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生育管得最緊的那年,遺棄女嬰的現象時有發生。有一天,我剛進鄉政府,突然聽見門房里傳出嬰兒的啼哭聲,我很奇怪,門衛老田是個快五十歲的老光棍,哪來的孩子呢?
我使勁地敲門,半晌,門才開了條縫,露出老田那張恐慌的臉。我擠進去,看見床上被子里捂著個東西,亂動,隱約有哭聲透出來。掀開被子,原來是個女嬰。
“哪來的孩子?”我嚴肅地問。
老田緊張地說:“別人扔的,在太陽下曬半天啦,我看著怪可憐,就撿了回來。”停了停,老田訕笑著問:“我這不是違犯計劃生育政策吧?”
我笑了:“你一個老光棍又沒超生,怕什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在做大善事,不過,要辦好收養手續。”
老田高興地抹抹滿頭的汗,立即到民政部門辦了收養手續,并給女嬰起了個名字:福來。
老田的活很多,不光是看大門一項,打掃機關衛生、修剪花草、收發信件報紙……都是他的,還要既當爹又當媽地養育福來,整日忙得陀螺一樣亂轉。但自從有了福來,老田的生活有了寄托,整天樂呵呵的,那間狹小的門房里擺滿了奶粉、奶瓶、尿布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忽然有一天,老田抱著福來,驚喜地告訴我:“福來會喊爸爸啦!”
福來在老田懷里扭動著,嘟著小嘴念叨:“爸、爸……”老田的臉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我說:“你這年紀,她應該叫你爺爺!”
老田興奮地說:“什么爺爺,就叫爸爸,我要做福來的老爸!”
福來像棵小樹苗,一天天長大,老田再在院里干活,身后就跟著個扭來晃去的小人兒,懷里抱著茶杯,不停地喊:“老爸累啦,喝水!”然后,雙手努力地舉起茶杯。老田立馬停下手里的活兒,深深彎下腰,很香很甜地喝口水,爾后,“啵啵”親親福來的小臉蛋,說:“乖女兒真懂事,知道心疼老爸啦!”
那一刻,老田仿佛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福來長成個漂亮的小女孩兒,上學了。老田是臨時工,收入低,沒有多少錢,但他傾其所能地打扮福來,他說:“福來命苦,我不能讓她穿得比別的孩子差。”每當快放學的時候,老田便站在鄉政府大門口,往學校的方向張望,直到穿得像花朵一樣的小福來蹦蹦跳跳地出現,然后,像只小兔子一跳,撲進老田懷里,父女倆嘻笑著進屋,歡聲笑語不時地從門縫里擠出來。
但老田的幸福時光并沒有持續多久,十歲后的福來,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和憂郁。一天,她忽然問我:“別人的爸爸都很年輕,為什么我爸爸這么老呢?”
我快速眨著眼,看著滿臉迷惑的福來,不知如何回答。福來嘆了口氣,說:“聽人講他不是我親爸。”然后默默走開。
老田也來找我,福來已經好長時間不喊他爸爸了,回家后要么是不聲不響地做作業,要么是呆呆地發愣。他憂心忡忡地說:“這孩子好像變啦。”
福來十四歲那年,鄉政府門前來了輛嶄新的小轎車,下來一對中年夫婦。男人的模樣像個老板,兩人走進老田的門房,不久便傳出了爭吵聲。
我們立即知道,那對夫婦是福來的親生父母,打算要回福來。十多年前,男人和女人一直想生個兒子,卻一口氣超生了好幾個女孩,因為家庭貧困,就把福來遺棄了。之后,男人外出打工,發了財開了一家公司,變成富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方百計找回福來。
我進去,看見女人在哭,涕淚橫流地盯著福來。老田則大著嗓門吼:“想搶走我的福來,沒門!十多年前你們干啥去了?”
男人臉上堆滿笑,說:“田師傅,我們知道你養育這孩子吃了很多苦,這樣,我可以給你經濟補償,你開個價,多少錢?”
老田吼:“有錢就了不起啊!我不是人販子,我不賣孩子!”
