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班要數龔繼岳同學收的地瓜最多,超出20斤。
生產隊收完地瓜,學校搞勤工儉學,發動小學生再進行復收,五年級每生不低于30斤。
我只交了26斤,我問老師是不是看錯了。
沒錯,你同桌章小蘭要求換給你的。老師說,她見你沒完成任務,非要跟你換過來,還不讓說。
人家送的,你不用?
上初中后,我放學回家時常把一雙繡花的鞋墊,或是一雙厚厚的手套,從書包里掏給母親,母親就笑著問。
我才不用呢!
母親被我搶白后竟不生氣,還搖著頭不知道跟父親嘀咕什么。
那天放學時,章小蘭趁亂把一本厚厚的書塞進我的書包。到了路上,等別的同學走遠了,我拿出一看,竟是我喜歡的長篇小說《徂徠山上紅旗飄》。我邊翻邊說,書,行,那些東西你可不能再塞了。
從此,《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等書陸續從我書包里戲法一樣“變”出來。有一次我在上課時看書,被數學老師逮住,撕了個粉粉碎還不算完,嚴厲批評我上課不專心。老師的數落我倒不在乎,我偷偷瞟一眼不遠處的章小蘭,她正低著頭。我在乎的是書包里還會再“變”出書來嗎?
不久,也是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問章小蘭,你哥不借給你書了?
你得保證以后上課不看了才行。
我老實地點了點頭。
她當即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微笑著給我。
我和章小蘭是鄰村,每天放學回家后,各自背著草筐,一準在她家不遠的那棵大槐樹下集合。
天快黑了,她把打的草先裝滿我的筐,使勁摁結實了,剩下的才裝她的。那次,鄰居小亮子也跟著來了,明白了我為什么總是背著滿滿一大筐草回家,就說,龔繼岳一棵草都沒薅,章小蘭你還給他摁滿筐啊,你忒偏向了。她就象征性地給小亮子也裝了一些。每每草筐裝滿了,坐在大槐樹下“啃”書的我,還沒有回家的意思。她就提醒我,家走吧,整天看也不怕看毀了眼。見我沒反應,她也不再催促,看看自己的草筐還不滿,就繼續薅草等天黑。
小亮子又不高興了,說你哪是等天黑啊,你等他吧,俺走了。
很快天黑得實在看不清字了,我才急急忙忙地起身要走。
草筐不要啦——都看傻了。
我不止一次把草筐舍了,只拿著書回家。所以,后來都是章小蘭幫我背起草筐先走了,自己才樂呵呵地回家。
初中畢業后不久,小亮子捎來口信,章小蘭讓我在大槐樹下等她,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
俺家里要給俺定親。
定就定唄。我居然還差點說出,關我什么事。
你——……我……
你還有事嗎?過了一會兒,我又沒頭沒腦地問。
沒……沒有了……
沒有,就家走吧。
我轉身沒走出幾步,她又追上來,遞上一本書,并趁機從背后輕輕抱了我一下,就消失在夜色里。
快畢業時,章小蘭說她哥有一本《紅樓夢》,用水泥袋子紙包著,還鎖了起來,她表示早晚會弄出來。
還有事嗎?沒有,就家走吧。
哪里想到,小亮子偷聽了我們的談話后,直到我參加工作離開老家前,這小子只要一碰上我,就模仿我的口氣,不厭其煩地重復,最后,還不忘加上一句,龔繼岳,你真“二(不懂事)”啊!
后來,小亮子還陸續告訴我——
章小蘭出嫁時,雖然嫁妝很多,村里快要出嫁的姐妹都稀罕得品頭論足,可她只一門心思收拾哥哥那半箱子翻爛了的書。其實,有的就跟破布襯似的,書角卷了一層又一層,她仍耐心地一頁頁舒開,等把最后一本《青春之歌》舒好,書上已落滿淚花。
出嫁的路上,那半箱子書她抱了一路,淚也陪她流了一路……
章小蘭隔三差五地就回一次娘家,每次不落地總要在大槐樹下坐一坐,有時還流著淚薅上一些草……
村里進行規劃建設時,因修路伐了大槐樹,有人見她第二天就圍著空空的樹穴轉了一圈,最后抹著淚離開……
大槐樹下,是我每次回老家的必經之路。
十幾年以后,在路邊的綠化帶,也就是大槐樹附近,新長出一棵槐樹。那個春天我回老家時,適值枝葉吐綠,用手輕輕撫摸,腦海里卻始終是從前枝葉茂盛的大槐樹……我吸著煙在周圍徘徊之際,不知什么時候章小蘭出現了。
她看看我,我看看她,嘴唇都動了又動,可誰也沒說什么。
那本書——還在嗎?沉默良久,她試探著問。
一如當年,我老實地點了點頭。
燒了吧!說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眼圈紅紅地緩緩離去。
回家后,我找出那本《紅樓夢》,前后翻了幾遍,燒,是斷然舍不得的。畢竟十幾年過去了,外面包的水泥袋子紙明顯很舊了,我打算換上新的。但在包封底那一面的里邊,我驀地發現一行纖細的字跡,雖然有些模糊,但還能辨清:
龔繼岳,你真是個傻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