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歷二題

黑井寡婦

從元謀到昆明途中，去了趟古鎮黑井。問起黑井的來歷，當地人說法不一。一說是很久以前當地十分貧窮，有人在山上放牛，牛在吃草時舔出了鹽，于是引發當地人采鹽，過上了好日子;另說是，當地人知道朝廷嚴禁民間采鹽，為躲避官府管轄，私下打井開采，故稱黑井。不知什么時代，黑井的鹽被納為官鹽，朝廷還往這里派了官吏坐鎮。不管黑井的由來如何，黑井曾產鹽并在天高皇帝遠的偏鄉僻壤營造了一個有些繁榮的小鎮。

夕陽下漫步小鎮的老街，昏黃的斜光透過屋檐上的瓦蓮和雜草，在坑洼的紅沙石板街道上留下了斑駁的碎影。寬僅丈余的狹窄街道兩邊擁擠著磚石結構木板門面的瓦房。幾乎每家的鋪面都是下砌紅砂的石臺，上裝本色的木板，那石臺便是當年售鹽或是經銷百貨的柜臺。打量這些緊密的店鋪，不難想象當年這條小街趕集時的熱鬧。清王朝覆滅不久，黑井就無鹽可采了，小鎮也很快蕭條。眼前的小街老邁蒼涼，大多柜臺已在風雨飄搖的歲月中剝落得沒有了棱角，破舊的鋪板歪歪斜斜裂著縫隙，不少人家的門上掛著銹跡斑斑的鐵鎖，屋檐下的蜘蛛靜靜地呆在網中。為了保持古鎮老街的舊貌吸引游客，當地政府已讓大多居民搬到河對岸的新街。這里除了街后采鹽的一處遺址外，街景與許多古鎮新街面貌相似，雜貨鋪、飯店挨著客棧，客棧挨著飯店、雜貨鋪。稍有差別的是還沒有茶館和滿街飄揚的店招。

在這并無多大特色的古鎮，最讓我驚訝的是那座屹立鎮口的貞節牌坊。這座紅砂石建塑的牌坊三門四柱，比起老街上低矮的房屋，凸顯出高大華美。坊額正中有大理石上雕刻的“聖旨旌表”， 牌坊下的碑上寫著:“清光緒27年建，光緒帝欽準立坊，為旌表黑、元永、瑯三井87位節婦烈女修建。坊上雕有人獸花鳥圖二百余件。梁枋透雕有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鳳上龍下’的史跡”。坊柱前后左右都刻著官員贊美貞女烈婦的對聯。我驚訝這小小的古鎮，在清末竟有八、九十個節女烈婦。也許正是節女烈婦眾多，才感動了那位兒皇帝，建造一個“節孝總坊”給予她們集體性的表彰。在牌柱間的幾個橫匾上刻著黑井貞女烈婦的名單，“史信之妻延氏、李福昌之妻劉氏、唐□□之妻段氏、袁□□之妻何氏、李□□施氏……”一長串名單，不忍卒讀。小小一個古鎮，包括當時黑、元永、瑯三鹽井的人家不過以幾百戶計，竟有這么多的貞女烈婦，真讓人倒抽一口涼氣。

當年黑井的人口除個別鎮守的官員、少數的靠鹽業發家的富豪和鹽商外，多數是在鹽井下苦力的工人和馬幫里運鹽的腳夫，還有就是一些開雜貨鋪小飯店的小戶人家。從旌節表上來看，沒有看到當地官員和大戶人家男人的名字，而都是一些無名之輩和他們妻子的名單。有些男人只有姓而無名，足見他們卑微的身份。不會有方志記載那些先妻子而亡的男人們的不幸，他們也許在山洞里挖礦鹽時遇塌方被活埋，也許是在崎嶇陡峭山道上運鹽失足懸崖，也許是帶著滿身的傷痛暴病而亡。他們死后，丟下的遺孀長年守寡而成為節女，遇強暴以死守節而成為烈婦。很難想象八、九十個女人是怎樣煎熬著寡婦生活。沒了掙飯錢的丈夫，不知她們怎樣面對病臥床榻的公婆和啼饑號寒的子女，不知那些年輕的寡婦是怎樣禁錮自己的情欲，更不知那些烈婦面對侵擾和強暴的男人，如何去以死相對。

