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近日變得“非常著名”。雖然沒有“有關部門”站出來“宣稱對此負責”,但郭德綱還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封殺”了——書籍、音像制品下架,主持的節目被停播,小劇場停業整改,擅于“說學逗唱”的郭德綱選擇了沉默。
“封殺”關乎一位公民的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和演出自由。用法律的術語來表達,這接近于“剝奪部分政治權利”。然而,和崔健、張惠妹甚至湯唯等諸多曾被封殺者一樣,大多數類似事件并沒有人給出官方的說法。在這種“無文書程序”對公權力的濫用中,我們看不到法律,也看不到道義。
這差不多是一個通俗段子的現實演繹:你和他講道理,他和你講法律;你和他講法律,他和你講政治;你和他講政治,他和你耍流氓。
俗段子不好多講,現在正轟轟烈烈“反三俗”(反低俗、庸俗和媚俗)。一周之前,“郭德綱事件”還只是“李鶴彪故意傷人案”。割裂開來看,打人確實不對,李鶴彪隨后被警方處以行政拘留七天及罰款200元。拋開記者是否私闖民宅及偷拍當與不當不論,“李鶴彪故意傷人案”傷害的是公民的人身權利,這種權利需要捍衛。而警方的處理確實在講“法律”,值得認可。
郭德綱曾力挺其徒弟打人,眾多聲音指責其行為不當。這些批評雖然有些道理,但并不構成郭氏被“反三俗”的動因。郭對徒弟的“力挺”言論,有調侃、有戲謔、有冒犯、也有低俗,但其用意主要在“辯解”。辯解,哪怕是狡辯,也是法律所容許的。辯解并不是結論,而是為裁判者提供一種觀察事件的角度。如果郭氏的辯解言論涉嫌對某特定個人的侮辱或誹謗,被害人可將郭德綱告上法庭,以求得一個說法。
狡辯本身不構成被封殺的理由。如果是,慣于“指手畫腳”的評論者,怕多數要遭此劫。至于那些以“狡辯”為業的律師,很可能早被“封殺”干凈了。
法律處罰已出,“李鶴彪故意傷人案”當可謝幕。奇怪的是,一個已經結案的“故意傷人事件”,卻牽出了“反三俗”。雖然兩人有師徒之情,但李鶴彪打人并非是接受郭德綱的委托所為,更難稱是德云社的職務行為。如果警方認為郭德綱應對“李鶴彪故意傷人案”負責,自可依法追究;如果被打者認為郭德綱應對“李鶴彪故意傷人”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也可依法訴訟。法治視角下,郭德綱事件的解決,大抵如此。
有關部門行“封殺”之事,因在這些法律責任之外,便見不得光?!胺慈住钡墓珯嗔Γ谶@里使出的卻是下三濫的伎倆——一招黑暗中突如其來的無影腳,威力巨大,“郭門失火,殃及池魚”。郭氏“退隱”,出版商、運營商、銷售商及讀者、觀眾,皆成了“反低俗”的“被害人”。不僅如此,郭德綱和一干民眾的司法救濟途徑亦一并被封堵——面對看不見摸不著的“有關部門”,你找誰去?
一宗只涉傷人的“治安案件”升級為對他人出版、言論自由等權利的剝奪,不亞于公權力對私權利的一次恐怖襲擊。被擊倒的,不止是郭德綱及德云社的“低俗”,還有公民自甘“低俗”的自由。這才是“郭德綱事件”中最核心,也最令人憂心的地方。
本來,你有你高雅的品位,我有我低俗的權利。世俗社會里,“俗”是無可回避的存在,卻沒有權威的標準可評定何為“低俗”。醉翁之意不在酒,使出這招“反三俗”背后的功力,實質是通過自我授予高雅與低俗的最終解釋權,為權力的恣意打擊提供騰挪的空間。
“解釋權”在手,說你俗你就俗,不俗也俗;說不俗就不俗,俗也不俗。有關部門想要“封殺”了,郭氏故而位列“三俗”。不這樣理解,便無法解釋同樣有“三俗”嫌疑的小沈陽、芙蓉姐姐等,能在“反三俗”外如魚得水,大行其道。
所謂雅、俗,無外乎公民的品位。品位有高有低,個人有權喜惡,但公權無權定性。就算是多數人認同的“俗”,也應由社會和市場來決定這些“低俗”者的命運。只要公權力不污辱公眾的智商,就應當承認,公眾對高雅與低俗的自由選擇,能夠理性地趨利避害。關鍵是,只要這些選擇并不侵害他人的權益,公權力就應該尊重公民選擇的自由。
當下的現實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反三俗”也反不出一個純粹的高雅社會。而選擇的自由,永遠比品位重要。支撐社會健康發展的并不是選擇的結果(品位如何),而是選擇的權利。如果人心是“低俗”的,你封殺了一個郭德綱,還會有第二個“郭德綱”出來。
而公權力的低俗更值得反思。當權力汪洋恣意,無從制約,無可阻擋地奔向“低俗”,權利就岌岌可危了。
一個法治社會,絕不應容許法外“封殺”成為公權力的無影腳。在法治的領地里,當事人的辯解權、申訴權、司法救濟權、請求律師幫助權等等,都應得到保障。所有的權利,包括選擇“低俗”的權利都不低俗。權利都是尊貴的,只要法律未明文禁止,公權力都應尊重和維護權利的正常行使。
作者為海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