一時半刻。我得睜眼看著,絕不讓陷阱中的獵物有逃離之機,更不會松動羅網的繩索,罩下來,盡在網中,休想掙脫。

這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他的責任,不是么?

他想輕易逃脫,這不可能。決不能讓他得逞。

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以后,他一直沒有放棄要逃脫,其實,他早就逃了。我承認我對不起他。可后來他也變得跟我一樣了。這不是已經扯平了么?我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兩只螞蚱,我怎么能讓他輕易逃脫呢?我承認這世界很公平。對每一個人都很公平。你在這里失去了的,可以在那里得到補償;在那里多占據了的,就會在這里損失掉。我想,老天爺就是這樣扒拉著手中的算盤珠子,維系著這生命世界的平衡的。

只是我依然不知道我的將來會如何。生命當然是自己的,感受也是自己的,命運也是自己的,錢財也是自己的,愛情也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兒子也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只有當“我”消失了的時候,這一切才會隨之消失。

這世界的搶奪已經太多。這世界你爭我奪。不見人們眼珠血紅,神色凝重,專心致志,臉上笑嘻嘻,手上則在扒拉不已。我已經看夠了,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個個的手都長長地伸著,能抓住什么是什么。自己的要抓,別人的也要扒拉過來,盡皆塞進自己兜里,又死死捂緊著口袋,生怕一睜眼又變得一無所有。

除了兒子,我知道我已經一無所有。更讓我氣憤的是,他們竟然連我的兒子也在爭奪。

兒子,兒子。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看到兒子的臉色越來越木然,那木然背后分明是一種距離。仿佛也有無數說不出或者他不愿意對我說起的東西藏在他心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無法忍受兒子與我之間橫亙著一段距離。我一直拉他做我的同謀。我也認為他一直是我的鐵桿同謀。我可是他的母親。

兒子心里究竟向我隱藏了什么?

章余波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每天下班回家都會走在街道的人群里。從辦公室到家大約需要三十分鐘。也就是說我每天上下班需要一個小時。我每天的鍛煉時間大致就是這一個小時的步行。其實一個小時的步行,運動量,運動強度根本不夠,但也只好花這一個小時來權當鍛煉了。城市的街道上幾乎感受不到自然環境的季節變化,隨時翻新的是街道邊的商鋪,而那些隨時翻新的促銷手段,也真難為這些商家無比發達的想象力了。

這生活變化太快。街道上車水馬龍。忽然之間,車就成了許多中國人的消費品了。可有的人又開始棄車走路了。也許人都這樣:一旦擁有,然后就興味索然,于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回頭去找尋,相反的東西就又重新變得重要。正如時尚,今年流行了短的,明年必定流行長的;今年流行寬松的,明年必定流行緊身的;今年流行繁雜的,明年就會流行簡約的;吃多了精細食品,于是粗糧雜食變得重要;肉食已經膩煩,野菜就成大自然賜予的美食了。

生活變化太快,但我們的心依然古老。

上班時間,我們的心思屬于單位;回到家里,我們的心思屬于丈夫妻子孩子。只有走在這回家的路上,孤獨地處在陌生的人群中,我們的心思仿佛才屬于我們自己。想自己所想,愛怎么想就怎么想。一些人步履匆匆,東張西望或埋頭急走,仿佛正在或猶豫或興沖沖地走向每個人向往已久的自由;一些人漫步輕搖,仿佛世界就在他的腳下,這時空就屬于他自己——我真不知道他們這是從哪里得來的逍遙。然后我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種關于籠子的說法。城市就是個籠子。我們誰都舍不得飛出這個籠子一步,我們都是一只又一只乖乖鳥。大家都說,這樣穩定,這樣健康,這樣美好,這樣才是人的生活。

我在我的小籠子里度過我的每一個美好或糟心的日子。

面對社會,我們自動在自己的崗位上,像顆螺絲釘一樣支撐著屬于自己的責任。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職責、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面孔、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權力。可我們還是無法用社會的責任、方法和權力代替屬于自己的生活。這個生活屬于每個個體的身體、情趣、愛好、價值、觀念、修養,屬于每個個體在那個親朋好友等小范圍之內的關系點上,屬于每個個體的隱秘的內心需求——那無法消弭也不可能消弭的每個個體與另一個個體之間的聯系和區別。

我們還保留著。我們曾經嘗試著消弭這樣的個體區別,但沒做到。看來,將來也不可能做到。于是社會開始承認個體之間的區別,承認個體與個體之間存在差別的合理性。

任何理性的思考,在屬于個體的欲望和個性面前都會被限制。我曾經盡力想使自己盡可能地公眾化、社會化,讓每一個行為每一句話都具有公眾的意義,都具有高尚品質的特點。我們從小經歷的就是這樣的教育,我們的社會曾經努力提倡這樣的道德并要求每一個個體都做到。我也這樣努力了,可我失敗了。我做不到。每個個體的幸福感的彌漫,都有可能變成一種侵犯,至少可能是種冒犯。這世界上有那么多作為個體的人在一刻不停地相互影響……

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大街上熙熙攘攘,擦肩接踵,我們即使是走在空曠曠的廣場上,也有可能踩了別人的影子,即使是走在深夜里,眼光所及也可能侵犯了別人的隱私。

秉承我所受教育的要義,我努力了:我要做一個高尚的人,做一個純粹的人,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做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些方面我做到了,另一些方面我沒做到,還有的方面,我做不到。道德要求與道德自律像硝煙一樣彌漫在我的生活里,我的生活欲望像風一樣忽大忽小地吹來吹去,要吹散那些硝煙。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就成了一個雙面人。掙扎得多了就累了,是心的疲憊,就歇下來了,歇息的時間長了,就無可無不可了,最后就不再做徒然的努力了。

我不是在報復。我已經將報復的殘酷欲望消弭了,也已經將報復的快樂從我的快樂感覺中剔除了,至少,大部分已經剔除了。我正在努力向圣人學習,努力向公眾的、也是我心儀神往的社會理想和道德理想靠近。可不經意間,我的前面忽然就呈現出一道坎。我很難邁過這道德的高坎去。我在這里流連懊惱,失意徘徊,在這里淺吟低唱,幽怨不已。

時間已經很長了,我也許都已經變得麻木。每一個白天都有太陽和月亮同時照射著;每一個夜晚也都有月亮和太陽同時升起來。

我知道,在逐漸將我自己目前的生活習慣化、正常化之后,我的自省正在失去價值和意義,因為它不再是一種靈魂的掙扎,已經失去了修養道德的沖動,失去了知行合一的可能。于是自省就變成自我辯護,自我安慰的無聊伎倆,變成一次次自我注射麻醉劑的習慣性行為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路對別人來說是街道。街道對很多人來說是商場,是繁華熱鬧的去處,是購物休閑的地方。我們彼此視而不見,恍若未存。也許,只有在上蒼的眼睛里,我們才是一類人——同屬于行走在這七彩斑斕大地上的蕓蕓眾生。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家名存實亡,已經破碎。但我必須回到那里去。

章立早第一次去父親情人家的那個夜晚

那一年,我十七歲。那時候是夏天。我走在去父親情人家的路上。父親對我說,你該去看看黃孃。黃孃就是父親的情人。其實他們仿若夫妻。父親跟母親之間的戰爭,已經進行很多年了。多年來他們一直處于交戰狀態,早幾年,他們熱情似火昂揚澎湃,如今那樣的激情已經不復存在,早已經由激烈碰撞變成了殘酷的冷戰。冷戰也進行了很多年了,至今也看不出半點停戰的跡象。抗日戰爭也不過打了八年。對他們來說,也許他們一生的大半部分都將在戰爭狀態中度過了。他們之間的拼殺兇狠持久,讓整個家庭的氣氛詭異非常,他們之間攻防往來地相互折磨著,怪招迭出,令人嘆為觀止。放開了看,二十世紀人類經歷了兩次大規模的世界大戰,局部戰爭不計其數,可戰爭也總還是有間歇的,和平的局部地區也不在少數。但我的父母,他們之間的戰爭將貫穿在他們后半生的每時每刻。多么可怕的戰爭。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無法從他們的對抗中脫身出來。我是他們的兒子,我身上流動著他們的血液,使我無法置身事外。我曾經理所當然地為母親打抱不平,認為母親的痛苦就是父親帶來的。于是聯合著母親頻頻向父親發難。面對我的進攻,父親像一堆棉花,當我重重的拳擊砸向他的時候,父親無動于衷。我還以為父親真的心如鐵石,刀槍不入了,后來才知道父親一直是在默默忍受著我對他的重擊。而我一點點對他表示理解的行為,竟然讓他長舒悶氣,雙眼流淚,實在是我始料未及的事。

我跟母親的聯盟已經解體。這大致也是母親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實在不忍心向她表明這一點。在她的心中,我跟她的同盟關系已經變成針對父親的戰略體系。如果我宣布這個聯盟的解體,對她將是致命的打擊。我如何忍心再對她進行一點點的打擊?

