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9月初,沈從文開始正式任吳淞中國公學講師,開設的課目有《新文學研究》、《小說習作》和《中國小說史》。小說家沈從文從此登上大學講壇,他到中國公學擔任講師,是中國公學校長胡適的推薦和提攜。那時,小說家在大學謀一教職,并不像當今作家到高校當教授那樣普遍。
還是這個9月。沈從文做了認真而充分的準備,所備資料足供一節課使用。從法租界的住所去學校時,他還特意花了八塊錢,包了一輛黃包車,而此次講課的報酬,卻只有六塊錢!
多年以后,沈從文回憶他第一次上課時的情形:“第一堂就約有一點半鐘不開口,上下互相在沉默中受窘。在勉強中說了約廿分鐘空話,要同學不要做抄來抄去的‘八股論文’,舊的考博學鴻辭,學王褒《圣主得賢臣論賦》無用,《漢高祖斬丁公論》也無用。新的什么用處也不多,求不做文抄公,第一學敘事。末尾還是學敘事,才能談寫作……感謝這些對我充滿寬容的同學,居然不把我轟下講臺!”
沈從文第一次在大學講臺上授課,非常緊張,一看到臺下眾多學生好奇的眼神,以至于準備好的課無從講起。大腦中一片空白。沈從文的緊張無形中傳播開去,一些學生也莫名地替沈從文緊張起來。在他們中間,有一位外國語文學系剛上大二的女生來旁聽,名叫張兆和。見沈從文如此狼狽,她竟不敢抬頭再看這位年輕的老師。
人生永遠無法預料,沈從文就這樣開始了教書生涯。教師也無法預料會遇到怎樣的學生。沈從文在他執教的第一堂課上,他無法預料,在這個遠離上海繁華市區的學校里,他會愛上后來成為他夫人的張兆和:他更無法預料,在這個大學里,他會遇到后來成為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他只能感慨:生命中有太多的不確定性。
中國公學的老師沈從文有一個才華不凡的學生吳晗
生活中始終有一些巧合,耐人尋味。中國公學時期的張兆和,出身世家。合肥張家聲名顯赫,后張家移居蘇州。張家四姐妹是大家閨秀,才華、容貌出眾。張兆和在中國公學活潑,愛運動,在學校運動會上經常拿第一。張允和后來回憶說:“很多人追求我們三妹,沈從文情書最多,吳晗也寫過一些。”
沈從文初到中國公學擔任講師,是由上海暨南大學政治學教師時紹瀛(潘光旦的同學)介紹的,當時他還在暨南大學兼任《中國小說史》的講師。
1929年10月18日,沈從文參加吳淞中國公學學生舉辦的晚會,學生鼓掌請沈從文演講。目前沒有發現資料證明吳晗也在場。但1929年秋到1930年夏。這一學年,沈從文和吳晗同在中國公學,一個是中文系的講師,一個是社會歷史系的學生。沈從文在此期間,經常幫助學生和文學青年修改習作,推薦發表。他總是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在文學和學術上有追求的學生,吳晗、羅爾綱、何其芳都得到過他的幫助。
抗戰期間,沈從文和吳晗都到過大后方昆明,有一段時間,兩人同在西南聯大執教,沈從文在聯大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寫作,吳晗在聯大歷史系教明史。兩人的生活交往圈子有交叉,也有不同,沈從文多和楊振聲、朱自清等文藝圈中人士交往,一度和戰國策派學者交往密切。而吳晗參加昆明的民主運動,和聞一多一起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1944年,潘光旦、聞一多、沈從文、吳晗等人協助昆明地方人士辦建國中學,潘光旦教優生學,沈從文教現代文學,吳晗教歷史,張兆和教英語。1945年冬,聞一多和吳晗專程到呈貢沈從文家,動員沈加人中國民主同盟。由于對黨派政治反感,沈從文不肯參加。
沈從文不參加任何黨派,這是他的清醒之處。但并不意味著他不關心政治和時局。“一二·一慘案”爆發后,沈從文多次參加聯大的抗議活動。1946年3月17日,沈從文參加為“一二·一慘案”四烈士舉行的送葬游行和公葬儀式。這一天,吳晗也參加了四烈士殯葬游行和公墓典禮,并在墓前發表演講。3月,沈從文撰寫了時評《我們要個第四黨》,反映他對現實政黨政治的不信任,希望由非黨專家形成不同的政治力量,以找到和平途徑。這篇文章被當局禁止發表。沈從文和吳晗在反對一黨獨裁和內戰上,立場是一致的。
