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廷鍇,他曾為實現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而南征北戰,屢建功勛:
也曾為了維護蔣介石的獨裁統治而東征西討,特別是在中原大戰中“立下汗馬功勞”;
還在“圍剿”紅軍的戰場上和紅軍“打過死仗”。
蔣介石對他頗為倚重,毛澤東稱他為“風頭一時的抗日人物”。
蔡廷鍇將軍育有七個兒女,1932年出生的蔡紹芝是他的第六個孩子,也是這位將軍現在唯一健在的孩子。
蔡紹芝說:“我是在淞滬抗戰剛剛結束后的1932年7月出生的。”
蔡廷鍇將軍的抗戰故事即從淞滬抗戰開始。
子彈擊穿父親的左脅處軍服
1932年1月28日深夜,日本海陸空戰隊在北四川路底、通天庵車站一帶集合。日軍一千余人在裝甲車的掩護下,突然向駐守上海的十九路軍陣地發動襲擊。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鼐伯伯和時任軍長的父親立即下令守軍“為自衛計,應迎頭痛擊”。震驚中外的“一,二八”淞滬抗戰由此爆發。
美國記者斯諾開戰第二天就在十九路軍指揮所——一所茅屋里采訪了父親。
斯諾寫道:“他樸素、熱情、平易近人,面子L黝黑而帶點土氣。個子很高,估計在六英尺以上,四十歲年紀,但看上去像三十歲的樣子:如果細心觀察,還會發現在他的眉宇間、神態上,顯示出一種剛強自信、無堅不摧的鐵將軍的威勢,因而也就格外地令人信賴有加。”
早在戰爭爆發前,日軍就不斷派兵來滬,并進一步制造事端,甚至還無理要求十九路軍撤退三十公里。國民黨軍政部長何應欽及張靜江先后勸蔣伯和父親撤兵。父親表示反對,氣憤地說:“十九路軍駐地是中國領土,殊無撤退之理,我十九路軍守土有責,萬一日軍膽敢來犯,決定迎頭痛擊。”
1月23日,蔣伯和父親召集十九路軍駐滬營以上干部開緊急軍事會議,向全軍各部發出“我軍以守衛國土,恪盡軍人天職之目的,應嚴密戒備。如日本軍隊確實向我駐地部隊攻擊時,應以全力撲滅之”等密令。
“九一八事變”是父親思想發生變化的轉折點,在此之前,父親對“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還沒有足夠的認識:但“不抵抗”政策致使東北三省全境迅速淪陷的事實,不僅激起了全國人民的反對,也使父親認識到連年內戰,槍口不能對外,是造成日本帝國主義想滅亡我國的主要原因。他決心從此不再反共,主張一致對外。1932年1月28日深夜。被日軍襲擊的當晚,父親和蔣光鼐伯伯、戴戟司令三人步行到上海真如車站,在真如建立臨時指揮部,就近指揮戰斗。這天,他們三人還聯名向全國各界發出了通電,表示“尺地寸草,不能放棄”的決心。
日軍憑借陸海空三軍的優勢,根本不把腳穿草鞋、武器裝備落后、沒有飛機坦克和裝甲車的十九路軍放在眼里。
1月31日上午,父親對來訪的上海《新聞報》記者陸詒說:“我深知我們的武器裝備遠不如敵人,但我全體官兵都有高度的愛國熱情,士氣高昂,抱著犧牲的決心,可以同敵人拼命。”
出于對中國軍隊的蔑視,日軍指揮官少將鹽澤幸一揚言要在四個小時之內占領上海。但是他低估了十九路軍抗日的決心。
開戰后,日軍在中國士兵的英勇抗擊之下,連連受挫。未得逞的日軍一邊提出停火要求,一邊增派援軍,于31日晚再次發起進攻。
在31日的戰斗中,父親冒著敵人猛烈的炮火,前往距敵只有四五十米的閘北守軍防線指揮。敵人的機槍對準父親射擊,子彈穿破他左脅處的軍服。官兵們擔心他的安全,懇請他離開前沿陣地。父親說:“指揮怎么能離開戰場!”
