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蕩在每一條特許的街上,
特許的泰晤士河流過我身旁。
在我遇見的每一個人臉上,
我看到貧弱,我看到悲傷。
(《倫敦》)
這是畫家,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描繪的兩百多年前倫敦的景象。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然而很奇怪,許多杰出人物,一生所行卻并不遙遠,比如自詡為“mental traveller”的布萊克,幾乎一生生活在倫敦。親自把布萊克的倫敦走T,你會感嘆,如此偉大的頭腦和廣闊的心胸何以竟能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產生。大半生深居簡出的女詩人迪更生(EmilyDickinson)曾經寫道:“The brain is wider than the sky”。散文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雖然熱衷于自然且毫無拘束的生活,卻并沒有做過什么特別的“逍遙游”。關于旅游,梭羅說,“I have travelled a great deal in Concord”。不過,我們要知道,康科德,那正是梭羅土生土長的地方。
其實,旅游的意義不在于地點的改變,而在于視野的開闊。空間(space)并非僅僅是地理位置,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得讓我們難以想象的生命體,只有通過旅行——思想上的和腳下的——我們才能真正認識它。佛經中“盲人摸象”的故事點明了我們的存在狀態:因為自身的限制,我們都是“盲人”,而且我們也沒有辦法去把整頭大象摸遍,所以明智的人懂得旅行的意義。那么就讓我們在布萊克的指引下去看看倫敦吧:也許,你會發現,那些無聲的建筑和街道,忽然間具有了生命。
28 Broad Street,Soho
國人對于Soho應當不陌生,這里以娛樂業、餐飲和時尚享譽幾乎整個世界。其名氣之大引得世界上很多地方爭相借用這個“古怪”的名字,如香港Soho,紐約Soho,甚至北京Soho。不過在布萊克的時代,Soho并不是個受人關注的地方,也很少有富人在此居住。
1757年,布萊克降生在這里一個境況尚佳的襪商家庭。雖說布萊克的父親跟“文化人”這個頭銜并不沾邊,他對孩子的教育倒是很有見地:他的方法就是不強迫布萊克去上學,而是任由兒子讀喜歡的書,畫喜歡的畫,逛喜歡的書店、畫館和古玩店。事實證明,父親的“散養”方式很成功,不僅讓布萊克很小就確定了終生追求的目標——藝術,也培養了他追求自由和理想的鮮明性格。
不過,soho這個地方,不管在當時還是在如今都并不適合讓孩子獨自四處游蕩,除非那孩子是威廉·布萊克,因為這里有太多光怪陸離的東西,而且一直以來以一個極不光彩的行業而聞名——色情業。在某種程度上,Soho的成功在于它的“腐朽”正好迎合了18世紀后期以來浪漫主義思潮中對于“黑暗”的熱愛,在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小說《化身博士》《StrangeCaseofDr,JekyllandMr,Hyde)中,儒雅的杰基爾醫生(Dr,Jekyll)就為他的化身、邪惡的海德cMr,Hyde),在此購買過一處宅子,在布萊克筆下的charter’d streets中,這里恐怕是他最熟悉、最熱愛、也最痛恨的,無怪乎在《倫敦》的結尾他如此寫道
我聽到最多的卻是午夜街道上
那年輕妓女的詛咒
淹沒了新生嬰兒的眼淚
用瘟疫污染了婚姻的靈床
1 charter:本義是特許證,此處用作動詞,表示“給……發特許證”。詩人用charter'd來形容街道,甚至泰晤士河,含諷刺之意,指連街道、河流都被政府管制。
2 Marriage hearse:婚姻的靈床。婚姻本來象征希望和生命。但物欲橫流的社會讓婚姻變成了骯臟的交易,婚姻也就與死亡聯系起來,婚床變成靈床。
布萊克夫婦的完美婚姻—直是人們心中的典范,然而布萊克的作品中對于婚姻以及愛情卻頗多批判之詞,這應該和他從小耳濡目染的丑惡現實大有關系。
13 Hercules Buildings,Lambeth
布萊克的崇拜者常抱怨倫敦城里有關布萊克的東西實在太少:不過,Lambeth區要算個例外,因為在過去的數年中,Southbank Mosaics,一個致力于“to make London more beautiful and t0 work with groups who are at risk of marginalization(邊緣化)”的非營利性機構,把布萊克的《蘭貝斯預言書》(The Lambeth Prophecies)搬上了街道。1791年,布萊克搬到Lambeth的時候,英吉利海峽的另一面,法國,正在發生著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革命。雖然英國政府嚴加管制,布萊克在他的《預言書》中還是以風雷火電般的語言和圖畫對暴政大加詛咒,對革命極力頌揚。
Lambeth街頭布萊克的畫讓人想起近年來聲名鵲起的英國street artist或Elgraffiti(涂鴉)artist
Banksy,此人以游擊戰的方式在英國各地建筑物上畫下了大量“思想性與藝術性極高”的作品,頗有布萊克的風范(思想上而非畫風上)。不管是Southbank Mosaics還是Banksy,當然還有布萊克,他們想要告訴世人的是:藝術是心靈與天堂溝通的一扇窗戶,它不屬于任何個人,卻為每個人敞開?!癏e who binds t0 himself a joy,Does the winged life destroy;/But he who kisses the j’oy as it flies/Livesin eternity's sun rise,”(綁縛快樂的人/折損了生活的翅膀/親吻飛翔的快樂/你將生活在永恒的日出中),布萊克如此說。
No,17,South Molton
布萊克大概不會想到他的詩有一天竟會被成千上萬的英國民眾當作國歌來高唱。然而,在20世紀初,當“日不落帝國”逐漸感到長日將盡的時候,“God Save the King”顯然遠不如布萊克的詩那樣能夠鼓舞人心,并且重新喚起廣大民眾對于國家身份的歸屬感:
(給我那燃燒的金弓,
給我那欲望的羽箭:
給我那長矛:呵,云展開吧!