城市的梧桐正是茂密無比的時候,我聽到蟬聲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頭頂上響著,仿佛是城市喧鬧聲的和諧伴奏。在我耳朵里,所有這一切都是噪音。我尋求著內心的平靜,順帶也希望這天地間的一切都能夠保持安寧。在城市,我不用希冀這樣的安靜。我惟有努力平復自己的躁動不安的內心,以求我內心的安寧。

在我內心,黃孃更像我的母親。她沒拉我當父親的同盟,也沒拉我當她的同盟,甚至沒把母親當成她的對手。她更像一片土地,任隨地下的所有種子一起發芽,然后她在亂哄哄的植物中間清理修剪,搭建自己的心靈天地。也許,說她像一片草原更恰當一些,她曾經任由我在這片草地上奔馳,哪怕是對她的敵意和傷害……

然后我看見了母愛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本來我早該體會到,但我一直沒有耐心去體會。我的心一直跟我的父母捆綁在一起,從他們的情感利益中獲得愛與恨的體驗,從而形成不同時段側重點不同的愛的體驗。可是,愛,能建立在同盟關系上么?在我與她之間,一直橫亙著我那骨節一天天變得畸形,面容正在因人生、命運的痛苦而逐漸變得面目全非的母親。母親全身心地沉浸在她無可替代的痛苦里,命運的不公,正逐漸在她的臉上雕塑出一副怨天尤人悲哀絕望的衰敗相。

轉過街角,就是一片小區。黃孃家就住在那里。然后我想起我第一次到她家時候的情形來。也許是父親要出差,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他沒讓我去外婆家,也沒讓我去他的別的朋友家,而是將我托付給了他的情人。父親說,這些天,你就住在黃孃家吧,她會很好地照顧你的。我隱隱約約地猜想到了這個黃孃的身份。本來不想去一個陌生人家,這時候就變得很想去見識一下這個女人了。父親在不經意間忽然向我公開了他的隱秘生活,讓我感動,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以前我一直以為父親的另一種生活是隱秘的,骯臟的,見不得人的。他忽然對我公開了這一切,仿佛為我打開了一扇窗戶,讓我看到了另一種人生態度,感受到了他內心的另一面。那異樣的感覺讓我迷惑了很久,后來終于明白了,這是男人之間的相互理解。明白了這一層,我對父親的恨漸漸趨于淡化——當然這是后來的事。

我無言地背著書包隨著父親來到一個小區,面對著這個我并不熟悉的女人和她的家——也許這也可以算是父親的家?她才是父親的真正女人?

但她不是母親……

我一直坐在沙發上。我難說出我是什么心情。我像個客人,可又比客人多了些什么;我像個陌生人,可我的父親分明就在這里,這里的女主人對我的一切仿佛也了如指掌;我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但他們的神色中卻分明將我當成了這個家中的一員。他們家還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男孩,父親叫我稱他為哥哥。我沒有叫。他跟父親倒是挺熟悉的,眉宇間甚至流露出一些了解和親近來。從他們之間神態的平和自然看,我覺得父親跟這個女人更像是一家人。可我無法融入他們制造的氛圍里去,因此整個晚上我都在觀望,一言不發。后來,大家坐在客廳里說話看電視。也許我已經無可忍耐,也許我覺得這時候該我發言了,一種想做點什么的沖動漸漸支配了我。我注視著茶幾上的這個瓷杯。剛添加了開水,裊裊水霧正在從杯子里飄出來。杯子的手柄像只耳朵斜對著我,杯子一側畫著一簇蘭花,潔白的瓷器上面的鈾,透著無暇的光。再看看各處的擺設,無不顯得妥帖舒適。就像這房子主人一般,典雅中透著清秀。我喜歡這氣氛,也喜歡這家的環境。但我顯然不屬于這里。我是被硬拽進來的。父親想把我囚禁在這個不屬于我自己的環境中,更何況這個女人必然跟母親勢不兩立,盡管我也知道這其中的情由復雜萬分。也許是我不理解,也許是我不接受,也許是我下意識排斥反感,我涌出一股想毀壞這里的一切的沖動。

我該如何才能將這個茶杯砸了?

我握著茶杯的把柄,輕輕呷了一口清茶。握著茶杯的把柄可做不出失手的樣子來。要做出失手的樣子,必須撮著手指將茶杯拎起來。可這茶杯不是玻璃杯。撮著手指拎起茶杯,那是個不合時宜的動作。我試了試。四個手指撮起茶杯喝茶,我的嘴唇碰到虎口上了。我看到父親朝我看了一眼,那是不懂規矩的責備的眼神。我沒理他,輕輕將茶杯放下了。

又過了一陣,我再次將茶杯拿起來,我的手指輕輕松開,茶杯在我手里晃蕩了一下,然后潔白的瓷杯連同里面淡綠色的茶水就呈一條直線落了下去。茶杯一直在我的視野范圍之內。筆直的一條線,自由墜落。雖然短暫,但我捕捉到了整個過程。在茶杯破碎的聲音發出之前,潔白的杯子與淡綠色的茶水一起四濺。清脆的瓷器破碎的聲音傳進了耳朵,然后茶杯就不見了。是的,茶杯驀然就消失不見了。

這時候突兀地進入眼簾的是茶葉。顏色黯淡的茶葉幾乎濺成了一個圓圈,中間部分堆積著,厚一些,其它的則斑斑點點地擴散開了。

父親責備地輕聲說:哪有那樣端茶杯的?

父親的女人說:沒燙了手吧?來,阿姨看看。喲,來我看看。

父親的女人沒管地上的碎茶杯,拉著我的手察看,又叫她的兒子快找綠藥膏給我涂上。我知道綠藥膏是治療燙傷的藥。

我邊縮回手邊說:沒有,沒有。對不起……

實話說這時候我心里快意極了,話語中肯定不會有半分對不起的意思。因為我看見父親又看了我一眼。我一抬眼,首先看見的竟然是那個年歲跟我相差不多的男孩的驚訝的眼睛。他那驚訝是看到了真相后不可思議的驚訝。我故作出來的赧然面容這時候肯定已經完全僵住了,我的臉驀然熱起來,并且越來越熱。他并沒有按照他母親的意思去翻箱倒柜找什么綠藥膏。

這個杯子是我為我的母親摔的。此時母親跟我一體。我當然帶著母親的怒色,帶著母親的怨氣,帶著母親的暴戾之氣,甚至帶著母親的狠毒——針對父親,也針對這個女人。他們要知道我是故意的才好呢。我就想摔了這個杯子,讓他們之間和樂融融的氛圍像這杯子一樣粉碎。可現在驚訝地注視著我的是這個跟我年歲相差不多的少年。這做派也許對父親合理,對這個顯然希望像我的母親一樣關心我的女人合理,但對他不合理。在他面前摔杯子,顯然對他不公平。我沒有任何理由。現在他驚訝的目光揪住了我的小心眼不放,這對我形成了壓力。我知道,他的處境跟我一樣。可他保持了一份從容與安詳,而我沒有。

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局促,心里就真的不安了。我回避了他的目光。

然后我聽見他站起身來。聽見他拿來了掃帚、撮箕、拖把。他清掃時,碎瓷片碰在一起清脆的聲響在我耳際變得尖銳,我看見拖把在我前面拖去拖來,仿佛拖在我心里,將我的內心拖得一片狼藉。我覺得我已經斑駁無序,甚至已經被他一言不發的拖把拖得光怪陸離。