日軍再次猛攻,再次被守軍奮勇擊退。戰至2月4日,父親率部經過幾小時的戰斗,重創敵人,完全粉碎了日軍的總攻。鹽澤幸一因此被免職回國。
與此同時,何應欽卻指責十九路軍違命抵抗,不服從軍令,并制止其他部隊對十九路軍支援。
2月6日那天,何應欽下嚴令要第十九路軍撤退,并責問父親:“誰叫你打仗?”但是,父親沒有理睬這個命令。所幸這天父親還有件高興的事情。第二天,他對來訪的媒體記者說:“昨天(6日)上午,孫夫人宋慶齡和宋子文親臨軍部慰問,還帶來了不少慰問品,這對我們全軍將士是莫大的激勵和支援。孫夫人還告訴我們,她與廖夫人何香凝及楊杏佛等正在籌備成立國民傷兵醫院,專門救護并治療十九路軍受傷的弟兄。”
父親說:“沉睡的中國人民,在敵人的炮火聲中覺醒了!”
接下來,父親猜到不久肯定有一場大戰,就冒著敵機的掃射,前往吳淞炮臺慰問守軍官兵。他還特意贈了兩瓶白蘭地給第七十八師副師長譚啟秀和一五六旅旅長翁照垣,說:“此酒是人民對你們英勇抗戰的表示,你們不要辜負人民,應盡責任,死守陣地。”
由于我守軍的頑強抵抗,東京不得不多次改派指揮官。
父親請南京政府軍政部速派兩師增援,然而一直得不到回復。瀏河失陷后,后方受到嚴重威脅。蔣伯和父親、張治中同往南翔共商下一步的行動方案,在會上,張治中沉痛至極,一言不發:父親怒目圓睜,對賣國諂媚之流痛罵不已。當晚11時,蔣伯不得不含淚下達了全線撤退的命令。全軍秩序井然地退守嘉定、黃渡等地的第二道防線。
3月2日,十九路軍通電全國,表示“本軍決定彈盡卒盡之旨,不與暴日共戴一天”。
3月3日,國際聯盟開會決定要中日雙方停戰。蔣介石決定和日方和談。父親對蔣伯說。如果不是平等的和平,他個人表示反對,并說:“吾人身為軍人,本以服從為天職,假如有人甘心出賣國家民族利益,則勢不兩立。”
淞滬抗戰爆發后,全國各族人民、港澳同胞、海外華僑,空前熱烈支援第十九路軍,捐款共計千余萬銀元。父親說:“沉睡的中國人民,在敵人的炮火聲中覺醒了!”
然而,南京國民黨政府對第十九路軍的態度卻大不一樣,對在作戰中所消耗的武器彈藥和醫用器材“一概不予補給”:父親和蔣伯等人屢次函電請援,南京政府也按兵不動。何應欽甚至通令各部:“十九路軍有三師十六團,無須援兵,盡可支持。各軍抗日請求,非得軍政部命令,而自由行動者,雖意出愛國,仍須受抗命處分。”經過三十三天血戰退守第二道防線后,蔣介石決心整肅“違令”的十九路軍。
建立福建新政府
淞滬抗戰結束后,蔣介石下令十九路軍一個師調往江西,一個師調往安徽。父親與蔣伯據理力爭,堅決不服從蔣介石肢解十九路軍的命令。5月21日,蔣介石下密令將十九路軍調駐福建。
調福建的目的是讓十九路軍和紅軍作戰,蔣介石的意思是讓十九路軍和紅軍兩方互相殘殺。父親和蔣光鼐伯伯認清了蔣介石的面目,他們都覺得跟著蔣介石這么走,是沒有出路的。
父親曾說:“有人自己不抗日,還要千方百計來消滅抗日的十九路軍,甚至還派了特務企圖暗殺我和蔣光鼐,強令我軍調到江西、福建去打‘自相殘殺’的內戰。我全軍上下都從親身經歷中得到深刻教訓,所謂‘剿共’實際上是一種借刀殺人之計。我們的敵人是日本帝國主義,絕不是中國共產黨。”
1933年5月,陳銘樞考察蘇聯與歐洲各國后回國,立即同父親等籌劃反蔣抗日事宜,他奔走于香港、廣州與福州之間,聯合第三黨同國民黨內愛國民主人士,加緊進行反對蔣介石和南京政府的活動。父親當時并不贊成陳銘樞“抓緊時機,馬上舉事反蔣”的主張,認為這個時期公開反蔣勢必會將十九路軍毀于一旦,但在蔣伯伯的極力勸說下,父親最后表示同意。