坊梁上“鳳在上龍在下”的透雕真具諷刺意味，垂簾聽政的老佛爺慈禧可沒有半點男尊女卑的心態哦。關于表彰婦女的貞烈問題，兒皇帝降旨建牌坊前，想必是要給她看看的。不知老佛爺有過同情的惻隱之心沒有，從黑井所有的碑刻上看不到她曾劃撥銀兩撫恤節女和烈婦。至于在黑井的鹽政官員和過往的官員中，對這里的節女烈婦們的不幸并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附和著聖旨，借貞節牌坊留自己的名。牌坊的四根石柱前后都刻著歌頌皇帝圣德和贊美貞婦、烈女守節的對聯。在牌坊正門，得到提拔的前任黑井提舉鄔馨德撰聯:

惟朝廷褒苦節不惜立祠崇祀薦以馨香刊石建坊表厥宅里

煌煌頒巽命遂盡舉徽音懿范永為三井樹風聲

生宇宙作完人無論孝婦禮宗從容義貞姬烈女慷慨誓心

凜凜著坤儀類皆偕勁柏堅松中處雨間標雪操

另一位 “道學使者”不甘落后，在側門石柱上撰聯曰:

朝廷頒盛典全教冰節著芳名:

宇宙有完人半屬坤貞重今古。

皇帝用貞婦烈女換取自己的聖德，奴才用阿諛奉承討好皇帝換取自己的前程，同時還以美言雅語鼓勵婦女們效仿貞婦烈女。從那些對聯中不難看出奴才們的居心。不過，他們那些對聯寫得文雅高古，不經當地的鄉紳舉人苦口婆心地解釋宣講，沒有文化的婦女們是看不懂的。如果實話實說、大白話直說:“女人守活寡作冤魂值得提倡皇帝發善心樹牌坊流芳百世”，不知還會不會有更多的婦女去當貞女烈婦。魯迅先生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是的，吃人。這座牌坊就是一座伸出獠牙張開的一個血盆大口。

夕陽下的紅砂石牌坊一片猩紅，坐在它旁邊石凳上的幾位佝僂的老婦沉默不語，她們布滿核桃般皺紋的臉上刻滿了滄桑。我不知道她們的母親是否就是當年的節婦烈女，只見她們不時地抬起頭，用渾濁的老眼仰望“聖旨旌表”的牌坊。我問其中一位白發蒼蒼的阿婆這座牌坊為什么沒有被毀掉，阿婆說:“皇帝賜的，誰敢毀啊!這是我們這里的風水。”聽到這話心里掠過一陣寒風，要是皇帝還在，我不知道這位婆婆和那幾位老婦會不會成為貞女烈婦。皇帝欽賜的這座牌坊經歷了辛亥革命、民國以來的各種戰爭乃至“破四舊”那樣大的浩劫都沒有被推翻，這真是匪夷所思。而如今不僅是鄉人自豪地把它當做了小鎮的標志，就連當地政府也把它作為重點保護的歷史文物。

這樣的牌坊值得保護么?值得天下游客觀瞻么?我不是一個研究歷史文物的學者，只是一個尋找自由安寧、淳樸善美之地的游人。看到那樣多的節婦烈女為牌坊殉葬，想到讓阿婆們自豪的“風水”，來小鎮歸真返璞的晴朗心情在黑沉沉的夜幕中消失殆盡。