給我那火焰的戰車!
我絕不停止思想的征戰,
我的劍也絕不在手中安眠
直到我們將耶路撒冷
建立在常青而美麗的英格蘭!
這就是那首幾乎每個英國人都會唱的《耶路撒冷》,雖然很少有人知道它的詞句出自長詩《彌爾頓》,而作者就是那位“瘋狂的反叛者”布萊克。
1803年,布萊克從Felpham回到倫敦,在No,17 South Molton安頓下來,開始印制他的《彌爾頓》,并創作史詩《耶路撒冷》。No 17 South Molton是倫敦唯一一處保存下來的布萊克故居,也是布萊克夫婦居住最久的地方[1803--1821]。South Molton緊鄰貝克街(Baker Street),然而與貝克街B 221福爾摩斯“故居”的門庭若市形成反差的是No,17 South Molton的冷冷清清。還好,The Blake Society(布萊克協會)的會長_Tim Heath住在這里的三樓,這對我這樣前來“朝圣”的異鄉人來說也可權作安慰吧。不過布萊克夫婦當時居住的二層現在的住戶是一家獵頭公司,詩人當年工作的那間朝陽的屋子如今被一張堆滿文書的大桌子和兩個埋頭電腦前的文職人員所占據。布萊克說“One law for thelion and ox is oppression”。其實,“壓迫”并非來自外部,而是來自我們自己,當我們忙碌于“討生活”的時候,往往忘記了“生活”其實就在我們眼前,我們只需要抬抬頭,伸伸手。
Bunhill Fields
8月12日是布萊克逝世的日子,每年的8月中旬The BlakeSociety都會在Bunhill Fields集會悼念他們的導師,集會的一項重要內容是去附近的一家小酒館喝酒,不過不是那家新開的叫作“威廉·布萊克”的酒館,因為門口一黑一白兩個好像來自《黑客帝國》的bouncers(門衛)太威風了,即使布萊克今天活著,他這等“瘋瘋癲癲”的角色恐怕也會被趕出門外的。歷史的確處處充滿了諷刺,就像這家“布萊克”酒館高懸的招牌和門口那對“黑白雙煞”。
Bunhill Fields原本是一個容納那些被趕出英國正統社會的靈魂的地方——從17世紀末到19世紀中葉,這里是不服從英國國教(The Anglican Church)的Nonconformists(非國教徒)最后的歸宿。很多“叛逆”,如寫下《天路歷程》(Pilgrim’s Progress)的班揚(John Bunyan)和寫下《魯賓遜漂流記》(Robiason Crusoe)的笛福(Daniel Defoe),都埋葬在這里。Bunhill Fields源自一個恐怖的名字——Bone Hill,的確這里曾是正統教堂丟棄“叛逆者”尸骨的地方,后來無以計數的尸骨競把一片洼地變成一座小山。據說在這片不到4公頃的土地上,埋葬著12Zi-Nonconformists,這些人的墳墓常常一層層摞在一起,布萊克的墓就是一個典型的這種“多層寢室”。
今天的Bone Hill可謂倫敦市中心少有的鬧中取靜的所在,它不僅給眾多“游魂”提供了棲息之地,也同樣為那些在這個城市里奔波的人們提供了一個歇腳的地方——正午時分你總會看到行色匆匆的人們手捧三明治在某個角落里享受那忙里偷閑的一個小時。
在這片“擁擠”而又“清干”的地方最為顯眼的要算笛福的墓碑(stone obelisk)了,與之相比,旁邊布萊克夫婦的小石碑(tombstone)則要寒酸得多,而碑文更是讓人泄氣:布萊克夫婦的遺骨葬干“附近”(Nearby 1ie the remains 0f),意為,“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埋在哪兒”。近來有好事者要重新勘定布萊克的墓穴,并樹立新墓碑,但這個計劃并未獲得廣泛的贊同。其實,布萊克應該更欣賞他現在的處境:他就在你附近,卻又不在任何特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