陳銘樞幾次入閩,到機關部隊演講、訓話,活動頻繁。父親與蔣伯得知陳銘樞幾次派代表與中共聯系之事未有結果,心中十分著急,決定派陳公培火速赴蘇區直接與紅軍聯系,蔣伯用綢子給紅軍寫了一封信,表示和談愿望,主張雙方先停止戰爭行動,以聯合抗日。陳公培將信藏于衣領內,父親給他開了一張放行的便條,派人將他送到前沿陣地,
陳公培于9月間在紅三軍團總部所在地王臺見到了彭德懷、袁國平等人,并帶回了彭的復信。彭在信中對十九路軍響應共產黨的宣言與紅軍合作表示歡迎。從此閩北前線進入休戰狀態。
和共產黨取得聯系后,10月26日,十九路軍代表、原十九路軍七十八師秘書長徐名鴻與蘇區紅軍代表潘漢年在江西瑞金簽訂了《反目反蔣的初步協定》。在11月的福州軍事會議上,父親指出:十九路軍要革命,決心反蔣抗日,不反蔣抗日,十九路軍就會被南京政府消滅。還宣布了十九路軍擴軍計劃,將該軍稱為“人民革命軍”。
在十九路軍中,蔣介石派有特務坐探,因此對福建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由于父親重兵在握,蔣介石對他格外重視,更是力圖收買拉攏他。他立即致電父親,并派飛機到福州接父親到廬山會晤。父親托病不往。幾天后,蔣介石又來電說如果不能離開軍中,可以派親信代表晤談。父親派黃和春隨宋子文赴廬山面蔣,蔣召見后,要宋撥五十萬元交黃轉父親,以圖重金收買。未成功。
11月中旬,蔣介石和父親幾次通長途電話之后,親筆專函,派徐康良駕機來福州接父親前往南昌。此函極力挑撥父親和陳銘樞的關系,企圖動搖父親的革命信念,父親隨即將此飛機扣留。
11月18日,父親和李濟深、陳銘樞、黃琪翔等人在鼓山召開緊急會議,討論成立人民政府的時間和修正政綱政策問題,以及廢棄國民黨旗和軍事、財政等問題。
1933年11月20日,父親和陳銘樞、蔣光鼐伯伯等人,發動“福建事變”,在福州成立了“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選出“政府委員會”委員十二人,公推李濟深為主席。22日成立“人民革命政府”,改元為“中華共和國元年”,廢除原來的青天白日黨國旗,使用公歷。軍隊改組為“人民革命軍第一方面軍”,但保留十九路軍番號,父親出任總司令,蔣光鼐伯伯則擔任財政部長。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也派代表張云逸、潘漢年等,駐福州人民政府內辦公。
在“福建事變”發生當晚,南京政府立即派十五個嫡系師,兵分三路,合圍福建。第二年1月,陷入重圍的父親率部隊撤出福州,成立不到兩個月的“人民革命政府”宣告解體。
后來,蔣介石就把父親他們幾個開除出國民黨,還發了通緝令。十九路軍也被蔣介石徹底改編。
父親此時覺得自己怎么做都不行,就回香港去了。
父親拿出了家藏的八挺輕重機槍和近百支步槍
1934年4月19日,父親踏上了出國考察、答謝僑胞、宣傳抗日的行程。遍訪近二十個國家的六十多座城市,歷時整整一年。他訪問美國期間,受邀參觀西點軍校,發表演講講述淞滬抗戰的經過和自己的帶兵之道。在意大利羅馬,還受到首相墨索里尼的尊敬,墨氏親致歡迎詞說:“我為何要歡迎您?因為我從未見過有中國人敢和日本抗戰者,有之,唯蔡將軍耳。所以,不特中國人要崇拜您,即使外國人也要崇拜您,歡迎您!”