四方街的對歌

在麗江呆了幾天，給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四方街的對歌。四方街周邊的酒吧星羅密布，尤其是東河兩岸，酒吧一家緊鄰一家，真是地道的酒吧一條街。去麗江以前，多次聽人說那里是單身男女的天堂，憑借一個酒吧，一張吧桌，甚至一杯啤酒，就能成就一場艷遇或者邂逅一段浪漫。這樣的傳說，任何單身男女都不會無動于衷，不單身的男女也會有人心向神往。坦率地說，這次我隨團來麗江看古城，心里未必不想實踐一下美妙的傳說。

到麗江那天晚上，已近午夜，導游將我等二三十人安排在古香古色的天雨樓便揚長而去。同伴們急于洗漱休息，想拍古城夜景的我拿上相機匆匆離開客棧。來前就知道四方街一帶最具古城特色，也是最熱鬧的地方。通往四方街的小街狹窄，街面由五彩的天然條石鋪成，兩邊都是磚木結構的平房或兩層的樓房。大多數的鋪面都是賣旅游工藝品的，餐館很少。在一家賣雕刻工藝品的商店里拍照后，與老板攀談，問古城有什么特色，他說有三多:“賣淫多、嫖客多、刁民多”。聽了有點驚訝，這和我滿懷的浪漫情調大相徑庭啊。他笑著解釋，原來他說的是“賣銀多”，因為滿街都是賣銀器工藝品的商店，很多納西人、白族人專營銀器;“瓢客多”，是指挖瓢匠多，當地人舀水習慣用樹木制成的瓢，所以外地來這里挖瓢的工匠多。 另外“雕民多”當然是指雕刻家或匠了，這些藝人在這里制作和出售具有民族風情的面具和室內裝飾品。這小老板利用諧音制造出的懸念和笑料，還真有點黑色幽默呢。

來到四方街，許多商店已經關門，游客稀少，樓頂和樹木上的彩燈依然亮著。經過八百年風雨和人們鞋底的磨礪，石塊鋪成的廣場光滑锃亮，映在上面的房屋倒影被彩燈輝映得光怪陸離。四方街正面那條街高懸著一串串紅燈籠，近前一看，街中間橫貫一條垂柳依依的河流，兩岸的鋪面全是酒吧。一路走一路探望，每個酒吧里的人都不多。問門前的服務小姐為何這樣冷清，說熱鬧的時間已經過了。不熱鬧的時間里會不會還有艷遇呢?細心地打量過幾個酒吧，見還在那里逗留的人大都是幾個男人扎堆，醉眼惺忪地互相勸著酒。偶爾看到幾個女人不讓須眉地舉杯，她們都有著落落大方的氣度以及和身邊男人自然融洽的神態。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百聞不如一見，看來“不想艷遇都會有艷遇”的傳說只能是傳說了。有無艷遇無所謂，而四方街的對歌沒看到就真的遺憾了。

第二天白天去了玉龍山下的洛河古鎮和拉市海濕地，晚上十點又去了四方街。時間正好，走進四方街，游人如潮，男女老少，八方口音，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涌動的人摩肩接踵。從人潮中擠到酒吧一條街，陣陣歌聲敲著我的耳鼓，一陣興奮，往對歌的人堆里擠去。開心吧的門前，幾個身著納西族服裝的女孩在大聲領唱，圍觀的男人女人在敞喉高歌。對面的情融吧，幾個身著白族服裝的小姐在大聲對歌，幫腔的人也是那些湊熱鬧的游客。震耳欲聾的南腔北調，不知對的是些什么歌，只熟悉一些歌詞的調子。多聽一會，便大概聽出了對歌的內容。那些歌幾乎都是流行歌曲的二度創作，而且多為竄改，比如這邊在唱“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蒼蠅飛進你的嘴……”，于是那邊回應著“如果我要嫁人，我就不會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你，帶著我的老公，帶著我的孩子，一直累死你。”這樣的歌使對歌的人群快樂如狂，高興得手舞足蹈。開心吧領唱的小姐們累了，周圍的游客想往其他酒吧挪動，對面四方吧迅速地響起 “社會主義好，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哄笑聲中張揚著對歌勝利者的得意。拍下幾張熱鬧的場面，繼續往前走去。