他的神色間并沒有表現出多少嗔恨。只是在清掃我腳邊的茶葉時,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在他面前已經一敗涂地。

我已經了解了父母之間恩怨的起源。我至今無法對他們之間的恩怨做出道德裁定,我也就無法在理智上偏向哪一方。我想我早就逃避了,我放棄了要做出道德評判的嘗試,也就避免了在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做出道德宣判。于是在我最躁動不安的青春期變成了一條蟄伏的小蛇,時而粗礪桀驁如狂風暴雨,時而昏昏欲睡不明所以如亂草落葉。來自各方的關心盡管都帶著他們的私心,但也在緩慢地融化著我內心的堅冰。父親一直在努力消磨著我內心的粗礫,黃孃一直在軟化著我的神經——像一缸醋里浸泡著一根骨頭。我知道我的抗拒不可能有任何結果,這已經是父母的生活,是他們一生的結局,是他們的宿命。于是我逐漸學習寬容。學習接受這一切。學習接受這樣在外人看來肯定是不道德的生活,并在這樣的生活中感受著寬容,感受著生活的殘缺,感受著他們各自化解不掉的怨恨,感受著在我面前無法做作的他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呈現的作為人的各自的真相。

慢慢地,我終于停止了對父親和他的情人的搗亂。如果說父親對我來講是一團棉花,那么,那個女人對我就是一杯溫暖的甜水,不僅在溫暖著我,而且讓我感到了家的甜蜜。這讓我既感到一絲暖意,也讓我感到了背叛的難堪,還有對強迫的憤怒——他們都在逼迫我接受他們強加給我的現實。那一天我忽然開悟了——他們都是些可憐的人,他們都想在我這里獲得原諒,獲得認同,獲得寬慰,獲得溫情……我的搗亂除了使他們難堪之外,還加重了他們的負罪感和苦難感。我至今記得那一秒鐘的感受——天地于我頓時寬廣,心胸仿佛于藍天融合,美丑善惡真假好壞的對立驀然消失——我包容下了我家庭、生活中出現的這一切。盡管那感受沒停留多少時間就消失了,但天地于我寬闊了許多,我知道有一個方向是我平靜的通道了。

在一直被仇怨浸染著蝸居在家里母親看來,我已經被父親成功招安了。我感覺得到她的想法。其實,不管我如何試著用坦然的態度面對這一切,我還是無法做到完全釋然。

父母不會停止他們之間的相互傷害。現在,也許更多的是母親在主動出手。父親好像已經喪失了再度出手的激憤了——也許是因為自責和理虧,也許就是他的道德污點,他已經變得連招架的熱情都沒有了——在母親面前,他成了一只逆來順受一言不發的綿羊——但他依然堅持兇狠的狼一樣的我行我素——這時候的父親真像一只不折不扣的披著羊皮的狼。父親用狼一般的堅韌固守著他除了工作之外的對生活(或許還有情感?)的最后保留地,我想,這也是他精神的最后保留地了。母親可能將父親的這副態度理解成毫不在意了——因而激起了她更大的怨恨——她一心想摧毀掉他那最后的堡壘,要親自將父親披在身上的羊皮剝掉,在世人面前裸露出他狼的本質來——這個堡壘對母親來說簡直是眼中釘子,肉中鐵刺啊,而這張羊皮正是父親虛偽無恥的表征。

一個將對方的眼中釘子當成了自己的最后底線,一個將對方的最后底線當成了自己的眼中釘子——他們要摧毀的都是對方最致命的部位——自打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調和的余地。

其實,父親不可能毫不在意。但不管心里如何,父親依然是一副漠然的神色。父親已經將自己的心靈之門對母親關閉了。他留了一道窄門讓我通過,我得以觀察父親作為男人的生活及他生活中表現出來的作為男人的情懷。

我為父親難堪。我為父親難過。我為父親沉默無語。

各自的孤寂聚合成心碎

暑假到了,我還是早早就預定了火車票,回到這個有著我的愛恨的城市。我借口勤工儉學已經在學校里呆了兩個假期了,也就是說,我已經連著三個學期沒有回家了。每次打電話,母親總是想把她的苦痛掩藏在話筒背后,她說:我很好,最近病情已經有很大改善了。但她的聲音聽不出半點病情已經改善了的喜悅。她不知道我可以聽她話語背后的聲音么?

于是我逐漸習慣了母親的抱怨和她身體日益顯現衰相之后的永恒的哀愁。經歷了數十年生命,身體總是要衰敗的。那哀愁,應該是屬于每個人的。我是為母親回來的。

但父親同樣也成為我內心的一部分,甚至包括他的情人。很多時候,我都奇怪于我的命運何以會跟這些人事密切相關。他們對我的關愛里摻雜著他們自己的愛恨情仇,于是我在被他們關愛的時候,不得不同時接受他們之間的復雜關系釀造出來的復雜情感。我無論如何也難以把這種情感梳理成父與子、母與子,晚輩與長輩,家庭內部,家庭與家庭之間的單純情感。

我摁門鈴,第一聲還沒響絕,門已經打開了。母親可能是接到我在火車站打的電話之后,就守候在門口了。母親擁抱了我。我安慰似地抱了抱母親。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不習慣在母親面前直接流露感情了。也許這正是她傷感的原因——她覺得不該分享的人分享了她兒子的感情。母親不理解,她兒子的感情早已經四分五裂。放下行李,面對面坐在沙發上,母親怔怔地看著我,眼淚就一直淌到她的腮上來。我陪著她流了一會眼淚,然后問起父親,她淚眼婆娑地說:還不是一樣。每個星期都朝那……不在家兩、三天……

靜默了一會,母親又說,我怕是真的不會好了。我已經查閱了很多資料了,知道這病會拖得很長。兒子,媽可真不想拖累你的生活……母親的聲音嗚咽了。

媽……我拖長了聲音叫了一聲。我真的很害怕母親用這樣一種語調跟我談她的未來。陷入這樣的絕望里,什么樣的安慰能起一點點作用?至少,目前我找不到一套可以給她的未來以一點點希望的說辭來安慰她,使她從這樣的絕境中掙脫出來。我只好下意識地打斷她的思緒,有意阻隔開她那絕望的思路。可那問題還在,突兀地橫亙在我們母子之間,橫亙在母親和我的明天。于是我也同樣陷入了與母親同樣沉重的絕望中。

然后母親就沉默了。沉默著的母親孤獨、悲哀又可憐。看來,這句話在她心底已經回蕩很久了,已經變成她的情緒,變成她的面容,變成她的常態。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粗暴打斷她的思緒,是絕望中的無奈,也是不想讓她的絕望影響我,把我也拖入絕望心境中的自私——盡管跟著她絕望陪著她傷心毫無意義,于她于我也都沒有任何好處。也許,絕望的生活也是種生活,我就該陪著母親一起體驗這樣絕望的情緒?過這樣絕望的日子直至她生命的盡頭?——我陷入了毫無希望的更深的絕望中。

過了半天,母親忽然想起似地堆出些笑容來,詢問我在學校的生活。還對我有沒有女朋友的事特別關心。

我說,大學的生活哪里不都是一樣么?你不也上過大學么,現在的大學生活跟過去怕也沒多少不同。北方,冷一些罷了。我交個女朋友,那也很正常不是。

母親說,誰說你不正常了。媽不過是想看看她什么樣子——看她是否配得上我兒子。

我把照片給她看。母親仔細端詳著照片上的女孩,忽然問:她家里沒有什么遺傳疾病吧?

我拖長了聲音說:媽……

母親說,對不起,不過我真的想知道。隔了一會,母親忽然喃喃說:這是誰家的女孩有福了,我的兒子決不會像他爹……母親一廂情愿地想象這個女孩一生命運不同于自己之處,我甚至聽出點嫉妒的味道來。這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沒來由的羨慕。母親總是將自己的兒子看得優秀。看來母親經常這樣羨慕所有幸福或者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幸福的女人。

其實,人不都是這樣么?——缺少什么,就向往羨慕什么。

母親的羨慕毫無來由——盡管我從來也沒想到要向父親學習,可她憑什么可以斷定我不像父親?未來的事,是不可預測的。毫無來由地想當然,看來是母親想事情的習慣。

我隱約地意識到母親肯定是錯了。可她錯在了哪兒?

