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一個不凡卻不幸的男人,盡管他出版的數部短篇小說集讓他在有生之年被授予哈特弗大學名譽文學博士,被提名為美國藝術文學院院士,獲獎無數,還被貼上了“美國的契訶夫”、“極簡主義大師”、“美國二十世紀下半葉最重要的小說家”和“繼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等標簽。但是,在生活中,這位短篇小說家兼詩人卻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擔負著家庭的重擔,為生計東奔西走、顛沛流離。他做過鋸木廠工人、藥店送貨員、醫院清潔工和加油站工人,一生之中兩次經歷破產,有十三年的時間都深陷酗酒的囹圄不可自拔,中年婚姻破裂,妻離子散,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戒除了酒癮,五十歲的時候卻因吸煙過量肺癌致死。卡佛曾經這樣談到自己岌岌可危的生活狀態:“一年又一年,我愛人和我整日奔波,努力保住自己頭頂上的屋頂。我們曾有過夢想,我和我愛人。我們以為我們可以彎下脖子,盡力工作,做所有我們想做的事。但我們想錯了。”
充滿著失敗色彩的人生經歷注定了雷蒙德·卡佛的作品具有著不可復制的特殊氣質。卡佛是一個寫失敗者的失敗者,寫酒鬼的酒鬼。他塑造的所有的人物,大多是汽車維修工、農民、失業者、銷售員、酒館女招待等美國藍領階層,這些人物無一不在社會底層生活的泥沼中困頓掙扎,如同卡佛本人一樣,他們總是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處在生活的窘境之中,他們是“最絕望也是最龐大的下層土壤”,無法完成“經濟與道德上的義務和職責。”因此,在小說中往往會有一些光怪陸離、看上去陌生而實際上又非常熟悉的場景與情節,如小說《保鮮》,珊蒂的丈夫被解雇了,重新找工作失敗后放棄了,珊蒂每天回到家,總是看見丈夫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看電視。某天,冰箱突然壞了,于是,丈夫對于生活的憤懣與不滿立刻被釋放出來,焦躁、煩悶又緊張不安的情緒在小說中迅速膨脹,卡佛別有用意地詳細描寫了冰箱里融化的食物,發軟的牛肉餅和豬排,流滿了冰激凌水的西班牙炒飯和沙拉,所有的東西都化了,臭氣讓人惡心得想吐,這一切,都在暗示著他們的生活——那一團糟、讓人厭惡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生活,卡佛采用了他一貫的寫作手法,沒有寫冰箱壞掉以后如何處理的情節,只是在這種焦躁又失望的氣氛中,小說結尾了。在卡佛看來,作家的職責不是提供結論或者是答案,他只需要尊重生活的真實——即呈現出無窮無盡的失敗。曾有評論家批評這部小說:“冰箱壞了,——那怎么不叫維修人員來給修好呢?”卡佛回應:“這是一種無知的評語。請人修最少要花六十美金。可能這個評論家沒有注意這點,但有人是花不起錢請人來修冰箱的。……集中關注這些人,我不覺得自己和別的作家真的有什么不一樣,一百年前,契訶夫就開始寫這類被生活淹沒的人了。短篇小說作家一直是這樣做的。”
與許多傳統作家的作品不同,卡佛的短篇小說,沒有沖突和高潮,沒有讓人驚得合不攏嘴抑或悲得落淚的情節,他往往截取日常生活的一個場景、一個片段來構成小說,不用交代前因后果,沒有任何帶有主觀色彩的詞匯,只是通過幾個簡單人物的言行或者一些小小的物品來隱晦曲折地傳達深意,簡單靜止,卻又怪異模糊,小說的重點不在情節之上,卻在情緒之中,那是一種窒息、不安的氣氛,充滿了絕望的腐敗味道,到底是什么?讀者們往往無法言說。
近兩年來,國內許多代表了不同聲音的各類媒體都閃耀過雷蒙德·卡佛的名字,從大學學者到草根網民都在讀卡佛,他在中國的大熱,當得益于蘇童、格非、村上春樹等當紅作家的大力推崇。在翻譯卡佛、介紹卡佛、討論卡佛的過程中,很多人都把眼光投向了他和社會底層人民的經歷類似卻又不同尋常的一生,許多人都感到疑惑,這樣一個不斷被生活逼入絕境的男人,多年輾轉中卻從未間斷過上學和寫作,到底是什么驅使他一生都在固守著這種堅持?我想,他在經歷了命運多舛的前半生后,在創作談中寫下的一段話,可以作為這個問題的回答:
我小的時候,閱讀曾讓我知道我自己過的生活不合我的身。我以為我能改變——我得先把書放下,才能改變我的生活。但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就這樣,在打一個響指之間,變成一個新的人,換一種活法。我想,文學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匱乏,還有生活中那些已經削弱我們并正在讓我們氣喘吁吁的東西。文學能夠讓我們明白,像一個人一樣活著,并非易事。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