達達娃酒吧門前的人群正在和河對岸的小巴黎酒吧門前的人群激情PK。達達娃的人群唱起“一閃一閃亮晶晶，妹妹的眼睛在偷情，阿哥在河邊等著你，妹妹你再不來就換人。”小巴黎的人群立即回應:“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哦，往前走，哥哥等你已太久。哥哥你傻傻的等哦，傻傻的等，等我情人走了就來找你呀。”達達娃這邊“一閃一閃亮晶晶，對面都是大猩猩”，小巴黎那邊立即回應“鞋兒破，帽兒破，對面的女人破”。不甘示弱的小巴黎迅速回擊“人在江湖漂呀，怎么不挨刀啊，一刀砍不死呀，兩刀砍不死，三刀砍死你呀!”達達娃豈能善罷甘休“一二三四五呀，上山打老虎呀，老虎不在家呀，打的就是你呀!”火爆的對歌充滿著硝煙味，劉三姐那樣的歌手在場不知道會不會嚇暈。

我想尋找一處比較悅耳的對歌處，奮力突圍往前擠去。

摩梭吧與櫻花屋兩家對歌的場面蔚為壯觀。不僅兩家門前的河岸上擠滿了歌手與歌迷，河沿石欄上也筑起了人墻，甚至兩家的二樓木欄上也爬滿了奮力揮手的人，其中的半老徐娘和半老潘安比帥哥靚女還要豪情萬丈。人多陣容大，聲浪此起彼伏。振聾發聵的歌聲讓我不得不退避到櫻花吧一樓的角落。這里不能白坐，要來兩只百威。可惜的是沒有人陪，一邊獨酌一邊恢復聽覺。環顧四周，不少人在對歌聲中猜拳行令，居然還有人鬧中取靜呢。幾個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圍坐一桌，你一句我一句的湊著歌詞，有人一邊記一邊大聲的念著。臨上陣前，他們各人還把手掌伸出來疊在一起，齊聲喊著“我們必勝!”。門前響起“大海航行靠舵手，娃娃生長靠太陽，”對面的摩梭吧回應“瓜兒連著藤，藤兒連著瓜，情哥要不要我生幾個胖娃娃”，歌聲剛落，櫻花屋前的那群人又唱起了“女娃去洗澡，為啥不關門，因為門里有男人”，不知道對面該答以何歌。沒想到的是“你是方便面，我是白開水，你泡我我泡你，讓我泡死你”。唉，熱血沸騰，熱情似火!酒吧門前的激情熊熊燃燒。攢動的人頭上手臂亂舞，激昂的歌聲響徹夜空。坐不住了，我向老板打個招呼，端根木凳找了一個攝影的制高點，連連按下快門，拍著古城酒吧一條街對歌的瘋狂。

不知金發碧眼的老外們看到這樣的對歌場面感覺如何，我想他們一般聽不懂對歌的內容，從他們雙目放光滿臉驚喜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們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但愿他們中沒有漢學家，也沒有翻譯，要是他們聽懂了對歌的內容，他們還會把麗江當成一座歷史悠久、民風淳樸，浸潤著華夏文明的古城嗎?

麗江，經歷過大地震的麗江，你完整的城廓和古樸的民居，穿城而過明亮清澈的河流，濃蔭匝地夾岸挺立的楊柳，象形神秘的東巴文字和優美典雅的納西古樂，在浩劫后保存了下來，并成為了世界文化遺產。絡繹不絕的中外游人慕名而來，他們懷揣著種種美好的愿望與想象，因為有關你的傳說都是美麗的，但愿你不會讓他們失望。

本欄目責任編輯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