1935年7月,父親回到香港,與李濟深、陳銘樞、蔣光鼐伯伯等在香港組織“中華民族革命同盟”(即“大同盟”),父親為代理主席。大同盟每月費用均由他們幾個擔負,為此父親賣掉了他在香港的住房。
“七七事變”后,父親和蔣伯從一開始就響應中共《八一宣言》的號召,很快回到國內參加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準備一致抗日。
1938年,廣州淪陷。剛小學畢業的我和其他家人到了香港。父親在我的心里只是一個模糊的畫面,并且這個畫面更多是來自兄姐的描述。我見到父親的時間很少。但家里兄弟姐妹多,也不怎么寂寞,父親偶爾來信,兄姐們會念給我聽。
后來聽說家鄉羅定縣城被敵人攻陷,鄉親們擁戴當時在國內的父親出來指揮民團保衛家鄉,父親當即挺身而出,指揮著十鄉民團。父親還拿出了家藏的八挺輕重機槍,近百支步槍,來加強民團裝備,使得敵人不敢向羅鏡、太平一帶進犯。
父親當時還在羅鏡瀧水中學大操場對各校的師生發表了演說,鼓勵學生要努力學習,將來要報效祖國。他說:“有人以為因為我蔡某人在羅定,日軍才會侵犯羅定。這是糊涂的。日本侵略者是要滅亡中國,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不管我在不在羅定,只要他侵略野心不死,何止想來羅定,他還想上廣西、貴州,想打到重慶,滅亡全中國。但是。我們中國地大人多,只要中國人團結一致,人人拿起槍來抵抗,我們就一定可以把日本侵略軍趕出中國去。”
記得一天深夜12點左右,我們忽然接到蔣光鼐伯伯的電話,說是我父親已到香港,讓我們給他留門,因為他忘記了自己家中的電話號碼,才特請蔣伯伯轉告。掛斷電話,兄長紹昌忙牽了我家的大狼狗去接父親。
三年沒有見,父親連自己家中的電話號碼都忘記了,卻記得蔣光鼐伯伯家的電話號碼。
父親和在抗戰中結交的親密戰友蔣光鼐
蔣伯伯的個子小,我父親的個子很高,同輩人中有稱他“高佬蔡”的。他們兩人一起合作了很多年。他們兩人同為廣東人,父親是羅定人,高大挺拔,眼神堅定,身上一股驍勇善戰之氣:東莞虎門人蔣光鼐伯伯身材精瘦、相貌清俊,有儒將風范。父親性格剛烈,勇武堅毅,一往無前;蔣伯則沉靜寡言而思維敏捷,顧全大局。有人說正是這種性格的互補性,使他們能長期合作而無間。
1930年8月,蔣伯受命為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總指揮,晉升上將軍銜。父親被委任為第十九路軍軍長。授中將銜。、
之后在多年抗戰中,父親和蔣伯一道南征北戰,在長期合作中結下了深厚情誼,并沒有因蔣介石對他們職務的調動而變化,更沒有因為工作的調動而疏遠。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和蔣伯都被安排在很高的職位上。
那時我們家和蔣光鼐伯伯家同住北京東單溝沿頭十八號內,院子里有兩排東西向的房子,蔣伯伯在后排住,我們家在前排住。那時候,真是拆了墻是一家,不拆墻也是一家。后來,兩家的孩子陸續從香港來到北京,住不下了,我們家才搬到西城區石碑胡同二十七號去。但是幾十年間,我們兩家人頻繁來往,并沒有因為住處分開而間斷。
1966年“文革”開始。8月27日,蔣伯家首當其沖被紅衛兵抄了,蔣伯也無端受到打罵。因為太了解父親剛烈的性子,紅衛兵剛走,蔣伯就急命妻子給我家掛電話,囑咐父親不要輕易動火,
后來,周總理起草了一個十三人的保護名單,其中有我父親和蔣光鼐伯伯。
1967年5月初的一天,我陪父親一起到蔣伯伯家看望他,當時蔣伯伯已經患胃癌很久了。蔣伯伯躺在床上,用手遮光,閉目養神。父親輕輕走到病床前,端詳著蔣伯伯的面容。看著看著,他突然轉過身,掏出手帕來擦拭眼淚,這時蔣伯伯開口說話了:“大丈夫視死如歸,有什么好難過的!”父親說:“是啊,我們幾十年來身經百戰,要死早就死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能活到現在早就夠本了……”
1967年6月8日,蔣伯伯被癌癥奪去了生命。父親在我的繼母羅西歐的攙扶下沉痛地到北京醫院向蔣伯的遺體告別。
父親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精神從此變得很差。不到一年,1968年4月25日,在沒什么明顯病癥的情況下,父親溘然長逝。他晚年患白內障,臨終前我們看望他時,他已經看不見我們。父親一生都沒有怎么和我們多談當年帶兵打仗的事情,但是在臨終昏迷時候,卻問起我們臺灣什么時候回歸的問題。
父親平時對我們要求十分嚴格,我們定居北京以后,他便囑咐在香港讀書的年齡較大的四個侄兒們轉到北京上學,以便接受黨的教育和新思想。我至今還保留著父親1957年11月2日給我寫的信,信中寫道:“你們從小嬌生慣養,希望你們大家都要放棄資產階級思想,走社會主義道路,誠心誠意為人民服務,這樣才不愧是我的后代。”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