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后,歐洲人普遍有一種情緒和愿望,那就是歐洲再也不要打仗了,希望剛結束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以歐洲為戰場的最后一次戰爭。怎樣避免新的戰爭呢?一個主要的想法就是把戰略資源由幾個有關的國家統管起來,特別要把剛戰敗的德國,連同它的煤鋼等當時重要的戰略物資,置于幾個相鄰國家的監督和統管之下。主持其事的政治家們認為,這是為避免歐洲國家之間再發生戰爭的釜底抽薪的辦法。
經過幾年的準備,在1955年生效的“羅馬條約”,就是為了解決這個戰后關系到歐洲未來走向的重大問題而簽訂的。這是一個體現歐洲智慧的具有戰略意義的舉措。雖然原創國只有六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法國、西德、意大利),但它為歐洲的前途指出了方向——走“聯合”的道路。“羅馬條約”為爾后幾十年從“共同體”到“聯盟”的發展進程打下了基礎,把歷史上幾個世紀的理想化為現實了。幾十年來的發展、組織和法律的逐步完備、共同市場的擴大、超國家因素的逐漸增強,其基礎都可以在“羅馬條約”中找到。
在戰后幾十年中,歐洲學會了處理彼此間的矛盾和利益沖突的方法,即使出現了危機,也堅持和善于協商,不使問題嚴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不要說發生歐洲國家之間的戰爭了。
處理危機的辦法無他,只是反復不斷地磨合、談判、磋商,以求得各方最終都能接受的妥協。那么多的國家聯合起來,大大小小的矛盾不計其數——小至一些具體舉措上的分歧,大到原則性的意見沖突——都靠各級各種的談判去解決。有的可以一拖幾年,歐洲人學會了保持談判的耐性。
20世紀60年代是“聯盟”(當時還叫“經濟共同體”)的“危機”時期。英國由開始用組織七國“自由貿易區”抗衡和抵制六國的共同體,轉為審時度勢爭取加入共同體。這是一次長時期的英國“海洋型民族主義”和法國“大陸型民族主義”的對峙。這場談判的記錄(我是在倫敦皇家學會的圖書館看到的),很生動地展現了英法兩種民族主義從對立到妥協,以及其他國家的各自偏向,是那時西歐國與國關系的一個縮影。
歐洲的一體化經過停滯、摸索和徘徊,從20世紀80年代起重新啟動,采取許多積極推動的措施,并制定出臺了一份題為《建立內部市場》的詳細計劃。在“內部市場”里要實現“四大自由”,即商品、人員、勞務、資本的自由流通。
到20世紀末,“歐洲聯盟”至少有兩項成績可以稱道,一是實行了歐洲議會的普遍選舉;二是歐洲統一貨幣的進程有了實質性的進展,歐元和歐元區已成現實,歐元已與美元、英鎊一樣成為國際流通的貨幣。英國等國還不屬于歐元區,但這只是早晚的事情。在組織機構方面,首腦會議、部長理事會、執行委員會已按照程序建立和運行了;歐洲法院的班子也搭起來了。歐洲人也有了雙重人格:既是某個國家的公民,又被人們稱為“歐洲公民”。計劃中的“四大自由”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已經成為現實。
“歐洲聯盟”作為一體化的現階段形式是怎樣的狀態呢?我認為,“歐洲聯盟”說到底仍是歐洲各國的“國家聯盟”。它不是“邦聯”,更不可能是“聯邦”,它的任何“超國家”的舉措必須照顧到各成員國的接受程度。復雜的歐盟法律在其協調作用的同時還不能與各成員國的國家法律相抵觸。更為復雜的社會問題在于,各國的個性是在歷史上形成的,更不能強求一致,所以它是帶有一定“超國家”性質的國家聯合組織。
這個問題前有戴高樂后有撒切爾夫人已說透了。歐洲包括那么多的獨立民族國家,每個國家無論大小,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性格、感情和特殊的利益。文化上同源分流,而屬于自己的那部分文化傳統是抹不掉的,那屬于各自民族的驕傲。僅“聯盟”成員國的不同語言就是很難克服的障礙。“聯盟”的重要文件都要譯成各種文字,少了哪國文字,都會被認為是對這個國家的尊嚴的失敬。當然,“聯盟”又是成員國之間復雜的利益結合體,并且在國際競爭中對各成員國都有好處。在這種時候,“聯盟”往往是歐洲的綜合利益的代言人。
因此,歐洲的“一體化”意味著有“合”有“分”;能“合”者則盡量合之,不能“合”者則聽其分殊,待有條件“合”時再擇期將可合者合之。“歐盟”從一開始起就在處理“合”與“分”、“一”與“多”、歐洲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關系當中,培育和鍛煉了處理危機的藝術和技巧,歐洲人很少說決絕的話。
歐洲“一體化”在20世紀下半葉上了路。幾十年來,不管有多少風浪,它已沒有逆轉的可能了。
《給沒有收信人的信》,見本期“薦書”。本文選自該書“輯二”最后一篇《遠距離看歐洲》,略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