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草壩的秋天

跑龍街班車那年，黃草壩是山梁上每天必過的一個長坡，來時轟油門，去時踩剎車。那時，除了一小片沼澤地上的雜草在榮枯中慢慢變換著歲月的面孔，此地，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能夠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

今年晚秋，受龍街中學萬恒海校長邀請，到學校開展書畫活動。吃過早飯，他說要帶我們幾個搞文學藝術的老師，到黃草壩去看秋天。嘿，黃草壩，記憶中一個狹小的地方，該不會令同行的城里人感到失望吧?

在熟悉的山路上顛簸了一個多時辰，無數次趟過溝里盛不下樂得滿路跑的清澈溪水，終于來到闊別了十多年的黃草壩。一路上，所能看到的松樹越來越少，水冬瓜一類的水源林木越來越多，這里的山野便顯得更綠，樹木也更加粗壯茂盛。我看見，有人還在路邊搭了間莊房，并在沼澤地邊種了些果木樹，大概是想以此討點營生。不過，汽車并沒有在我所熟悉的此地停留，反而繼續前行了數百米遠，爬上山頂，然后轉入左邊的林木之中。看起來，那里的路沒有更多被人開挖的痕跡。由于地勢平緩，土質疏松，不見石頭，一條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便被車輪反復輾壓出來，由深及淺，漸漸隱入草地，最終消逝得無影無蹤。

行不多遠，視野豁然開朗，天地漸寬，一個個弧線優美而又低矮的山丘，舒展成連綿起伏的黃色草甸，呈現在眼前。大喜，這該是真正的黃草壩了。

兩輛白色的面包車欲穿過草甸，拉著食品到對面有水的山腳，準備野炊。我便迫不及待地提出申請，下車，一個人走走。

我下車的地方，正是草甸低洼的中部。此處有一長30多米、寬10米左右的橢圓形天然水塘。塘水算不上清澈，很淺，百分之百來自天上。塘里稀疏地長著幾叢睫毛般筆直的秧草，還有紫紅色的辣子草。塘中的一根枯枝上，停著一只毛色黑白相間的“水點點”雀，它一邊用喙梳理著肚皮的羽毛，一邊機警地瞭望著水面。水不至清，卻也無魚。它該是打算以這種看似悠閑的方式，守候幾條偶爾冒出水面的蟲子，以填充自己漸漸清空的腸胃。整個水塘，恰似大地的一只眼睛，與天空長久做著溫情脈脈地對望。塘邊有大堆新鮮干凈的牛屎，與裸露在那兒的黑色泥土“混為一塘”。

由于地處高原之上的大山之巔，海拔較高，故而置身這樣的低處，頭頂和前胸仍會有一片明晃晃的藍天，像一面湛藍而明凈的鏡子，幾縷潔白的云絲，在上面輕描淡寫著些曼妙詩句。如若身處某一高地，那正好能夠注釋一個叫做“頂天立地”的宏大詞匯，人如神仙駕臨，精神為之一振，頓覺秋高氣爽。

草地上所有的草都非常矮，就連開著淡紫色花、氣味獨特而濃郁的野壩子，也同大家一樣，高不過兩寸。那些結著鮮紅果實的紅豆草，頗似草莓的蛇飯果，以及早已過了掛果期的地白酒，它們或橢圓或細碎的葉片，都還帶著些許生命的綠色，但又都淹沒在其他草色整體的金黃之中，獲得統一。那些低矮的草，內心必然最為細膩，一定是它們最先感知到蕭殺的寒冬氣息，精神和軀體同時枯了、萎了，半坡半坡地躺在一起，蔚為壯觀。于是，展現在我眼前的黃草壩，草色勻凈，高矮一般，遠遠看去，大地的肌膚光滑而線條柔美流暢。

近處，兩條公水牛和三條黃牛在悠閑地吃草，它們偶爾甩動的尾巴，在不經意間暴露出愉悅的心情。黃牛中僅有的那條母牛，從白嫩的牛角上看，年紀不大，但滾圓的肚腹說明它很快就要做媽媽了。牛吃草時，總是不斷把舌頭伸向草地，卻根本無法將低矮的草莖卷入口中，只好不停地翕動嘴唇在地表啃嚙。難怪它們總要吃個不停，以它們能容的大肚，和極其艱難的收割，想要在水寒草枯的秋冬季節生存，吃下枯草，長出力氣和肌肉，靠的就是勤勞。在困難面前，保持積極樂觀的態度，兢兢業業，牛即是佛。

突然一陣咩咩地羊叫，低洼處爬上來一群黑山羊。它們性子很急，立著細短的尾巴，一邊低頭吃草，一邊抬頭走路，還不時哼叫兩聲，不大一會就走了老遠。相反，從它們對面過來的那群綿羊，總是羞澀地用一個個大小合身的毛線團般的圓尾巴，遮住屁股，偶爾翹起它，放出一些羊糞蛋，然后繼續一聲不響地吃草。雖然，它們的嘴唇翕動得比牛快幾倍，但它們腳下的步伐總是慢騰騰的，從容得像輕輕滑進山谷的白云朵……此時，陽光正好從頭頂的太陽湖泊中，溪水般傾瀉而下，它早已失去秋老虎的威力，舒舒服服地撒了人一身，溫順得令人著迷，暖暖地叫人依戀。

在這樣貼心的陽光中，漫不經心地沿著草甸的四周走了一圈，我發現，這兒到處是杜鵑花樹，成林，成片，一律高過人頭，葳蕤而蓬勃。也有丈余高的，粗壯，屬大樹杜鵑。沒想到，我竟在它們枝頭，看到了橄欖大小的萬千花蕾。難怪陽春三月，滿山的杜鵑總是開得那樣火紅、投入而熱烈，原來，那姹紫嫣紅的花兒，竟是從秋天就開始準備著開放了的。經受得起這樣長時間的孕育和嚴冬的磨礪，什么樣的生命會不光華燦爛、光彩奪目呢?抱著好奇心理，我隨手從枝頭摘下一粒被花萼包裹得結結實實的花蕾，用牙咬開，便見其中猩紅點點。頓時想到某人的一段傷心初戀，便有輕輕的一絲嘆息，掠過唇邊。

悠哉游哉地放牧身心，不覺日已偏西，腹中饑餓，便舉步去尋同來的友人。

飯罷，山形樹影像一件黑衣裳，被太陽的余暉從西面坡披到了大伙身上。嘿，黃昏了，洼里的光線暗了下去，山坡頂上一片耀眼的金黃，天空更藍，大地安寧，整個黃草壩像是群山在綠樹叢中舞動的一方多情的黃手絹。心里一暖，不覺脫口而出:“果然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吶!”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