因為我回家,父親這天下班時間回家了。按照他的日程,不知道今天是該回這個家的日子,還是該去那個家的日子。反正他按時回家了,我給他開的門,他微笑著擁抱了我一下,然后看著我的臉說:成熟了許多的樣子。

父親與母親之間,依然有一堵厚厚的墻無形地隔著。都什么年代了,父親真的在向往并實踐著一妻一妾的生活么?沒有這堵墻隔著那才是怪事。吃飯的時候,父親問我些學校的情況,他一說話,母親就沉默著,有那么兩次,我看他也想說點好笑的話題,至少是想使自己的語言帶上點幽默感,可母親那決不答腔的臉色和我不咸不淡的回答讓他自己說了兩句剛露出點笑容就倏然消失殆盡了。然后,他又問了幾句也許是他非常想知道的話題,飯桌上就逐漸沉默了。

很晚了,母親蹣跚著步履為我鋪好了床,囑咐我早點休息。她自己則坐在沙發上將電視鎖定在正在播放的一個漫長韓劇的頻道上,看得非常投入。父親在他的房間看書。我走進去,坐在床沿上。父親從書上抬起頭來,挪了挪凳子,盡量轉過身子看著我。我發現父親的眼角增加了許多魚尾紋,他明顯有了些蒼老的跡象。我忽然就說了一句:你過得還好么?

父親愣了一下,也許我用這樣的口吻問他,讓他覺得意外。他說:怎么說呢,還好吧……人所求的滿足自己需要的,都帶著相應的苦痛……這一切,我沒有逃避。我都在承受著……所以也沒什么不好的……你,父親頓了頓又說: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點了點頭。沉默著。父親又說:你好像戀愛了?

我說:是的。是個浙江女孩……

父親點點頭,笑了一下:很好么。但別耽擱了學業……我有時候會懷念大學的生活——生活不會重來,已經有點回憶的意思了——我是不是有點老了?那時候,一切都還在處于設計階段,每一個念頭都很有吸引力,都覺得值得去付出一生的努力追求。充滿夢想,充滿豪情,充滿可能性,同樣也充滿成功的想象……

父親在回憶。每個人都曾經有過一個個夢想。我從來沒聽父親以這樣充滿向往與希冀的口吻說過他的從前。我也從來沒意識到過,父親的夢想也這樣栩栩如生,充滿活力。我忽然意識到這背后同樣也有一個豐富的心靈。這,是以前被我忽略了的……

對了,黃孃說,她想見你。休息幾天,見見你的同學,等哪天她可能會給你打電話。

我不置可否。我已經近三年沒去過她的家了。我估計往后也不會再去了。如果她約我,我肯定也會去見見她。另一方面,我忽然對他們的情感世界產生了了解的興趣。我有點奇怪,這次回家,大家對我的口吻忽然都變了,都把我當成人看了。我隱隱有了種長大了的感覺。原來被父母長輩承認已經是大人了也是種幸福。

我在這個南方城市里的暑假生活,有些漫長。同學聚會,探望中學老師,兩次短暫的旅游。日程仿佛很滿,但我依然覺得漫長。更多的時間,我一直在陪著母親。母親對父親的怨恨其實已經瓦解了他們的家。有一天,我跟母親坐在客廳里閑聊,我后來自覺唐突地問了她一句:媽,你想過跟我爸離婚么?

堅決不離!母親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離婚,他巴之不得。可不能這樣便宜了他。他要過幸福生活,等我死了再去過吧。

我沉默無語。我感覺到了母親對父親的刻骨銘心的仇恨。也許母親感覺到了自己多少有些失態,于是開始用委屈而歡快的眼淚遮蓋她的怨恨。

母親認為,她現在這樣的結果,她這不公平的命運,她的一切痛苦都是父親施加給她的。

可他們之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這恐怕也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楚的。也許,十句八句也不一定說得清楚。發生的那很多事糾纏在一起,互為因果。只要其中的一個不放棄某一個成為因的念頭或者做法,他們就注定要一直糾纏下去,沒完沒了。

也許,人就是這樣糾纏在一起的。

也許,人就是這樣被糾纏在一起的。

也許,這樣理所當然地糾纏在一起才被稱做人。

我接到了黃孃的電話。我按照她電話上的指點,乘坐出租車來到她說的地方。這里是公園的盡頭,星期五的上午,除了幾個正在下象棋的老人,幾乎沒有別人。黃孃可真會找地方。茶室就建在一片翠竹的綠茵里,音樂淡淡地響著,竟然還有鳥鳴聲從高聳的竹梢上面傳來。我不禁贊嘆了一聲:這里真舒服。以前怎么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

黃孃說:這里好像也是最近才建起來的。前幾天我跟你張哥哥來逛公園,發現了這個地方,所以就約你來這里了。

我說:哦,張哥哥走了么?

是。他不是要讀研么?說是什么事還沒安排好。要早幾天去。

我說:他一直都很努力……

黃孃拍拍我的手說:我聽你父親說了,說你成熟了,平時也非常用功。你爸可高興可得意了。我一看你的樣子,知道你父親說的不錯。真為你高興!我看著她艱難地笑了笑。這個女人,以她的成熟和她獨特的愛的方式,引導了我一條寬闊的情感之路。本來我不必走這么寬闊的情感之路,也用不著這么寬闊的情感之路,可因為她與父親的關系,我就必然要面對這條路。我喪失了作為父子母子的單純情感,喪失了完整家庭的幸福感情。這,肯定是父親和她一起強加給我的——也許,還有母親。幸運的是我沒有被他們的情感關系淹沒,也許是她帶我走了出來,也許是父親和她一起帶我走了出來。畢竟,他們使我健康成長了。也許是在贖罪,也許是在彌補他們的負疚,畢竟,他們在對我負責……

我理不清我對她的這種情感算什么,對長輩的尊重?理解之后的釋然?怨恨中的寬容?無可無不可的漠然?……不知道,我自己也理不清。都是,但也都不是。我一點也不懷疑她的真誠和摯愛,后來,我也盡量對她保持著尊重——盡管中間隔了很多層朦朧的障礙物……我隱隱猜測到了她把我約出來的原因。我知道這將是一場困難的談話。

黃孃沉吟了一陣,嘴唇動了動又止住了,然后又動了動。我想她不管對我說什么嚴肅的話題,都會有些困難的。最后她拍拍我的手說:這幾年,我要感謝你接受了我……盡管你也沒少給我,還有你爸出難題,有的題目甚至還很難做……黃孃說著甚至有些慈愛地看著我笑著說。我盯著她的臉,想從中找出些虛偽的痕跡來,但我依然沒找到。

我今天想跟你說的是,你家的家庭,不,我們,不,我……我們這樣的關系,是如何形成的。其實,就是你爸和我的愛情故事。其實,我們之間也沒有什么故事可言。我們交往了很久,互相愛慕,互相信任,對人對事的理解常常能達到基本一致,我們,至少我覺得這就是愛情。然后,我們都愿意共同承擔這樣的愛情所帶來的壓力,和一切后果……沒有后悔。有人說我們無恥,有人說我們幸福,也有人說我們勇敢。在我看來,我,和你父親,什么都不是,我們是在相愛。愛,沒有目的,沒有心計,甚至沒有世俗的煙火,就這樣愛著,就像你們年輕人戀愛,甚至比你們還純粹。愛著,我愛他,他愛我,如此而已。這么些年,我們就這樣走了下來……

黃孃說得很慢。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理解著她話里的意思:父親和她的愛情,就這么簡單么?也許,這些簡單表述背后已經包括愛情的所有含義?我有點奇怪,甚至有點震驚了。

很長一段時間,也許,你都把這個理解成對你的傷害了。我們都承認我們的愛情是自私的,是排他的。這是對你的不公平。可是……黃孃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停住了。然后又整頓了一下思緒慢慢地說道:所以不管是你爸還是我,都想對你能有所彌補。至于你媽媽,唉……我也沒理清楚她的思路和感受,也不能完全理解她。我也不能在你面前評價她。我唯一的感覺是她并不珍惜你父親。我希望,也只能希望你理解我和你父親之間的感情。我也經歷過中年婚姻變故。我理解這種變故給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女人可能帶來的傷害。所以,我想我已經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我這些年愿意跟你爸爸一直走下來的原因——盡管面臨著這么多難題,在愛情上也很不圓滿,特別對一個女人來說也很不完整,但我很滿足了。這一點,你爸當然也是理解的。不瞞你說,我們一開始交往,談論的多半是人生真相啊,愛情真相啊之類的話題。人到中年,我們的理解跟你們肯定會有些不同。

她的每個字仿佛都經過了斟酌才說出來的,恍惚間,仿佛像是對我開啟了一道門,引起了我極大的好奇心。我正默想著她這些簡單自白中的意味,她忽然停住了,然后笑了笑說:我想象得出來別人會說我什么,愛情的第三者,愛情小偷,如此等等。你想聽聽我的個人故事么?

