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戀發現麥遠的秘密,是在一個秋天的周末。
那天,單位院子里巨大的梧桐樹開始稀稀落落地凋謝手掌大的葉子,她踩著剛剛買的及踝豹紋鞋到辦公室取書。
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她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看完,密密麻麻地做了瀆書筆記。說實話,她對羅索的觀點并沒太大興趣,她感興趣的是《西方哲學史》背后的那雙眼睛。那雙細長的、溫柔的、智慧的眼睛會靜靜地看著她,薄薄的嘴唇輕啟:“像你這樣秀外慧中的女人。現在真是太少了。”
朱戀蹦蹦噠噠地跑上樓梯。秀外慧中?她閉上眼睛陶醉地莞爾一笑,不知阿本面對她厚厚的讀書筆記時,會是怎樣驚愕的眼神。一抹說不出的驕傲漣漪~樣蕩開來。她整理一下黑漆漆的劉海兒,迅速地加快了腳步。是啊,必須得快一點兒。5點鐘。自己還要和麥遠去婆家。她怎么也得趕在麥遠回家之前,結束和阿本的約會。
三樓的那扇門就在眼前。可是,朱戀的腳步忽然就軟了。
她聽到一個熟悉溫柔的男低音在哼唱:“在夢中你的臉,那距離不曾有改變。灰白的是過往云煙,痛已不見……”一根尖利的刺猛地跳起來,她正不可置信地湊到門前,另一個溫柔的女聲輕輕附上來:“屬于我們的夜。如今隨風都已成灰,聽你的聲音聽不見,已聽不見……”
就像一根藤,嬌柔且緩慢地纏上來,那兩個低低淪陷在木吉他中的聲音,忽然就融成了一股清凌凌的和聲。而這和聲,又迅速集結成一條粗大的鞭子,狠狠抽在朱戀的心上。
她紫漲著臉,嘩啦一下推開了門。打開的門里,麥遠正俯在電腦前。他的旁邊,是蘇小朵。朱戀的肺登時就炸了,而措手不及的麥遠,赫然見到她,也石柱一樣僵在那里。蘇小朵蹦起來想解釋什么。可朱戀根本就不看他們,她噼里啪啦地拽開抽屜,翻了半天,才想起《西方哲學史》在背后的書櫥里。
抓了書就走。下了幾步樓梯后,麥遠追下來:“朱戀,朱戀,你聽我解釋。”
“解釋你個鬼!”朱戀橫起厚厚的《西方哲學史》狠狠砸下去,書嘩啦一下落在斑駁的樓梯上,麥遠捂住眼睛哎呀一聲歪在那里。
朱戀噠噠地踩著高跟鞋跑掉了,跑出了好遠才發現,臉上精致的妝容早被眼淚花掉了。而且,最要命的是。那本要同阿本探討的哲學書,也被她扔到了樓梯上。
可是,又有什么要緊。她和他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么,無論《西方哲學史》還是讀書筆記,都不過是一個約會的借口。
如今,麥遠和自己的女同事拎不清,還有什么借口比這個更冠冕堂皇?
朱戀抽抽噎噎地在電話里和阿本說馬上到,出租車的后視鏡里,看到長長的假睫毛被淚水弄掉了半片,索性全部扯下來。
她那么抵死地拒絕著誘惑,而麥遠卻和一個外地妹勾搭到了一起。她恨恨地咬著牙,恨不得蘇小朵是只蚊子,她隨便一抬手就能拍死。可蘇小朵并不是只蚊子,她是枚紅杏,賊膽包天地落在她的城墻上,誘惑了麥遠。
2
阿本很善解人意,他為她倒水、沏茶、遞毛巾,聽她哭訴麥遠的奸情。
朱戀嗚嗚地將臉埋在他的雙手間:“他怎么能這樣對我?你說他怎么能這樣對我?”
阿本那已經落到半路上的吻,忽然就尷尬地停住了。
這樣的時候,這個吻,合適嗎?
朱戀絲毫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的掙扎。她抬起紅腫的眼睛,說起自己和麥遠走到一起的不容易。異地戀、父母的阻力、工作的壓力,好容易湊到一起了,可美好的結局又在哪里?
她完全忘記了,自己來找這個男人的初衷。此刻,在朱戀眼里,阿本早已不是那個讓人有著無限憧憬的暖昧對象,而是一個可以承載心事的樹洞。
她嗚嗚咽咽地哭著,全部的心酸、郁悶、憤怒傾囊而出。末了,目光落下去,房間暗下來,憤怒全部卸載了,她看著一直握在自己手上的那雙手,忽然有點兒驚慌。她其實根本就沒有準備好,可是該死的麥遠。那么突兀地就將自己推到了他的面前。她的手悄悄地軟了,想要放下,又覺得不妥,可繼續抓著,所有的苦情戲都訴說完畢了,接下來,她該怎么辦?
