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存在主義者海德格爾在他的名篇《詩人何為?》一文中引申了十九世紀詩人荷爾德林對于自己那個“貧困時代”的定義,“時代之所以貧困乃由于它缺乏痛苦、死亡和愛情之本質的遮蔽。這種貧困本身之貧困是由于痛苦、死亡和愛情所共屬的那個本質領域自行隱匿了。只要它們所共屬一體的領域是存有之深淵,那么就有遮蔽。但是歌唱依然。”海德格爾所說的這種時代的“貧困”特征,是指西方工業革命后,以工具理性和科學主義為核心的現代文化雖然給世界各國帶來物質上的富裕,但同時人的靈魂和精神也被越來越豐富的物質所異化,甚至成為了物質的附庸,精神空虛、道德淪落等社會弊端層出不窮。海德格爾同時還指出,在這樣生命本質被遮蔽的深淵中,依然有人在“詩意地棲居”著。譬如,海氏作《詩人何為?》,就是為了紀念這樣一位深淵中的歌者——奧地利詩人賴納·馬利亞·里爾克。
1875年,里爾克出生于布拉格的一個小市民家庭,他的父親曾當過軍官、鐵路職員,一生郁郁不得志,因此將希望放到兒子的身上,于是里爾克十一歲就被送入了軍官學校學習,五年的軍校生活讓他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受到了雙重的禁錮,對他后天個人性格的養成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后來,他又在林茨商學院、布拉格大學等校學習哲學、藝術史和文學史,并開始致力于文學創作。他的早期作品大多是一些浪漫主義色彩較濃的抒情傷感之作。1897年以后,里爾克懷著孤獨、憂傷的心情游歷了歐洲各國,他給雕塑家羅丹當過秘書,也會見過俄國文豪列夫·托爾斯泰。歐洲旅行之后,里爾克改變了早期偏重主觀抒情的浪漫風格,寫作以直覺形象象征人生和表現自己思想感情的“詠物詩”,對“異化”現象進行反思。這一時期,創作于1908年前后的《新詩集》,被視為他短詩創作的巔峰之作,其中的《豹》是最著名的一篇:
他的視力因柵條晃去晃來/而困乏,什么也看不見。/世界在他似只一千根柵條/一千根柵條后面便沒有世界
威武步伐之輕柔的移行/在轉著最小的圓圈,/有如一場力之舞圍繞著中心/其間僵立著一個宏偉的意愿。
只是有時眼簾會無聲/掀起——。于是一個圖像映進來,/穿過肢體之緊張的寂靜——/到達心中即不復存在。
里爾克曾談到,這首詩的寫作是在羅丹影響下所受的“一種嚴格的良好訓練的成果”,他在巴黎植物園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研究了豹的形態而寫就了此詩,但是這首詩卻沒有掉入自然主義的窠臼,讀來反而另有一種孤寂無助的氣息在字里行間沉浮,也許,那只豹,正是里爾克自己在被隔絕的囚禁中自我折磨的靈魂的比喻。
讓許多存在主義者們津津樂道的篇目是里爾克在1910年寫就的散文《馬爾特札記》(另有許多人認為是自傳體小說),這部作品更能顯示出里爾克較之同時代其他詩人的偉大與不凡之處。作品以一個丹麥詩人為主人公,寫他流落巴黎所體驗的悲慘的物質生活和貧困的精神生活,在全書71個筆記片斷里,呈現了這位二十八歲詩人的現實體驗、童年回憶和生存領悟,它們彼此穿插共同內化為詩人的精神圖景和存在顯現,實際上是展現了作者對于自我也即“存在”從“否定”到“肯定”的化解過程。薩特根據這部作品寫出了著名的劇作《嘔吐》,海德格爾也深受影響而寫出了在本篇開頭所提及的名篇《詩人何為?》。對于生存于一個科技不斷發展、物質越來越豐富的社會中的我們來說,它的現實意義到底是什么?考夫曼在《存在主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薩特》中給了所有的讀者答案:“在這一作品中道出了這么多存在主義者的要旨:尤其是,對于真實存在的尋求,對于非真實存在的嘲笑,如何面臨死亡的問題,以及那帶領我們接近死亡的時間之經驗。”
在一些評論家處,里爾克被貼上了至高無上的標簽,在他們看來,里爾克已然超越了文學范疇內的意義。及至他晚年所寫就的《杜伊諾哀歌》與《致俄耳普斯十四行》,里爾克已經完全將詩人的使命定義為了向“存在”轉變,而這兩部作品的杰出意義是當下所編撰的文學史也無法蓋棺定論的,它思考的焦點已經完全轉移到了“現代性”初具端倪的社會中,人的存在本質以及人的存在目的。正如海德格爾所認為的,這位富于哲理與思辨的詩人,確實是近兩百年來為數不多的、敢于彰顯生命本質的、貧困時代的歌者,他是繼歌德之后最偉大的詩人。海德格爾認為,在人類貧困時代的世界黑夜里,要有思者,亦要有詩者,而里爾克無疑是二者合一的。里爾克、海德格爾這批存在主義思想家或者踐行者們,應該給我們點亮了一盞關乎于思考自身存在的明燈——作為終有一死的人,我們應當責無旁貸的承受存在之命運所賦予我們的使命,思考和體驗著真實的存在,詩意地棲居在這個大地上。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