我端著茶杯看著她,不假思索地道:當然。

她頓了頓,又笑了笑說,我還真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其實,也挺簡單的。我們認識,然后互相欣賞,互相愛戀……從來不管別人怎么說,如此而已。我還是給你詳細說說吧……

那個被稱作愛情的,本是一杯寡淡的水

我越來越糊涂了:世上的男女為什么一定要有愛情?

愛情對一個人來說,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35歲以前,我沒在愛情里發現別的東西:愛情像個容器,里面盛放的全是欲望——由原始自然的欲望引發的男女之間的屬于人的自然情感,然后有的多有的少地增添了許多社會情感。那時候,我們充滿熱情地尋找愛情,滿懷信心地期待愛情,欲生欲死地想永遠持有愛情——可我發現里面全是欲望,最美好的愛情也無外乎就是兩個人才能共同完成的欲望。大不了兩個人完成起來方便一些,效果更好一些罷了——人生漫長,一個人難以抵御生命置身在世界中的寒意,一個人難以填充生命中帶來的歲月的空曠。于是我們期待著一個異性的到來——相互取暖,相互填充,相互補助,相互折騰——遍嘗各種愛情感受,體驗生命的艱辛,然后再更加向往人生的美好……而人都有太多的熱情需要宣泄,有太多的精力需要耗散,有太多的欲望需要滿足……為了獲得更多更好的情感和生活,我們想不斷嘗試。結果,我們總是失望。于是我們繼續希望。再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再希望……最后,歲月跟自己的身體一起衰老,天地跟自己的感受一起昏聵,在最終的神智恍惚中走完那每個人都必然要走完的一生的歷程。愛情,我們還是沒有找到,于是我們繼續告訴別人: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我們應該積極尋找,不斷地尋找,九死而不悔……

愛情當然是美好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相信愛情,追尋愛情。可愛情也是變化的。世事無常,瞬息多變,再美好的花也有衰敗凋謝的時候,再綠的草也有焦黃枯萎的時候。

——沒經歷過愛情的人,斷不會有這樣的看法。

沒錯,對沒有經歷過愛情的人宣說這樣的看法,是件殘酷的事情;但對沒經歷過愛情的人不斷宣說愛情的美好,也是件不負責任的事。

這樣的觀念,我不會跟我的兒子說。但一旦有機會,我還是會毫不隱諱地向外人表達我的觀點。我的朋友們聽得不少了。不過他們的表情讓我生氣:眉頭有意無意地皺在了一起,一副饒有興致的贊同樣,那眼神則分明像是面對著一個怪物——這時候他們也倒不隱諱他們的觀點,那表情已經把他們的看法展露無遺了——眉頭皺緊的時候是不同意,眉頭稍稍展開的時候表示他們也贊同。我看重我自己——其實也不是我自己,是我這個個體——然后丟失了家;他們更看重群體——其實是他們兩口子,也許還包括他們的孩子——然后丟失了他們自己,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盡管他們從來沒表露過這個意思。

在游戲還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就反復問自己:我真可以承受游戲產生的結果么?真的能做到不在乎游戲可能帶給我的任何結果?有時候我回答是,有時則在猶豫。更多的時候則在有意避免自己追問自己這個問題——知道的。不知道。真的知道么?好像是。不,好像也不是真的,不就是一個結果么?會是什么?也許,是很凄涼的結局。但很凄涼又如何?不也照樣要度過每一個漫長或匆匆的日子么?也許是煎熬……但也許不是。實話說,我真的沒法回答自己……

最終,我還是沒法回答自己。一開始我就沒能夠對自己的行為做出明晰的判斷,做出明確的決定。所以從一開始我就輸了。我輸給了我自己。

他們說男人都這樣。男人從來沒想到他會放棄他的根據地,他們習慣于不斷出擊,擴大自己的地盤。每一次情感游戲都會以凱旋者的姿態勝利歸來。所以他們總是贏。女人則幾乎相反。她們總以為下一個是最好的,然后死心塌地要與自己的過去做一個了斷,一旦遇上上述的男人,她們就會變得一敗涂地,雞飛蛋打。

我就在這個過程中一敗涂地了。那個男人說不上更優秀。現在想來,也就是個男人罷了。甚至都找不到相比較而言的出色處。當然他也不至于比丈夫差。最初的戰栗感覺讓人動心,那是初戀的感覺。初戀的感覺,已經久違了。我有點沉迷,肯定不是沉迷于他,也許就是沉迷于初戀的感覺。某一天,他在我面前伸手朝后背撓癢,他的手肘盡可能地彎曲著,整個身子都扭曲了。衣襟繃得很緊,臉部也已經扭曲——難以想象平時的甜言蜜語是從這張臉上發射出來的。他好像依然沒撓到癢處。于是他匆匆換了個姿勢,抽出扎在腰帶里的襯衣,從下往上撓。我發現他的臉色迅速變得平和——痛苦解除,一副幸福的模樣。我也跟他一起放松了下來——這是個平常甚至平庸的男人——我這是怎么了?難道跟這么個男人又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產生么?一陣失望之后,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慢慢彌漫在我的周身。

驚詫間,我對這個男人興味索然。然后又驚詫于自己的有眼無珠。怨恨自己過于草率。后悔自己也過于世俗。一個女人少了對欲與之共同發泄激情,營構愛情的男人的尊重,其結果可想而知。但我依然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繼續與之交往著,盡管味道越來越淡,甚至面目全非,盡管一切都已經變得無可無不可。直到我們自以為隱秘的“愛情”大白于世人。

我對丈夫說,我們離婚吧——后來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羞了。那個男人已經逃走了。不再接電話,甚至更換了手機。已經跟老婆坦白,老婆也原諒了他,兩個人甜蜜幸福一如往常。

丈夫問我是因為什么。

我其實無言可對。你說能因為什么?

我想。我愿意。我要如此。我想這般。如此而已。但這理由不能說——也許這可能都不算是理由。至少不能在這時候說。于是開始狡辯,比如生活平淡,味同嚼蠟,七年之癢(其實早過了七年了),尋找激情之類。總是要找個理由出來吧?

于是我說沒有共同語言。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閃爍著個人權利的光輝,所以是個閃耀著現代人性的光輝。但是,我豈能不知,這也是個大竹簍子,放愛情垃圾用的。一旦愛情里放滿了垃圾,最后只要將這個竹簍搬出來,沒有不被理解的。作為理由,似乎最合適不過了。

丈夫皺皺眉說,不離,因為孩子還小。

拖了兩年,丈夫說,還是離了吧。

我說不離。我們都很堅決。我說不離是別的原因——我的病已經開始出現癥狀了。我去查了,但還沒告訴他。

命運將疾病擱置在我的身上,游走在我的周身,開始剝奪我的生活,剝奪我的生命,剝奪我那些大大小小的有關人的生存、享樂、幸福的欲望。突然間我的生命之舟就走在了下行道上,殘酷地將自己正在逐漸遠去的背影留在了生生不息的人世間。對我來說,天,驀然就塌了下來。我忽然變得無依無靠,孑然一身,我如何能夠獨自面對這漫長而昏暗的一切?