1949年,春風得意的吳晗和自殺未遂的沈從文談話
1949年,沈從文被時代的風暴分裂為兩段,上半生是小說家,下半生是文博專家。自殺未遂后的沈從文離開了北大,他的教書生涯終結,到歷史博物館做了一個抄寫文物標簽的小公務員。不少昔日的學生、朋友似乎把他遺忘了。在沈從文痛苦的轉變過程中,吳晗作為老友曾和他談過話,勸說他,開導他。
1949年4月5日,《大公報》女記者楊剛到醫院看望沈從文,帶來了最新的《人民日報》和《進步日報》。第二天,沈從文在病床上寫下一篇很長的日記,他感嘆:“可惜這么一個新的國家,新的時代,我竟無從參預。多少比我壞過十分的人,還可從種種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卻出于環境上、性格上的客觀限制,終必犧牲于時代過程中。二十年寫文章得罪人多矣。”他“得罪”的人中自然也包括即將登上文藝界權力頂峰的郭沫若。1948年在香港等待勝利的郭沫若以“左翼文化旗手”的身份,在香港發表檄文《斥反動文藝》,將沈從文貼上了“桃紅色”作家的標簽——“特別是沈從文,他一直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1948年年底,沈從文執教的北京大學貼出了《斥反動文藝》大字報,沈從文的精神陷入惶惑之中。在外界帶來的巨大的政治壓力之下,1949年1月,沈從文精神逐漸失常。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請沈從文到郊外的清華園居住,以此緩解他內心的壓力和緊繃的神經,張奚若和他談話,打掉沈從文過多的憂慮和多疑。
可是,親友的幫助沒能消除他心中的絕望。沈從文在夫人張兆和寫給自己的信中喃喃自語地眉批:
給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說的全無人明白。沒有一個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瘋。大家都支吾開去,都怕參預。這算什么,人總得休息,自己收拾自己有什么不妥?學哲學的王遜(沈西南聯大時期的學生)也不理解,才真是把我當了瘋子。我看許多人都在參預謀害,有熱鬧看。
小媽媽(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昵稱),我有什么悲觀?做完了事,能休息,自己就休息了。很自然!若勉強附和。奴顏茍安。這么樂觀有什么用?讓人樂觀去,我也不悲觀。
當親朋好友歡天喜地地奔赴光明時,沈從文卻陷入絕望的黑暗之中。1949年4月2日,張兆和致好友信說:“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忽然用剃刀把自己的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幸好在白天,傷勢也不大嚴重,即可送到醫院急救,現在住在一個精神病院療養。”
沈從文自殺未遂的消息,在朋友中引起震動。楊剛到醫院看望沈從文之后,將他追求新生的努力和“決心向人們中間走的意思”,向北平文化教育接管委員會的有關領導說了,此時,從解放區返回北平的吳晗參加接管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4月8日,楊剛致信沈從文說:“他們早想請一個人和你談談,請你不要過分痛苦。以致糟蹋了身體。但因為一時找不到和你熟悉、真能了解你的人和你談,所以就耽誤下來了。今天見到沙可夫(藝術教育家,時領導全國文聯的籌建工作),他說已經決定請吳晗和你談。他(吳晗)在最近兩三天就會去看你。他會和你商量一切。”
吳晗和沈從文的談話詳情不得而知,但從楊剛給沈從文的信中,可以猜測到,吳晗對沈從文所說的,大致和楊剛的信中所說類似:“你既然決心向人群里走,既然出生人死地要否定過去,從頭再來,那么,請你認定身體還是最要緊的……精神的轉變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能經由痛苦而從頭檢討自己,認識自己的過去和現在,反而是最好的……我和許多朋友都相信你最終屬于人民。”
