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路上總免不了要兜幾回圈子,就像樊川這幾年走過的路。2004年大學畢業以后,他順利地進入一家銀行,干起了柜員工作。此后的六年,他便經歷了由柜員到客戶經理、再由客戶經理回歸普通柜員的一番輾轉。柜臺里的工作比較累人,而做客戶經理累的是心。柜臺服務有如籠中之鳥,雖不怎么自由,然而吃喝不愁;相比來講,客戶服務得出去覓食,可是一旦馳騁開來,就如同脫了韁的野馬,要想靜下心來也很難了。
樊川在這方面倒是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他讀書,讀中國歷史、讀古典小說。身在金融行業,他卻喜歡把自己定位為“文化人”。真正沉得下心來讀書的人,一般都能夠撥開生活表象的迷霧,讀解出社會最本質的一面。所以盡管整天與錢打交道,他卻能夠保持那份應有的從容與淡定,把自己錢包以外的鈔票看作一張張紙。
銀行里人們進進出出,柜臺服務更是每天忙忙碌碌,人如螞蟻一般。可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身為銀行職員的樊川同樣擁有豐富的內心情感世界。
看得出來,樊川其實對今天很多唯利是圖的人和事都感到厭惡。在資本化的大潮中,好像人人都在朝“錢”奔,唯恐落于人后。比如本該救死扶傷的醫生拿人家紅包;比如身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教授學者走捷徑,靠賣媚俗的字出書掙稿費;再比如銀行里為搶到一單生意不惜丟棄人格尊嚴……這些他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可是也只好隱而不發。這個社會有太多事情是我們無力改變的。樊川當然深諳此理,因為很多年前他的先人就曾吃過大虧。
道光年間,樊川的高祖(爺爺的爺爺)曾官至副都統,鎮守北京的廣渠門,后因不滿清政府對待英法聯軍入侵時的不抵抗態度,被朝廷貶謫到遙遠的南方。后來中途路阻,流落河北深州,家道中落,兩代人在異鄉生活了半個多世紀。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樊川的爺爺才只身回到北京,來到琉璃廠“珍古齋”當學徒,老樊家幾代人這算是兜完了一個歷史性的圈子。這真有點像電視劇《胡雪巖》中主題曲唱到的:無奈何青春逝去,無奈何時運他人宰……
同樣是兜圈子,生活在今天的人顯然更為主動,且不必遭受那么多的磨難。然而,這個時代的人也有這個時代的困惑。每天“三點一線”的生活在轉小圈,年復一年工作換來換去何嘗不是在兜大圈子!樊川心里很清楚這些都是在為生計忙,已經無所謂是原地畫圈還是螺旋上升了。他認同奔忙中的人類有點像尋覓、搬運食物的螞蟻,但他也在反復強調著,那些人身上其實都有著鮮活的“人性”和不同尋常的故事,只是都在等待著歷史的發現或沉埋。
脫去工作服的樊川人也變得格外輕松起來。平時他最愛逛的就是東西琉璃廠。這里曾是他爺爺的棲身之所,也是他們全家的福地。在這里,樊川讀了小學,同時也被傳統文化所熏染著。最后也是在這里,他的爺爺將多年珍藏的數千件古玩珍品悉數捐獻給中國革命博物館。他坦言,如果哪天自己不用去掙命了,他就會去搞點文學或歷史研究,尤其忘不了他的家學——古玩字畫的收藏與鑒定,這是從他爺爺那兒傳下來的真本事。他認為什么都能現代化,唯有文化不能夠現代化。他甚至反對中國文字的簡化運動。在古樸的琉璃廠街上,他饒有興味地講述著“珍古齋”過去的事情,講述著他爺爺樊文通與張大千、徐悲鴻、啟功等老藝術家的深厚友誼。這一瞬間,好像那個銀行里忙碌的身影與他無關,他只關心眼下這個地方七十年前正在上演著怎樣的故事……
生活造就了這樣奇妙的人。他稱自己為現代人,是因為他足夠清醒地看到自身存在的第一屬性是社會的而非自我的。“現代人,首先是屬于社會的,然后才有自我,這個順序不能夠亂。”
于是,生活與工作、歷史與現實、情感與理智等等交織的線索投射到這個人的身上,我們就看到了完整的樊川。可那些看似交織的線索被他歸攏得井然有序、并行不悖。
明天,當他開著那輛藍色福特福克斯駛離琉璃廠的時候,他又將沿著那個大圈圈的軌跡繼續兜轉, 他的身影又將被淹沒在充滿故事的人群里,而這些故事又將記錄下怎樣的螞蟻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