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書》
[日]岡倉天心著谷意譯
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6
定價:15.00元
今天我們之于日本的認知,幾乎走入一種奇特的境地。一方面是兩國之間復雜的民族情感糾葛難以撇清,反而阻礙我們深入接觸的可能;另一方面,作為亞洲文化傳統的策源地,我們也從來沒有覺得有必要去認真審視蕞爾小國的文化。其結果,原是一衣帶水的鄰邦,秉承同一文化血脈的東方國度,卻不斷去借鏡于西方視角。實際情況可能遠較此為復雜。
進入全球一體化,趨同化的今天。東方文化已經被西方文明所淹沒殆盡。一切異己文化在全球流行趨勢之下都潰不成軍,東方悄悄地丟盔卸甲,加入了“全球”陣營。上世紀9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之后,才迎來了“和風”的悄悄回流,日本人漸漸重新曉得了這些老氣過時的傳統才是安置心靈之道。素樸的生活傳統,往往才是流行與時尚的原點。那些流淌著生活美學的泉源,就隱藏在人們最深層的記憶里。而一種文化,以及文化傳統,正是貯藏這些根性記憶的容器。密鑰,就藏在一代代人的意識深處,期待有一天寶藏重新被開掘。
這并不是一部寫日本“茶道”的經典巨著,而是作者寫給西方人的一本小小的入門之書。如《菊與刀》等書一樣,今天我們仍需通過英文著作來作為了解近鄰的路徑,那個一衣帶水同文同宗的近鄰,似乎比西方更加遙遠。不過,從所謂“入路要正”的理念上說起,這本書在有限的篇幅之中,真正在把握茶道的精神內涵和文化意蘊上,確而無有可出其右者。
日本有所謂“茶道”,有識者皆以為是南宋徑山寺茶道的延續。但真正形成統緒,當始于15世紀末16世紀初日本戰國時代的村田珠光與武野紹鷗,兩人大約可謂日本茶道的一宗一祖。稍后于二人的千利休,則將茶道引領至于巔峰,成為古今一脈茶道正統的大宗師級人物。其后流派日繁,多不能出其外。而岡倉天心這本《茶之書》的結尾,就是以千利休被豐臣秀吉處死前舉行最后一次茶會,而后從容赴死的故事為完美終局的。譜寫了一曲茶道的“廣陵散”。一如嵇康的臨刑顧日影而彈琴,這使我想起中國魏晉時代許多關于“琴道”和風度的故事。千利休是一定讀過漢籍《世說新語》中“竹林七賢”的故事的,但可堪生死以之,以生命完成的藝術,不是人人可以效仿的。他為日本茶人塑造出的一番氣度風神,才真正奠定了茶可謂之道的基礎。了然生死,不憂不懼,可眷戀者唯有藝術,卻也不為所執。禪宗之前,禪宗之后,嵇康與千利休欣然赴死的動人姿態,演繹的是同一曲最高昂的藝術之歌。
日本近代方始形成的茶道、花道、香道、劍道、弓道等所謂“藝能”,都是通過人體對于技藝的修煉,從而達到磨礪心性、陶冶情志、完善人格的目的,這也許是遙遠先秦時代的禮樂射御書術“六藝”理念真正的隔代承傳。“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是儒家宣講的一套以完善理想人格為基準的教化理念。但在板蕩多變、雅道凌夷的中原,漸漸只能成為一種再也不能企及的理想和一句熟濫之極的口頭禪而已。自古道,禮失而求諸野。漢唐文明燭照萬方,高麗學漢,扶桑仿唐,由來已久,因而也為大東方文化留下了一絲不絕的血脈。
岡倉天心固執地認為,日本的茶道承繼了元代以來隕滅殆盡的宋文明,所以日本不得不扛起振興華夏文明的大旗。認為中國多舛的國運使它變得蒼老而實際,變成老大帝國?!八麄兊牟?,依舊美妙地散發出花一般的香氣,然而杯中再也不見唐時的浪漫,或宋時的儀禮了?!?茶道在日本,則儼然是日本文化的精粹與極則,“純粹潔凈中的融洽和諧,賓主酬酢的微妙交流,依循古禮的行止進退,以及其間平添的浪漫之情,都是茶道的無言教誨”。他認為,日本的茶會儀式,讓人得以見識最極致的飲茶理念。茶會,以茶、花、畫、精美的器具、色彩、聲響、姿態、言語,與茶室簡素清凈的美學追求,種種細節交匯一處,共同達成一次俗世中凈潔神圣的會面。那種自然、恭順、優雅,的確是值得讓人托付心靈的幽棲之所。在東方的智慧里,只有隱身于仕途世外的遁世之人,才是真正的高士幽人,也只有他們,引領著東方最為高雅的生活姿態。