幾十年后張兆和都忘不了“他想用保險片自殺,割脖子上的血管”的那一幕,沈從文的脖子上從此留下了“刀割的痕跡”。這可看成大時代生死抉擇留下的痕跡,驚心動魄的“思想戰爭”的見證。在1949年9月的陽光下,當他病情好轉時,他寫過一首長詩《從悲多汶樂曲所得》,表明他開始接受現實,從崩潰的精神狀態中走出來,他回憶起了過去美好的一幕幕:
看到吳淞操坪中秋天來那一片在微風中動搖的波斯菊;青島太平岨小小馬尾松,黃紫野花爛漫有小兔跳躍,嶗山前小女孩恰如一個翠翠:達子營棗樹下大片陽光,《邊城》第一行如何下筆;凡事都在眼底鮮明映照……
一個在黑暗的死神之門口走過一遭的人,重新沐浴在陽光之下,“最終屬于人民”的沈從文,放棄了作家的身份,成為中國歷史博物館的一名館員。
歷史博物館的館員沈從文參加接待北京市副市長吳晗
在歷史博物館早幾年的工作情形,沈從文自己曾在筆下流露一二:“我在這里每天上班下班,從早七時到下六時共十一個小時。從公務員而言,只是個越來越平庸的公務員,別的事通說不上。生活可怕得平板,不足念。每天雖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實許多同事都不相熟。自以為熟習我的,必然是極不理解我的。一聽到大家說笑聲,我似乎在夢里一樣。生命浮在這類不相干的笑語中,越說越遠。關門時,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景……明白我生命實完全的單獨……因為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
這是沈從文1951年給一位青年記者未發出的信,文中浸潤出的那份傷感、孤獨和無望貫穿他以后很長的歲月,尤其在遭遇政治風暴時。這種感傷就更被放大,也更為隱蔽。
沈從文的失意和寂寞,似乎對應了吳晗的春風得意。1949年的吳晗,因參加政治,他的人生達到了一個學者難以企及的榮耀。1月14日,毛澤東給吳晗寫信,表示同意吳晗的入黨請求,“惟實行時機尚值得研究,詳情恩來通知面告”。北京和平解放后,吳晗參加了人民解放軍的入城儀式。之后。他以軍管會副代表的身份接管清華大學。接著,他被任命為清華大學校務委員會副主任、文學院院長、歷史系主任等職。4月吳晗當選為全國青聯秘書長:9月參加第一屆中國政治協商會議;10月參加開國大典。11月,吳晗有功成身退的想法,不愿從政,只想在清華大學歷史系當教授。可是,他的想法不可能實現,新的時代召喚著他,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信任他。在周恩來總理的建議下,吳晗欣然接受了北京市副市長的職務,分管文教衛生工作。
1957年3月,吳晗經中共中央批準加入中國共產黨,介紹人是劉仁、張友漁。沈從文研究專家、美國學者金介甫的《沈從文傳》說,到了20世紀50年代中晚期,沈從文逐漸適應了社會進步,他的確感到“中國人民已經站起來了”——清除了內戰、帝國主義、饑餓和鴉片,一些頌揚新社會的文章也多是在這時寫成的。但沈從文的熱情畢竟有限,當他的朋友丁西林和張奚若動員他申請加入共產黨時,他卻說“沒興趣”,遠離了政治。不過,據蕭乾回憶,沈從文一度想加入中國共產黨。事實上,在“拔白旗”、“反右”、“向黨交心”等政治活動中,有人動員沈從文發言,他一概三緘其口。
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一度在天安門城樓當解說員。據沈從文的連襟周有光回憶,大約在20世紀50年代中,有一回,歷史博物館接到北京市委通知,說領導帶人來館里參觀。沈從文被通知參加接待工作。
沈從文一早就來了,等了很長時間,終于把領導等來了,原來是副市長吳晗。沈從文見狀就躲開了。事后館里領導追問,他只好說:“我怕他恭恭敬敬地對待我。”吳晗以前是他在中國公學的學生,現在學生做了高官,見面若是對他恭敬或覺尷尬。他不想為難學生。1949年前后,沈從文的一些朋友和學生的變化,在他心理上形成落差,這種微妙的刺激,使文弱的沈從文難以適應,他不會像有的人在新時代面前,長袖善舞,沖到前臺。即使在歷史博物館里,沈從文在領導眼中,也是落后分子,有一位副館長說:“沈從文,哼,鴛鴦蝴蝶派!”
