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星手中的行李砰然墜地,他驀地把兩個雪人摟在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熱淚簌簌地落在了雪人的臉上。
呂紅星常對自己說:“瀟灑一下。”
然后,呂紅星就去酒吧或舞廳之類的地方瀟灑去了。
呂紅星三十多歲,長得不漂亮,卻滑稽:卷發、塌鼻、闊嘴。這副尊容使呂紅星成了個不大不小的“腕”。
呂紅星最初在劇團唱戲,可惜貌不驚人,嗓子又唱不上去,頂多只能演個抬轎的或者小丑。那時呂紅星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呂紅星天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總像是剛打過敗仗的逃兵。
“抬箱子去!”
呂紅星最受領導器重的就是抬箱子,抬得兩只胳膊灌鉛似的酸沉。除了這些下力活,領導是看不見呂紅星的。
就連其他演員也不把呂紅星往眼皮里夾,有時聚在一起打撲克,呂紅星也想參與,就有人推他一把,說:“一邊去,瞎攙和什么!”
呂紅星灰溜溜的,很渺小,很孤獨。
但呂紅星有一個好老婆。老婆雖無幾分姿色,卻完全可以跟呂紅星匹配,更可貴的是老婆十分賢淑,溫柔勤勞,對于呂紅星來說,世上最溫暖的莫過于這個小家了。
“紅星,吃飯吧。”
呂紅星邁進家門時,飯總是熱騰騰地盛在碗里。
呂紅星看一眼老婆,鼻子里就酸酸的。
飯很清淡,可到了呂紅星的嘴里就格外香甜。
晚上,呂紅星把老婆攬在懷里,說:“娟子,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披金戴銀,風風光光的!”
老婆把臉貼在他的胸脯上,喃喃地說:“我不希求,只要你對我好就行了。”
“你不嫌這日子太苦嗎?”
“不嫌,都是苦窩里熬出來的,咱窮日子窮過。”
呂紅星的眼里濕漉漉的,強忍著沒讓淚水滑下來。
后來,呂紅星竟發跡了,這是呂紅星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那年,群藝館要排一個小品,計劃生育題材的,主要是揭示近親結婚的危害,結果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演員。時間緊迫,導演急得抓耳撓腮,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忽有人提議:“呂紅星怎樣?”
呂紅星就上了。一經點撥,竟頗有悟性,舞臺上一亮相,活脫脫近親結婚的副產品,逗得臺下觀眾哄堂大笑。
呂紅星渾身都是幽默細胞,連汗毛眼里都是笑料。
“天生的笑星啊!”導演雙目灼灼放光。
呂紅星便調出了劇團,進了群藝館,專演小品。
漸漸地在省、市出了名,就到處應邀演出。十幾分鐘,玩似的。飽食酒肉后,再揣上一沓硬邦邦的票子回府。
呂紅星胖了。
老婆的腮上也有了紅潤。
“等著吧,我會讓你神氣得叫人眼饞!”呂紅星拍著老婆的肩說。
老婆的笑靨甜得似蜜。
不久,一個小品在全國打響,呂紅星的尊容走進了千家萬戶。
呂紅星在家的日子少了,常到全國各地“走穴”,忙得不亦樂乎。
“瀟灑一下!”這成了呂紅星的口頭禪。
呂紅星有了許多艷遇,銷魂后,呂紅星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笑:“逢場作戲嘛。”
回到家,呂紅星還和老婆翻云覆雨的,極親密。
“紅星,你出名了,不會在外面亂來吧?”老婆問。
“不會!”呂紅星很平靜。
“你永遠都對我這么好嗎?”
“永遠!”
老婆為自己嫁了個有為的郎君,骨子里都是驕傲。
呂紅星成了人物,當年劇團里的人見了他,都賠出一臉笑。呂紅星做出了幾個小品動作:聳肩、揚眉、大喘氣,然后打個響指:“下館子瀟灑一下,我做東!”
在呂紅星眼里,這是幾條可憐巴巴的狗。
人生不就是一出戲嘛。呂紅星想,誰不是戲中人呢?
一切便都有了種做戲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好。
冬天的時候,呂紅星又要外出。往年出門,老婆總要為呂紅星縫件棉褲棉衣啥的,鞋子里放著她親手衲的鞋墊。那時呂紅星穿著,心里格外溫暖。而現在,呂紅星皮衣皮褲皮靴,件件高檔精致,老婆不知該為他做些什么了。
“好好地享你的清福吧。”呂紅星說,一揚手,上了的士。
凜冽的風中,老婆木立著,表情癡癡的。
呂紅星在外面的日子很“瀟灑”,他有點樂不思蜀的沉醉。
春節前,呂紅星往家里打了個長途,接電話的是兒子。兒子一直寄宿在學校,現在放了寒假。
兒子說:“爸爸,我想你。”
呂紅星說:“我也想你。”
“媽媽病了,住在人民醫院。”
“噢……”呂紅星愣了一下。
“媽媽天天在念叨你,你回來吧。”兒子的聲音里夾雜著哽咽。
“我明天就回去,凌晨兩點鐘到家。”
呂紅星放了電話,在身旁的一位女士臉上親了一下,便收拾行李。
“又回去給你老婆做戲呀?”女士說。
呂紅星聳聳肩,沒答。
火車在寒夜中到站了,外面大雪紛揚,地上白茫茫的。呂紅星下了火車,盡管穿得很厚,還是禁不住顫抖起來。真他媽冷啊。呂紅星迎著雪花走著,不住地往手上哈著熱氣。
驀地,他看到了兩個雪人。
雪人佇立在站臺上,靜靜地等待一個遠方夜歸的人。
近了,呂紅星聽到雪人發出一聲深情的呼喚:“紅星!”
呂紅星走到雪人跟前,怔住了:那是老婆和兒子。
“你……你不是病了嗎?怎么在這兒?”呂紅星問。
“媽媽聽說你今晚回來,就一定要來接你,爸爸。”兒子顫抖著說。
“娟……娟子……”
呂紅星手中的行李砰然墜地,他驀地把兩個雪人摟在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熱淚簌簌地落在了雪人的臉上。
站在家門前,呂紅星的腦子里突然劃過一個問號:媽的,我是不是又在做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