同時,岡倉也在宣揚一種經由茶而生發的“唯美的信仰”,認為“和敬清寂”的茶道,代表了一種生命美學,是對凡俗庸碌生活中細小美感的愛惜。“只要抿一口象牙白瓷盛的琥珀茶湯,新的信徒們就可以一親孔子甘甜的靜默、老子奇趣的機鋒、與釋迦牟尼的出世芬芳。”他試圖要說明的是,更有一套精妙的文化和哲學的基礎,隱身在茶道儀典的背后。這本《茶之書》的篇幅里,在分別講述茶室、風范、書畫、花藝、飲法之外,并且專門有一章“道與禪”。他在道家“物我和諧”理念中推揚東方的人與自然宇宙的整體關懷。對古中國“溫其如玉”的優雅自制人格的解析,把生命之美的達成真正寄托于道家:“我們能與列子一同御風而行,卻發現一切竟如此寧靜,原來我們自己就是清風。”他更追述日本向來推宗的“空納萬境”的“無”的至上理念來自于老子,把它升華為一種藝術和生活藝術的留白,用人生的無限美感情思,盡情去填補和完滿。還有非白即黑的顏色理念,也來自禪門玄風,是去除妨礙、直抵本質。而禪宗的“擔水砍柴,無非妙道”,端茶奉水,當然也大有妙道存焉,大概也是茶道得以滋生的最直接淵源,更何況茶也是最早在禪門中流行的修行者的飲品呢。
這樣精神遠源的追溯,大有深意。其中寄托的是岡倉對“東洋”“西洋”、東海西海的難以釋懷的耿耿之情。張承志曾在《珍重與惜別》中詳細講述了日本的“亞細亞主義”,指的是,歐美近代對亞洲的殖民侵略,對亞洲文化的歧視,直接在日本催生出以東方世界固有傳統抵制西化的潮流,它是一份東方世界對抗白種殖民主義的宣言書。他們要謀求的是,中國的優秀文明、印度、伊斯蘭的思想文明,和整個東方世界政治、軍事、文化的復興,或說“大解放”。這真正體現出日本人的闊大胸懷與視野。但利器以傷人為訓,劍有雙刃,“亞細亞主義”者們一開始便以東方盟主自居,后來徹底變成日本奴役鄰國的遮羞布,也順理成章?!按髞喖殎喼髁x”無遠弗屆,19世紀初創立的“東洋學”便囊括進歐亞大陸、伊斯蘭世界、漢學、中亞蒙古的龐大研究版圖。岡倉天心在其中的位置,卻是一手拽著古中國和扶桑故國,一手挽著歐美,更像游離于盟主大旗的外交宣傳親善大使。他一生投身藝術事業,他的東方理想毋寧說更是一種藝術和生活理想。
日本自明治以來“脫亞入歐”的鼓動,終于舉國加入了全面歐化的熱潮,岡倉天心則逆流而上,始終堅持以“東洋”文化批判西洋文明的道路。他認為西洋開化是利欲的開化,勢將損害道德之心,毀壞風雅之情:“當前的工業主義,正使得無論在世界何處,都越來越難出現真正的高貴典雅。比較起來,最需要茶室的,難道不是你我么?”
他曾周游中國、印度 ,深深為東方文化自身的衰落而哀傷不已,所以在印度與美國的演講以及后來整理成書的《東洋的理想》《東洋的覺醒》都情緒激昂。亞洲是一個整體,面對歐洲,共榮共辱,這就是他的命題。雖然他死在1913年,卻也在日俄戰爭期間表達過他對戰爭的看法:真正的東方精神是愛與和平,日本沉溺的溫文爾雅的藝術才是文明,西洋人以具有戰爭屠殺的能力為文明則非。西方文明帶來的物質與機械,只能帶來人的物化,爭權奪利,粉碎的是人心,世界需要的是,填補內心的荒蕪,更希望人人都能寧愿癡傻的珍惜就在身邊的凡俗生活之美。
可傳者跡,難傳者心。岡倉天心茶書雖小,卻是要為茶立心。所以,這書寫作的目標,并不是汲汲于茶道這一藝能的具體形式(其實岡倉本人即是正式拜師學藝的正宗茶道傳人),而是“教外別傳”,著重的是這其中所的文化含蘊,岡倉氏旨在以此推仰東方文化。所以這書又是那一個時代的產物,今天,恰恰又變成了數祖忘典的現代人資以輕輕觸碰傳統真諦的一尾救命稻草。這輕輕巧巧的茶之書,道出的是茶道真諦,然而這“簡化”了的文化敘述,在這個“簡化”“快餐”的時代重新被推崇,卻也正應了莊子“輪扁斫輪”的故事,言語道斷,說得出來的一定非其所貴,真正的精髓是不可言傳的 ,這個世上有些至精至純的道理是需要體證,無法用語言和文字傳承的,這其實也是中國文化統緒的傳承過程中所一直信奉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岡倉天心的這一曲茶之歌,既是精髓,也是酒曲散盡后留下的醪糟。陰陽向背,在乎一心。茶道的精神,東方主義的理想,并沒有完全澌滅殆盡,需要的只是,那些對禪心正道孜孜以求,與聞其道、肯于參悟并以身心體證的求道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