——我當然不能在這樣的時候離婚。

之后,丈夫也就沉默了。也許他已經知道了。丈夫的沉默,像一塊突兀地在我這個家里出沒的頑石。離婚的事就一直拖著,不,是懸著。一直到了現在。

然后他有了他的情人。也許那個女人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妻子——我,才是他的情人。也許,現在,我在他心里甚至連情人都不是了,只是他兒子的媽,一個需要他盡責的病人。

我承認我自私。可我也坦誠過。坦白了,經常流著悔恨的淚,努力做好一個妻子該做的事,將一個病人在生活中該出現的種種表征一一做了夸張表演,像是在演苦肉計,希望能感動他,獲得原諒,挽回我們失去的愛情。我的努力全失敗了。

那陰影像是銘刻在他心里了。他不為所動。后來我知道了,這樣的表演不可能感動他。在他心里我們的愛情已經死亡,死亡的東西不可能再復生。他已經把他和我分開,而且區分得十分清楚。我的每一次表演,都在他心里捆縛了一道繩索。他認定我之所以放飛這一道道繩索就是為了自己。這是真的。當然都是為了自己。不,還有孩子。不過他沒再給我機會。一次機會都沒再給我。你說我能不恨么?他不給我機會,也就是不再給自己的孩子機會。這是借口——也不完全是借口。當然,有時候我也想:他又為什么要給我機會?

以愛情的名義,誓與你糾纏

理想中的愛情其實早已經死了。但我們一直在利用愛情,以愛情的名義說事。

愛情有真有假,還有半真半假——所以很多愛情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愛情有長有短,還有不長不短——所以愛情經常死亡或者不死不亡,似死非亡。但這些都是愛情。我們多半都只把忠貞不渝,從一而終當作唯一的愛情而不顧及其它。

男女間嚴格意義上的愛情當然是初戀,也只能是初戀。初戀應該是沒怎么摻雜著雜質的純潔情感,所以人們倍感值得珍惜。世間又有多少人是經歷初戀就步入婚姻并白頭偕老的?更多的人正在經歷愛情,或者不斷經歷愛情。既然初戀已經過去,愛情的外延就仿佛石子落進水里泛起的漣漪一圈圈連著放大,大到足以讓愛情寡淡得毫無波紋——可我們也常常把這個稱作愛情。其實,這到底是不是愛情,大有疑問。

也許每個人都必將是這樣的。但步入的時間有快有慢,知曉的年齡有大有小。我的悲劇在于當我依然沉迷于自己的白頭偕老的簡潔愛情里的時候,驀然知曉那只是我不解世相的幻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我當時的震驚與憤怒。當我依然沉迷于以往的愛情,并在里面理所當然地,雖有懈怠但絕無非分之想地營造一生的愛巢的時候,她與別人的愛情之火突然熊熊燃起,將我烘烤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然后暴跳如雷。

理所當然?當然。但我從來沒預想過。

合情合理?當然。但我事先毫不知情,也毫無征兆。

就這樣就遭遇了背叛?當然。已經發生了。

拯救還是放棄?不知道。我都還沒緩過神來呢。不管是拯救還是放棄,都要在我痛苦地調整了自己的愛情觀之后才可能作出決定。

我用了兩年多的時間來調整我傳統而保守的愛情觀念。然后我用愛情的無常來統攝人世間愛情的種種變化。這世間,可愛的人自然很多,一旦具有條件,自然就能碰出愛情之火。

我問她是因為什么。她竟然回答說是因為沒有共同語言。

這回答同樣令我吃驚。我們之間怎么就沒有共同語言了?難道她創立或者整天探討了什么高深的理論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么?難道是我們之間因為個性原因不愿意再交流了么?肯定不是。于是我把她說的這句話理解成我們之間的“情趣”發生了差異。這世界廣大無邊,這人心無際無涯。誰知道別人心中此時此刻到底被一種什么樣的情趣左右著?若不是刻意克制,著意拒絕,男女之間不是隨時都可以制造出無數的“情趣”來么?而這情趣自然是千變萬化隨生隨滅的,誰能在某一種情趣里駐足一生?她是把一時的“情趣”當“共同語言”了。

我跟她分析了這些。她不相信。她認定了她經歷的是愛情。

她說她想離婚。我說不離。

不離的理由,我用的是孩子還小。這理由足夠了,看看孩子懵然不知咯咯傻笑的模樣,我難以離舍。其實我是想讓她知道她那個不是愛情。我曾經問過自己:難道真的不想離婚么?不是的。我無法原諒她的背叛。想拯救正在死亡的愛情?也不是。后來知道自己最在意的其實是遭遇背叛的難堪與傷害。

我不離婚,大致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在這意料之外忽然找到了我對她的愛情的感覺,或者說找到了一點被人愛著的小小滿足與虛榮。那些時間她變得平靜了許多,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盡管依然對我不理不睬,甚至多少還有些趾高氣昂的派頭。

兩年以后,我才終于發覺我無法在這樣的陰影里保持我的愛情。愛情就這么脆弱,容不得半點折損;就這么嬌弱,禁不住一陣風吹雨打。死了么?死了。但好像也沒完全死掉,但是枝葉已經變得枯黃。也許更像秋季的樹枝,枝尖處還有些嫩葉,別的則枯黃了——可他們畢竟還在一棵樹上。我終于不能再忍耐這樣的愛情。

我說,我們還是離了吧,也許對我們都更好一點。

她說,不離。

她說不離的時候,面帶憂郁之色。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疾病正在侵蝕著她健康的肌體。她已經對她的疾病作了詳盡了解,估計到了疾病發展最終將導致的各種結果。是因為疾病帶給她的絕望讓她重新估量了我們之間的愛情?還是疾病帶給她的恐懼使她在尋求一個溫暖的港灣?還是疾病帶給她的痛苦使她在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在彌補。她在矯正自己的行為。她力圖挽回。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圍魏救趙。暗渡陳倉。苦肉計。攻心計。連環計……好像都用上了。她終于歇斯底里。這些方式對我不會有多少用處。在我看來,她與其花這么大的功夫挽回已經死亡了的愛情,還不如花同樣的精力去尋找新的愛情更可靠。

她為什么就不用一回欲擒故縱呢?她可能沒有這樣的膽量。

于是,我有了我自己的愛情。很偶然的機會認識。孀居的教師,獨自帶著個孩子生活。她的快樂,她的幽默,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容讓與寬泛,她的真摯感動著我。我們深陷其間并默契地共同承當一切,名聲,生活,心理,安慰,情感如此等等。

但是,我和妻子之間的糾葛并沒有因為我的毫不動心而終結。

然后,我知道她病了。疾病纏身,并將逐漸加劇,喪失勞動能力。后來她只好辦理了病退手續在家養病。某一日,我忽然看到兒子的個子長高了,再仔細打量,驀然看見了兒子眼睛里的憂郁和某種渴望。然后我知道我們之間不可能再離婚。她把她的自尊換成了一道懺悔的弧光閃閃發亮地籠罩在我們頭上,仿佛懺悔就足以挽回消亡的愛情;她在她情感的底部涂抹上棄婦的幽怨色澤,讓人欲罷不忍,以博得外人同情;她在兒子面前有意無意扮演一個被拋棄的可憐母親,欲與兒子一起對我形成新的擠壓……

可我一直無動于衷。也許她這些表演都是真心的。這些情感也都是真實表現。

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于在這些表演背后是一種脅迫——她覺得她已經做到了她該做到的,于是她的目的就可以達到,也應該能夠達到——而別人不再擁有選擇的權力,她更不會認同別人的選擇,也不會尊重別人的選擇。

她沒有撤退。我自然也沒有后退。于是不斷地找碴爭吵,陌生人一般地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偶爾還會把冷戰演變成武斗。我會照顧她的生活,但也下定了決心不再承認曾經存在過的那份愛情——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愛過我。它是一次我們還不知道愛情為何物的時候擁有的愛情,是我人生的一次已經消亡了錯誤。消亡了愛情留下了巨大的后遺癥,它隨時磨練著我已經變得堅韌了的神經。

所以我珍惜我現在擁有的愛情。

這肯定更是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得承受。她不是弱者,至少跟我一般強悍。當她想要去尋求她的愛情的時候,義無反顧,決然凜然——就跟她如今要挽回她的愛情義無反顧,決然凜然一樣。難道這真的是愛情么?這些事件的構成元素,早超出了愛情的范疇,但它們都舉著愛情的旗幟,都是在愛的名義下進行的。我相信她是真誠地這樣想這樣做的。

我也一樣——只是她覺得我們之間的愛還活著,或者沒有愛也可以像有愛情一般地生活;而我認為我們的愛情早已經死了。

在這樣的糾結里,我早就感覺到了疲憊。愛情自然成了我養精蓄銳坦然承受的力量源泉。我知道我不能放棄。后來,我知道我也不可能放棄。

我還在堅守。堅守正在成為我的愛情際遇,也是愛情命運。

愛情之外,我們還擁有自己

這個念頭一直在我心里盤桓:如何能讓母親找到一條安心之路?絕望于身體的疾病,絕望于愛情的喪失和痛苦,絕望于自己的命運。她從自己的理想和生活中撤退出來,蟄居于這個小小的屋子里,她有太多的不甘。母親在她的生命里,已經被這一切打敗了。她也是輸給了她自己。在我看來,她目前的精神自白只有一個主題:怨恨。但是,她恐怕也只能恨她自己。也許她卻是是在恨她自己,順帶恨上了別人。

對一個人來說,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比世俗的這一切更重要的?