吳晗被迫害致死,沈從文老年感慨
吳晗是研究明史的學者,雖然洞察歷史上朝代的更替,但在20世紀50年代,他絕對不會預測到以后殘酷的政治運動。山雨欲來風滿樓。1965年11月,姚文元在上海《文匯報》發表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污蔑吳晗的《海瑞罷官》是替廬山會議被罷官的彭德懷翻案,是反黨反社會主義。11月底,《人民日報》、《北京日報》被迫轉載姚文元的批評文章。黑云壓城,12月底,吳晗被迫寫了《關于(海瑞罷官)的自我批評》,一面在史料和觀點上對姚文元進行駁斥,一面違心地作了自我批評。
沈從文關注到報紙上的批吳晗的文章。
1965年12月10日,沈從文在寫給張兆和的信中說:“科學院社會科學各部門。正在大舉討論吳晗關于海瑞戲劇和姚文元、戚本禹的文章,就趨勢言,將比談‘中間人物’和《早春二月》人數還廣泛。”
吳晗是沈從文昔日的學生,新中國成立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身為北京市副市長,卻遭到猛烈的批判,沈從文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1949年之后的“反右”等政治運動,讓他具有了這種特殊的政治敏感。因此他不無憂慮地說:“我近來搞的一行。一切從實際出發,且突破了一般弄文物和藝術舊框子,對生產和教學都還有用。但弄不好,也極容易成為‘厚古薄今’。”
有一篇文章說,沈從文從報紙上讀到姚文元的文章以后,只說了一句話:“吳晗命在旦夕。”
沈從文從報紙上看到姚文元的批判文章,立即預測到吳晗的危險境地是可能的,但做出“吳晗命在旦夕”的判斷。似乎不大可能。這還是“文化大革命”前夕。
1966年5月7日,沈從文致信程應繆(沈從文西南聯大時期的學生):“這幾月報刊對吳晗的批評日益深入,范圍之廣,火力之集中,均為解放以來第一回出現。近日已提到和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等并列。又聞北大則正起始在展覽翦伯贊材料,大致不久將在報刊上公開。彼素來以馬列史學權威自居,驕傲不可一世,今之展開批評,加以清算,是意中事,非意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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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對翦伯贊被批評的態度值得深思。他一語道出了1949年之后,學術界、文化界批評與被批評的詭異。風向轉變往往在一瞬間。
夏衍“文革”時身陷囹圄,孤憤之余,寫下了言近旨遠的《整人詩》:“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人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試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此詩原系清代《剃頭歌》轉化而來。幾十年來。誠如上面這首打油詩所形容的,政治運動此起彼伏,政治介入文壇之后,類似這種互相整治、冤冤相報的事例不勝枚舉。
1969年10月10日,吳晗被“四人幫”迫害致死。吳晗逝世一個多月之后,11月18日,歷史博物館決定將沈從文等老弱病十八人下放咸寧五七干校。那是一次被放逐的風雪之旅。“車上座位且已為人坐滿。我于是和陪送的大孩子(沈龍朱)坐在車廂的地面上。到達指定目的地時,才知道‘榜上無名’,連個食宿處也無從安排。只好于歲暮嚴寒雨雪霏微中,蹲在接待站前空坪里,等待發落。”咸寧五七干校的成員多是從文化部下放的老年人,沈從文和同伴一起,拾柴火。挑水,挑尿,種菜,下廚,不管是部長、副部長還是專家權威,一律動手。
1979年7月,中共中央批準,北京市委為“三家村反黨集團”冤案徹底平反。9月14日,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為吳晗、袁震夫婦舉行隆重的追悼會。就在這一年,在1957年被打為右派的沈從文長子沈龍朱獲得平反。
沈從文于1988年5月10日離開人世。瑞典漢學家馬悅然之后多次提起,如果那年沈從文沒有逝世,他會獲得198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晚年的時候,沈從文曾接受英國BBC的采訪:我這一輩子,只相信智慧,從不相信權力。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