到底是阿本老道,他覷著眼看著這個女人突然的慌張,一再警告自己要穩妥行事。被老公傷了心,這無異于給他們的曖昧暖床增加了催化劑,他扭扭酸麻的腳站起來,俯身打開音箱,緩緩的音樂流淌出來,朦朧的暮色中,他向著她探出手:“跳一曲吧。”
朱戀的手抬起來,微微的光影里,她看到自己腳上那雙虎豹紋的達芙妮鞋子,這才想起,自己本來是要將最美的一面展示給這個男人看的。可是,她卻像怨婦一樣嘮叨、棄婦一樣嚎啕,阿本心中那個知性女子的形象是不是已經大打折扣了?
她有點兒后悔,后悔自己不管不顧就跑到這個男人面前來。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有過幾面之緣的朋友。
可是,看著那雙探到面前的等待的手,她還是把自己的雙手交了出去,隱約覺得自己落入某個熟悉的畫面——是這暮色,還是這男人?
正出神,音樂聲響了起來,阿本拉過她的手,一個擁抱就要覆蓋過來,朱戀卻啪的一下甩開手。“不!”朱戀干澀的眼睛里瞬間滿是淚——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要用這樣的伎倆來打動女人的心?
阿本顯然是吃了一嚇,他愣愣地看著那個30幾歲的女人兔子一樣從自己懷里跳出去,頭都不回地跑遠,不明白到嘴的鴨子怎么就飛掉了。
關了音箱,踟躕了片刻。他再次掏出電話,噼噼啪啪地翻電話本。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像朱戀這樣的女人,還真的不太好找——已婚、五官清秀、生活安定但內心不安定、交流起來還不算太乏味……這是多么適當的外遇對象啊!
翻了半天,找不到合適的名字,阿本對著鏡子拍拍面頰,打開門走了出去。老婆出差。他可不想浪費這段空巢的好時光。沒了朱戀。好在還有夜場那些寂寞的女人。這個年代,找個人相愛不容易,找個人一拍兩散地度良宵。實在太容易不過了。
臨出門時,他不忘記隨手撿起朱戀遺忘在沙發上的絲巾,掃興地扔到了樓下的垃圾箱里。
3
朱戀卻沒有回家,她呆呆地坐在出租車上圍著這個城市轉來轉去,手中的電話響了又響,直到自動關機。
她不想聽麥遠的任何解釋。縈繞在她腦子里的。只有一個疑問:麥遠和蘇小朵。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她想起今年的三八婦女節,自己召集辦公室的女同事在家里包餃子,那天的麥遠似乎笑得格外響。她蹙蹙眉頭用力想,那天的蘇小朵在干什么?
似乎在搟皮,束著長長的馬尾辮。穿著藍格子的長裙,站在她身邊,笑成一朵花的樣子。
是那時候嗎?是那時候麥遠就對她動了心?
可朱戀又想起,那天麥遠似乎一直在客廳里,陪著辦公室的老大姐打情罵俏地窮開心。如果不是那天他們勾搭成奸,那又會是哪一回?
難道是自己的生日?
朱戀想起夏天那個盛大的Party,她30歲生日,麥遠極力表現得隆重。在KTV定了大大的包間,還邀請了她單位的所有姐妹。
朱戀懊喪地掐掐自己的眉頭,那時自己還驕傲得不得了呢,怎么就絲毫沒有意識到,麥遠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細細回想那天的情境。
麥遠當眾給自己獻了30朵玫瑰,還深情獻歌《最美》。她想起那天的蘇小朵,眸中淚光閃閃地看著她,那時的朱戀還以為是感動。現在想來,應該是嫉妒吧。嫉妒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然后橫刀奪愛,棒打鴛鴦散。
朱戀腦袋轟隆隆地響成一團,她恨不得自己手里現在就有一把刀,擎身過去就將那個小賤人碎尸萬段。
昏沉沉靠在出租車的后座上,窗外燈火流離,已經不早了,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
哭過鬧過詛咒過,朱戀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只空心的蟬蛻,生命已經被剝離,徒留的軀殼喪失了最后一點兒力氣。
結婚3年,她忍了那么多的艱難和不滿,拒絕了那么多的誘惑和試探,即便是英俊博學的阿本,她也不過給出一個“藍顏知己”的位置。瑣碎的婚姻有時的確夠讓人絕望。可是,一想到自己和麥遠曾經那么義無反顧地愛過,她就覺得那座圍城無論多腌臜,都是值得真愛的珍寶。
可是,這個珍寶,麥遠揮手就打破了。
既然他不珍惜,自己還留戀什么?想到這里,朱戀猛然揩干臉上的淚,就算是要報復,也需要一個報復對象來成全。
她又想起了阿本。
4
出租車再次來到阿本樓下,朱戀遲疑著上樓,走到門前鼓了好大勇氣摁門鈴。好半天,房間里踢踢踏踏一陣響,阿本在門口探出半個身子,看到是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壓低聲音道:“不好意思。我老婆回來了。”
朱戀的臉立刻就緋紅成了一片晚霞。
她訕訕地下樓,剛走兩步,隔著門縫聽到一聲調笑:“哪個是你老婆?老大,你的后備軍不少嘛。”
朱戀險些跌倒在樓梯上。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化了妝卻被趕下場的小丑。
失魂落魄地下了樓,一輛出租車駛過來,朱戀眼角的余光瞥到垃圾箱,那上面飄揚的,不就是自己為了見阿本才買的黃絲巾嗎?