信仰?可她沒有信仰。即使有信仰也不足以讓她徹底否定她世俗生活的一切欲望與夢想。

父母的婚姻名存實亡。母親又不愿意離婚。我不知道這名義上的婚姻,除了給她帶來莫大的痛苦,到底還給她帶來了什么?她舍不掉的又是什么?也許僅僅是對喪失了婚姻,喪失了名義上的丈夫的恐懼罷了。我實在難以理解母親的行為。

可我不能勸自己的母親離婚。父親自然有他的理由,但他也不應該這樣對待母親。我沒做傾向性的選擇也許錯了。偏向母親,也許能給父親一點壓力,促使他回歸到這個家庭里來。可我一直沒做。黃孃不是壞人,父親自然也不是壞人,我又何必給他們壓力。也許我潛意識里就認定了黃孃和父親才是真正的一對,所以一直沒想要那樣做。從這個角度說,我早就背叛了自己的母親——從情感上。難怪母親那么孤寂——她孤寂得近乎歇斯底里……

家當然是社會的一個基本單位,像個細胞。這個細胞的病變多半是從兩個主人——家庭的一對男女開始的,有的從男人開始,有的從女人開始,有的從兩個人同時開始。如果都沒有病變,這個家就能一直保持健康。一對男女因為愛而結合。愛是他們在一起的基礎,也是家的基礎。既然沒有愛了,為什么還要這樣攪合著互相折磨?

他們的道理當然很多。多得理直氣壯,多得理所當然。因為中國人經營社會,從來就不是從個人開始的。只要這個家庭在,只要這個屋子依然還冒著炊煙就一切都好,至于這炊煙是不是很嗆人,把屋子里的人嗆到了什么程度,外人是不管的;一旦某一天這個屋子不冒炊煙了,問題就相當嚴重了。不完整的家,問題固然很多,可冒著炊煙的很多家庭,問題依然一樣的多。社會的和諧可不僅僅是家與家之間的和諧,更重要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我不知道母親顧忌的是什么。這一點上,我不能理解母親。

我也不能理解父親。在母親病了之后,他并沒有執意尋求離婚,他在理所當然地追尋自己的愛情的同時,卻又背負著生活上照顧母親這個擔子,讓這個家名義上保存著。還有那個黃孃,她好像也沒有執意謀求自己名正言順的婚姻,在那個第三者的不道德角色里安心呆著,理解著父親的一切,理解著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一切……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

我真是服了他們了。這樣一種關系,還有愛情的真義在么?

是他們在某處理解錯了,還是我想得簡單了?我越來越糊涂了。

母親不會不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愛情,還有別的重要的東西在,何至于沒有了愛情,或者說死了一回愛情就仿佛天塌了一般啊?跟父親的愛情死了,但她的愛還活著。盡管,這世間不大會有男人去愛一個身體正在被疾病折磨而變丑的女人了……

盡管如此……可精神呢?這里好像沒有一種值得肯定的精神價值在。母親的精神從她得病始就跟她的身體一起病了。我很想跟母親說:除了愛情之外,我們還擁有著最寶貴的自己。

但是母親不知道拿那最寶貴的自己干什么用。于是她心緒不寧。她誠惶誠恐,她走投無路,她一直在絕望中悲戚哀怨,怨天尤人……盡管那個自己的身體正在毀壞,行動不便,但足以支撐靈魂,但蟄居在這個身體里的靈魂依然生機勃勃。母親是把這個靈魂專用來怨恨了。

是啊,在世俗生活里,母親不會再找到更光明的出路了。如果說死,那么從母親將自己封閉起來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已經過世了。盡管這些年她依然在照顧著我。我成了她唯一的寄托與溫暖。可這時候,藏在“母親”這個稱謂背后的那個正在患病的女人不見了,消失了。我寧愿在“母親”這兩個字的背后還有一個女人存在著,即使是世俗地存在著。母親可能真的已經把那個作為自己的女人扼殺了,或者依附在了父親的身上。否則,她為什么不自救呢?縱使是命運不公,那也應該與命運搏斗才是,努力去改變命運才是。

母親自己先輸給了自己。從而也就輸給了命運。

也許,此時母親最需要的是喚醒她自己。讓她自己,母親、妻子身份之外的那個自己先活起來。可我能為母親做點什么?

愛恨情仇,在瞬間轟然倒塌

一張網,他們共同編織的,已將他們一網打盡,他們在這張網中生活了十余年。這張網的“綱”就是父親。毛主席說,綱舉目張。只要這“綱”在,其他的“目”自然一直張著。

我乘坐第二天的飛機回到機場,接機的叔叔吞吞吐吐說父親受了點傷,也不告訴我實情。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我。到醫院之后,他們又帶著我曲里拐彎地朝一幢小平房走,待到一眼看見那群佩戴白花的人,我淚流滿面,然后絕望地大叫了一聲爸,沖進那屋子里,看見已經化妝好了的父親停放在一片花叢中。淚眼迷蒙中注視著他傷痕累累的臉,我又喃喃叫了一聲爸,淚如泉涌,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等到我從悲痛里回過神來,才發現一左一右擁著我陪著流淚的竟然是母親和黃孃。

然后他們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出差路上出的車禍,與一輛卡車相撞。卡車司機,駕駛員和父親三人一齊殞命。

哭過了,父親的一個朋友低沉著聲音告訴我說:立早,父親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男人了。你不能沉浸在悲痛里,很多事情你要做主了!去做那些該做的事情。不知道的事,就問問這些叔叔伯伯。

我從沒想到能為父親做的事,竟然就是為他送終這件事。各種需要拿主意的事情紛至沓來,漸漸沖淡了喪父的哀慟。我是在為父親做事,而且是最后一件事。我要把父親的這件事做好。這念頭是基礎,不知道的先問母親和黃孃,她們也不知道,再問別的叔叔伯伯。后來回想我才發現,我問黃孃的恐怕比問母親的還多。

她們共同構筑的愛恨情仇,已經在父親發生車禍的那瞬間轟然倒塌。我注意到黃孃臉上的悲切甚于母親。她沒有逃離,也沒有回避。母親說,她在知道事情后的第一時間跑到了醫院里。從她的言行中甚至都看不出半點要回避的念頭。也許她的行為更多的是讓母親吃驚。也許母親還沒回過神來,沒意識到這個女人在這里同樣以主人的身份幫助張羅所有事情是對她的最大冒犯。也許母親已經容忍了這樣的冒犯。或者兩個女人已經達成了某種一致?我不知道。我也沒有時間想這些事。就父親來說,在他的后事里,出現這樣的狀況,對他來說應該是很自然的。我沒有更多奇怪,詫異的只是母親和黃孃何以在此時相安無事。而這些親朋好友見怪不怪,好像都很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作為一個鮮活生命的父親,就這樣從我們的生活里永遠消失了。

