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我家房子左邊的河畔長了兩棵桃樹，一棵樹上的桃子長得大點，等到放暑假時，那些桃子的小“屁股”就開始紅了，非常好看也非常可愛，我吃的時候，總是先從那可愛的“屁股”啃起。另外一棵樹上的桃子長得小點，“屁股”也不肯紅，自然，每年夏天，我總是先把大的桃子吃完，因為我覺得大點的似乎更甜，確實也甜點。只是想不通，為何站在一起的兩棵桃樹，怎么就變成兩品種呢，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我們家只長了兩棵桃樹，別的什么番茄、黃瓜、西瓜都不長。我小時候，不懂賢惠持家之說，但我媽，確實是不太賢惠的一個人，她沒有種植這些瓜果的天分——一個美女，倘若被大家團團圍住，明里表揚或暗里嫉妒，實在會影響她發揮其他方面的潛能。

我家不長黃瓜，這就導致了我特別喜歡別人家的黃瓜。記得暑假的一天雷陣雨前，小伙伴都來我家玩，桃子還沒長大，但我還是很熱情地摘了很多招待他們，又覺得一樣水果太單調了，于是，我和王偉小朋友冒著雷鳴和閃電去鄰居奶奶家摘了幾根黃瓜招待我的小伙伴。我還記得王偉的小手拿不下，只好攤開花裙子把黃瓜放上面。熱情待客本是件好事——我們偉大的祖國就是禮儀之邦嘛。但是，我媽媽不這樣覺得，她覺得我這樣的行為不道德、可恥丟人，當著爺爺奶奶大伯大媽的面，把我推到奶奶院墻上，我哇的一下就嗚嗚開哭了，大伯一把拉過我，給我揉額頭，說孩子還小不懂事不要沒輕沒重的這樣打孩子。左額頭的那個包，幾個月后才消了——正如我媽媽覺得黃瓜事件是可恥的而一直對我有怨氣一樣長久。我長大后理科不好，覺得跟那次撞頭事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我家也是不長西瓜的，我本來和小芹、竹子她們一起去摘菜瓜的，但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躥到我大媽家的玉米地里或許是桑樹地里——我記不清了。但我記得，我發現了一片西瓜地，欣喜若狂的同時，從小口袋里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子劈開20多個西瓜后——我完全失望了，里面的瓤子全是白色的，本指望里面是黑黑的籽紅紅的瓤的。離開西瓜地的時候，碰巧爺爺看見我，他說：“乖乖，你在哪的，怎么渾身是汗，爺爺來幫你洗洗。”那是我記憶中，爺爺對我最親的一次，接受那樣的好，讓我懂得了什么叫羞愧，爺爺給我洗臉時，我心虛地想起被我開膛破肚的二十多個西瓜寶寶七零八落躺在田地里的悲慘模樣，于是就慌忙地跑開了。

我家也沒種西紅柿，鄰居胖爺爺在他午睡醒來后，發現他家的六個紅彤彤的番茄不翼而飛。他一口咬定是被我摘走的。我摘走的東西，我能不承認么，我是愛撒謊的小孩，但我也是誠實小孩。那天，他們睡午覺的時候，我確實站在胖爺爺家的番茄架旁，看了有著紅紅的可愛小臉的番茄，粉粉的樣滾圓得很可愛，一陣風吹來，番茄架因為承受不了胖番茄的重量，還晃動了好幾下。但是，最終沒有下手——因為我覺得那樣做會讓我媽覺得羞恥，于是，我咽下口水就轉身去河邊玩了。我承認，我確實有過作案動機，但我最終沒有作案，為何沒有人相信呢。

“黃瓜事件”“頭撞墻事件”，確實讓我乖了段時間，雖然，我還在大人睡午覺的時候外出，但我再也不去吵鄰居了，也不去河邊玩了。我記得最掙扎的一次，是不知怎的又走到鄰居奶奶家的黃瓜架旁邊，我在黃瓜藤架前徘徊，看到有的黃瓜剛長出細細長長的身子，青綠色誘得我直想流口水；有的剛開出嬌嫩的小黃花，驕傲地昂著小臉蛋，胖肚子的蜜蜂嗡嗡地在小黃花上忙個不停。就是這胖乎乎的蜜蜂弄得我左右為難，在去追打它們的過程中，不小心碰到了黃瓜苗條的身體，我只能順便摸摸這個再摸摸那個，黃瓜都有著小小的刺，摸在手里癢癢的，非常舒服。但最終，我只能三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走了，媽媽早就告誡我，不許再偷鄰居奶奶家的黃瓜。

那個夏季的最后，有天奶奶拿著一個又老又大的黃瓜來我家，她說這根黃瓜本是要做種的，但她說她發現黃瓜的尾巴上被咬了牙印。因此，她要把這黃瓜贈送給我，答謝我昨天給她掃了院子。大家都笑了，我覺得很難為情——不要說，那牙印肯定是我的。事情是這樣的，我沒有再摘奶奶家的黃瓜，但我確實很愛那黃瓜，在那次我依依不舍轉身走的時候看了一眼，這一眼，正好看到那些黃花和黃瓜同時在風中搖擺著身子，好像在說：你想吃我們嗎?我無力地跑到黃瓜身邊，踮起腳尖，輕輕在黃瓜的小屁股上咬了很淺的一口，一小口，很澀。

那時候，唯一不討厭我的人，就是上高中的舅舅，他說我是個聰明的小孩，說我和別的小孩不一樣。他的同學來，他一點不嫌棄地帶我玩。他的同學長得很英俊，比我堂哥還要英俊。他說這個小丫頭真好玩，他這么說的時候，我竟然小臉很紅，覺得很害羞，立刻變得很文靜，暗忖我若大了，非要嫁那樣文雅英俊的人不可。

那是我脫乳牙的年齡，也是非常討人嫌的年齡。“黃瓜事件”后，我到了改邪歸正的年齡，逐步變成一個正規的、大人認可的小孩——也是童年徹底結束的時候。

我的童年似乎只有那么一個暑假，或者那些事發生在很多個暑假，但時間讓我模糊了，把一生的調皮揮霍在那樣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