她幾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蹣跚著回家。現在。她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麥遠不在。朱戀一頭撲倒在臥室里,黑暗中,眼淚汩汩地淌下來。
她徹底掉在屈辱的陷阱里無法自拔了。麥遠的背叛、阿本的齷齪,她就著燈影看著鏡子中那個哭腫了眼睛的女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客廳里有了燈光,朱戀一把關掉燈。聽著麥遠急急地闖進門來,然后是他噼里啪啦地打電話的聲音:“張姐。朱戀去您那里了嗎?……哦,那好,再見。”
“李姐,朱戀在您家嗎?……”
朱戀一聲不響地躺在床上,錯錯落落的電話打來打去,她一直絕望的心,忽然有了一點兒松動。
這時,她聽到麥遠打給了蘇小朵。
“蘇小朵,你到底幫沒幫我找朱戀啊?我手機都打沒電了。也沒找到她。我不是和你開玩笑,如果朱戀有什么事,我真和你沒完啊……誰讓你找我修什么破電腦啊,如果沒有這一出,朱戀又怎么會離家出走?好了,你什么都不要解釋了,趕緊找到朱戀,跟她解釋吧,否則,否則我和你沒完……”
朱戀騰的一下在床上坐了起來。
修電腦?她猛然記起蘇小朵的電腦已經癱瘓兩天了,當初自己已經答應了要麥遠幫忙的,卻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后……
客廳里,麥遠所有電話都打完了。再次嘭的一聲鎖上門出去了。
朱戀慌手慌腳地爬起來,客廳電話的來電顯示上,清晰顯示著,下午2點15分。辦公室來電。
朱戀一直動蕩的心,忽然就舒出一口氣來。不用麥遠解釋,她大概也清楚了原委——蘇小朵打電話到家。她沒在。麥遠接了,然后興沖沖去學雷鋒,卻被她誤會個正著。
5
她又扭捏了半晌,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擔心著麥遠的安危,到底摁下了他的號碼。
接到朱戀電話時,麥遠簡直要痛哭失聲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嚇死我了。”
那一刻,窩在沙發中的朱戀,眼淚也嘩的一下落下來。直到此刻。她才驀然發現。偌大的圍城里。其實愛和恨只有一墻之隔。而這堵墻,就是忠貞。
她又想起阿本,想起自己在這個男人誘惑下的所有心動和跳躍,不禁后怕地抱緊了自己。多危險啊,如果……她簡直不敢往下想了。
那天夜里,朱戀和麥遠幾乎整夜沒睡。《西方哲學史》的力度還真夠大,麥遠的整張左臉都腫起來了。朱戀又哭又笑地給他做冷敷,佯裝不信他的解釋,故意緩著力東一把西一把地擰他。
麥遠左躲右閃的同時,賭咒發誓,恨不得扯了八輩祖宗都來給自己作證:“就蘇小朵那個太平公主。你還會吃醋?蒼天啊,看看我這媳婦是什么眼力啊。”朱戀探手掩住他那張巧嘴,惡狠狠地兇他:“這么說。要是她豐滿圓潤,你就動心思了?”麥遠一個魚躍跨到她身上:“多豐滿圓潤的女人能比得上我媳婦銷魂?”他嘿嘿笑著吻下來,朱戀佯裝掙扎了兩下,就軟成了一汪水……
說到底。她和他都是凡夫俗子,而不是六根清凈的佛。片刻的心動和覬覦,就像晃在微風中的燭火,閃動就閃動吧,只要他們的墻還完好無損。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