這天,要為父親選擇墓地。母親肯定是無法上山的。父親的兩個朋友陪我去。黃孃來電話問我。我告訴她了,她說,我也去。打電話的時候母親在我面前。她顯然知道我接的是誰的電話。我囁嚅著說,她要……去墓地……看……我看到母親毫無反應,像沒聽見一般……我不免又暗自詫異。一個叔叔開著車去接了黃孃,黃孃坐副駕駛位,我們一起到公墓去。兩個叔叔沒有多說話,但他們并不陌生,父親生前,他們肯定曾經一起見過面。

走在那個公墓的山道上,黃孃擁著我的肩,既是親密,也是安慰。黃孃這樣公開表示她的身份,在這樣的公開場合扮演這么個角色,讓我感動。父親真的沒看錯人。

我后來有過種種設想:這兩個女人不知道經歷過什么樣的交鋒。她們不可能不交鋒:一個是名義上的妻子;一個是情感甚至是事實上的妻子。她們應該是在醫院里見的第一面,因為一個男人的死亡。我曾經產生過要打聽清楚的念頭,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這一直讓我感到好奇。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那位去墓地時候開車的叔叔。叔叔看了我一眼說:你別小看你媽了。她也很清楚自己的。長輩的事情,過了的就讓它過去,經歷著就經歷著。很多事你爸未必會跟你說。跟你說了,你也未必會理解。

跟我說了,我自然會理解。但叔叔既然不想跟我說,我自然不會再跟他打聽。

可從此我竟然也就再沒有向人打聽這件事——我忽然覺得問任何人都不合適。

選墓地,竟然是黃孃在做主,盡管她不論是跟人了解情況,商談價格,選定父親的墓地,都習慣性地看看我,征求意見一般。但她說出的每句話都是有理有據的,好像深思熟慮了才說出來的,讓我欲反對而不能,我也就點頭認可了她的決定。

給父親下葬的那天,我把母親背到了父親的墓地。母親說:這個地方感覺不錯。

我們將父親葬在了那片墳地里。我依然忍不住失聲痛哭。孤零零的感覺彌漫起來,一時間,我不知道我到底缺失了什么,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發覺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才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無依。

父親下葬這天,黃孃沒來。電話里聽聲音,她好像病得很厲害。晚上,我去看她。是黃孃的兒子來開的門。他朝我點點頭。他竟然也回來了——他是來安慰他的母親的。

黃孃在發燒。我坐在她的床前,她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很燙。我說為什么不去醫院。她搖了搖頭一臉哀切,忽然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沒有在父親的喪禮上失態過。她抓著我的手,握得很緊。她應該有個機會宣泄情感。她的兒子默默地站在一旁,臉色悲切,應該是在為他母親難過。有人在為父親悲痛,自然引起了我的無盡哀思,我握著黃孃的手無聲哀泣。

黃孃哭了好半天,這慢慢松開了她的手。她的兒子把濕毛巾遞給她,她擦了擦臉說,我是在為你父親傷心,多好的一個人,天不假年,竟然這樣就走了。帶走了,把什么都帶走了……把我們的那點渺小夢想也帶走了。一切都嘎然而止……

我說,你好像在發燒,還是送你去醫院吧。

她又搖了搖頭。然后看著我說:立早,真是萬事不由人……說了這句無頭無尾的話,她的眼淚又刷刷地流下來,嗚咽著再說不出話。

她跟父親,真的有很多東西是我所不理解的——也許是因為我不了解。如果了解了,肯定就能理解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我能理解父親。

在她的心目中,我顯然已經成了她的繼子。黃孃偶爾會說幾句話,但都是沒有前因后果的話,她也不管我們理解不理解,但更多的時候都是默默地哀戚。

坐到十一點鐘,她開始催促我回家,她說,你回去陪你媽媽吧,我沒事的。

我說,我舅媽她們陪著我媽呢。

她說,那不一樣,她最想的是你陪著她。

我說,好,過一會我就回去。

十二點了,我才回到家里。

母親見我回家,只說已經晚了,早點睡吧。說完就回屋里去了。母親可能是因為我回家晚而生氣了。面對這空曠的屋子,慢慢地,我也開始生氣:對父親,母親沒有黃孃那份情義。

唯一能使世界空曠的是我們的心

看得出來,兒子有些生氣了。他說要找個保姆,我說不用。這個時候,找了人家也未必肯來。兒子說,找個年紀大的。我說算了,我愿意一個人呆著。他說他不放心。我說沒事的,你走吧,再半年多,你就畢業了。我告訴他你也不要想著為了照顧我就定好了要回來找工作,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他不置可否。看來他已經決定了要回來照顧我。這孩子像他爹,不認可的事不大想著要怎么去說服別人,而只是照著自己的想法做。

屋子是徹底地空了。我不知道如何來面對這無邊無際的空曠。

我在客廳顯眼的位置擺放了他的照片。挑選了一張他微笑著的標準照。以前他很少笑。笑容已經被擠壓干凈了。有時候坐在沙發上看著他,我忽然覺得他是在笑我。笑吧,笑吧。其實大家都很可笑的。我當然也很可笑。

我不以為然地喃喃對照片上的章余波說,你不也挺可笑么?

他一言不發,依然微笑。

這一切來得這么突然。哪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無聲無息,毫無征兆,嘎然而止。嘿嘿。我的心繃緊了面對著生活中的敵人,可那敵人驀然就消失了,只剩下這力量的一極。

對抗驀然消失,我被自己的力量牽引著,一頭栽進了一片無底的黑暗中。

錯了么?錯了。完全錯了。我沒必要將他當成我自己最大的敵人。如今,還引起了兒子的不滿。兒子大了。他思考事情不再只以兒子的身份思考,他已經開始以男人的身份思考事情,處理事情了。可惜他不會以女人的身份思考。也許,他是從那個女人那里學到了另外一種身份來思考。好像是的。

我忽然就明白了章余波為什么毫不退縮:原來跟他在一起的是這樣一個女人。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她消息的。那個女人急匆匆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沒有人會懷疑她的著急與悲痛。她的整個身體都經過了克制,但發散出來的是讓死者安慰,讓親屬安慰的真情實意。她那幾聲“余波,余波,你醒醒,你看看我,你再看看我”的呼喚,我估計會讓所有人動容。現在,我有些佩服這個女人的坦誠與勇氣了。

至今,我依然在為我說過的那兩句話蠢話而后悔。旁邊有人將她勸起。她收淚止聲。然后我們目光相接。是妒火中燒?還是什么?我竟然說:你來干什么?她毫不示弱地看著我回答:自然是來送他,為他做最后一件事。我咬牙切齒了:你有什么資格來做?她平和地看著我說:在他面前,你手捂良心說一句,是你跟他近還是我跟他近?是你有資格還是我有資格?

我無言對答。我就這樣一敗涂地。然后我默認了她的存在,任由她在整個喪禮過程中跳上跳下——可她竟然也基本從頭到尾地操持下來了,直至病倒。我算是成全了她,也算是成全了他們一回。從內心深處說,兒子誤會我了;但從表面看,他的誤會也沒有錯。誤會就誤會吧。這一點誤會不足以成為將來生活的障礙。

如今我得面對我無邊無際的空曠。我忽然發現世界如此寬廣。我不再開電視,不再看別人唱唱跳跳,笑笑鬧鬧。我退回到我生命的起點,作為我個人的身體的存在處,在時間越來越長的獨自靜悄悄的端坐中看到了世界的無數可能,也看到了生命的無數可能。也許,我需要懺悔。需要修正,需要平靜與安詳。

如果,假如有如果,這樣的空曠不是以生命作為代價才能體驗到,也許,我真的沒必要這樣,大家可以彼此輕松。要捆縛別人的,都是自己的心。心寬廣,這世界才會廣大。兒子偶爾會在電話上告訴我那個女人的消息,我每次都會認真地聽。兒子對她的關心溢于言表。

那個女人把我的兒子也當成她的兒子了。兒子對她的關心源自他的父親。他的父親還活在他們之中。剔除了我作為一個女人、妻子、母親的自私因素,這也沒什么不好。

我有些凄涼。應該說這一切基本都是我導演的,可到后來我自己也不能左右了。我隨著世事的變遷而變化,迷失了自己。我在閱讀、靜坐與沉思中試圖找回自己。即使找不回自己,那我也準備以這樣一種方法度過余生,用這樣一種方法祭奠我已經度過了的那些歲月。

責任編輯 楊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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