我夾在他們中間,不知怎么辦才好。
爭執到最后,老田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說:究竟跟誰在一起,由福來抉擇。
福來一直低頭縮在墻角,不停地玩弄著自己手指,眼中噙滿淚水。這時候,她的淚水終于嘩地流下來,肩膀一聳一聳地哭出了聲。
福來哭了許久,然后,抽泣著慢慢來到老田面前。老田驚喜地站起來。
福來“撲通”跪在地上,說:“干爸,你救了我的命,今后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我想跟親爹親媽走。”福來已經改了口,喊老田:干爸。
老田明白了,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男人撂下一句話:“我用良心保證,一定給你經濟補償,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老田雙手抱著頭,甕聲甕氣地說:“我一個老光棍,要錢干啥!”
男人女人牽著福來的手,走了。福來回頭看一眼老田,便鉆進那輛锃亮的小轎車。
老田無力地倚靠在墻上,眼巴巴看著小轎車卷起一股煙塵,瞬間沒了蹤影。他轉回身,踉踉蹌蹌進屋,“砰”地關上門,哭聲立馬在里面響起,傳出老遠。
一夜之間,老田仿佛蒼老了很多。
福來走后,有人責怪老田:“你一分錢也沒向福來親爹要,白白養了她十四年,真傻!”
老田一梗脖子,說:“我不是人販子,我不賣孩子!”
接著,又嘆口氣,說:“她爹媽是有錢人,福來去享福,我正求之不得喲!”
一到放學時間,老田仍習慣性地站在門前,往學校的方向張望,恍惚間一個蹦蹦跳跳的女孩兒,向他歡快地跑過來。他使勁搖搖頭,知道這是幻覺,然后,獨自一人回到小屋,“砰”地關上門。
我發現老田真的老了,整天沒精打采掉了魂一般,干活也丟三拉四的,便勸他:“要是想福來,就去看看她。”
“屁孩子,走了這么久也不給我寫封信,有啥看頭?不去!”
一年之后,老田終于還是忍耐不住,請假去看望福來。
幾天后,老田回來,把自己關進小屋,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
我進去,問:“見著福來了?”老田紅腫著眼睛說:“誰是福來?這世上沒有福來啦!”
原來,老田到了那個大城市,得知福來在一所私立貴族學校上學,就坐在門口等候。
放學了,福來和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同學說笑著出來。老田急忙站起身,迎上去,喊:“福來!”
福來扭過頭,望見佝僂著身子、白發蒼蒼的老田,愣了一下,臉倏地紅了,慌忙轉回身,又和同學并肩走了。
老田以為她沒聽見,趕上去,急急地喊:“福來……”
福來停下來,紅著臉說:“誰是福來?你認錯人啦!”
老田的頭“嗡”地大了,只覺得眼前“刷”地暗下來。他隱約聽見一個女孩問福來:“金儀艷,那個鄉下老爺爺是誰?誰是福來呀?”福來的親生父親姓金。
福來深怕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曾經被父母遺棄的經歷,故作輕松地說:“那個鄉下老頭么?哼,他認錯人啦!”……
老田躺了兩天,猛地翻身坐起,下了決心,說:“不能太虧自己,我找他爹去,要錢!”
福來,不,應該是金儀艷的父親沒有食言,給了老田十萬塊錢作為補償。
拿到錢不久,老田病了,很重,一個月后去世。老田的兩個侄子來給他操辦后事。我們知道,這兩個從未露過面的侄子,是沖著那十萬塊錢來的。
辦完喪事,兄弟倆打了一大架,頭破血流地住進了醫院。他們把老田的小門房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發現那十萬塊錢的影子,都懷疑是對方私吞了。
老田的錢究竟跑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成了個謎。
有一天,我到縣里開會,民政局的黃局長坐在我旁邊,對我說:“老兄,你回去查查,看你們鄉有沒有一個叫福來的人。”
“福來?”我迷惑不解地望著他。
“是這樣,半年前,有個名叫福來的老人,給孤兒院捐了十萬塊錢,為了表示感謝,我們一直在尋找他。”
“福來?老人?老田……”我若有所思地輕聲念叨著。
黃局長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嘟囔了句:“唉,誰是福來呢?”
(責編/朱近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