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架木梯鞠躬

酒店又換老總了。陰差陽錯，新來的老總是我昔日的同事何小小。十年前，我跟何小小差不多同時進同一家酒店:我在客房部做清潔工，他在前廳部做禮賓員。我們一見如故，無所不談。十年后的今天，我艱難地爬到部門主管的位置，而他一路升遷，當上了總經理。真讓我無顏面對無地自容。

好在我們關系一直好得沒法說:我們都喜歡寫寫文章畫畫山水，都喜歡喝喝酒聊聊天。再說他愛人跟我是老鄉，還是我牽的線結的緣呢。

何小小一上任，大刀闊斧精減人員，精益求精規范制度，親自帶頭檢查服務質量，經常視察員工伙食住宿。員工既敬畏他又尊重他。幾把火一燒，酒店內外煥然一新。

有一天，各部門經理陪同何小小例行質量檢查。因為我是酒店清潔主管，自然也在其列。頭頭腦腦一行十多人，東看看西指指。經過工程部走廊時，何小小停住了腳步。走廊里擺放著一些雜七雜八的維修工具，人字梯、手推車，還有一輛長長的木梯子。那是園林工用來爬椰子樹掛藥包、工程維修工維修酒店外墻時用的，平常就斜靠在走廊墻壁上，很少有人留意它。何小小面對長木梯凝視良久，思緒萬千，不由自主地向長木梯低下頭，微微鞠個躬。我把長木梯從這頭看到那頭，沒發現什么異樣。又把長木梯從那頭看到這頭，還是沒發現什么異樣。等頭頭腦腦一行離開，我彎腰使勁提了提長木梯，除了沉重還是沉重。我莫名其妙，越想越糊涂，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又有一天，我又陪同何小小一行例行質量檢查，經過工程部走廊時，何小小又停住腳步。神情肅穆地面對長木梯，像教徒面對佛像一樣虔誠神圣，又情不自禁低下頭，微微鞠個躬。我又仔仔細細查看長木梯，除了挪動了一下位置，還是原來的長木梯，很沉重也很結實。我頗為納悶，甚至驚訝:何小小怎么對長木梯情有獨鐘畢恭畢敬呢?難道何小小慧眼識珠，發現長木梯是傳世之寶還是經典圭臬?弄得玄玄乎乎。

晚上，我邀何小小又喝起了小酒。推杯換盞酣暢淋漓。趁著酒興，我說了那架長木梯。何小小一聽長木梯表情頓時嚴肅起來。沉默了一會兒，何小小道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何小小的老家在鄂北山區，他家住在半山坡幾間陰暗潮濕的泥坯磚瓦房里。村子里大都蓋起了新房，而他家還是爺爺遺留下來的祖屋。父親辛苦了大半輩子，也沒攢足建新房的錢。他家三面環山，門前是一口水塘，蛇多老鼠多。老鼠經常在屋頂上打架嬉戲，瓦片經常被老鼠碰碎撞翻。父親一看到屋子里有太陽光直射進來，一道一道，像手電筒照射，就知道瓦片破碎需要更換修繕，不然天一落雨就會漏水，濺濕墻壁或家具。

一天，何小小放學回家坐在臺階上做作業。哥哥姐姐放牛割草去了，母親早晨去外婆家還沒回來。父親挑滿一缸水，坐到臺階上卷上一支“喇叭筒”，點燃，很愜意地吸。父親習慣地抬頭左瞅瞅右瞧瞧，發現前檐幾塊瓦片破碎了，檐邊還掉了幾塊，像狗啃過似的，參差不齊。父親再也坐不住了，掐滅煙卷，搬來長木梯，扛來大飯桌，又找來一張棕蓑衣。屋前檐高，長木梯夠不著，底下要架張方飯桌，長木梯架到飯桌上。因為飯桌天天吃飯，桌面滴油掉菜，油油膩膩。上面鋪張棕蓑衣，防滑。父親架好長木梯，右手拿幾塊新瓦，左手抓住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父親很快換掉幾塊碎瓦，又偏著頭左瞅瞅右瞧瞧，又發現墻柱上方被老鼠撞翻幾塊。父親看看天色，太陽快落了，還得去稻田邊池塘邊圍壩放水。父親不想耽擱時間，一只手攀住長木梯，側過身去，另一只手去撿撞翻的瓦片。突然，“轟隆”一聲響，長木梯像一棵鋸斷的大樹倒下來，父親像一片樹葉飄到地上。

何小小嚇得魂飛魄散，臉色煞白。父親強忍疼痛，扶著方飯桌爬起來，膝蓋手腕擦破皮正流血，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父親掏出煙袋，捏出幾絲煙絲敷到傷口上，擠出一絲笑說，孩子，爹沒事，你做作業吧，好好學習。父親喘口氣，扛把鋤頭出去了。何小小望著父親一顫一顫的背影，淚珠不斷線地落下來……

何小小發憤讀書，考上了名校;又努力拼搏，當上了老總。十多年過去了，父親也逝世好幾年了。他家早就住上了小洋房，還在城里買了房。他說他這么多年的努力，是因為父親的背影，因為一架長木梯，因為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