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之初,大家認定了中國經濟陷入困境是因為平均主義,由此,改革方案的設計本能地反彈到“效率”一側。這樣的改革確實帶來了效率,但也導致了財富分配失衡
所有人,不管站在什么立場上,都已認識到或者承認一個基本事實:貧富分化已經是中國面臨的最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也正因為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促使很多人從中國經濟高增長的興奮中驚醒過來,對現有的制度架構進行全面審視,并發出了政治體制改革的呼聲。因為,目前的貧富分化就是政治體制不合理的產物,也唯有深層次的體制變革,才有可能解決這個問題,找到一個通往均富的正道。
“大人病不足于上,而小民羸瘠于下”
過去三十年中,中國存在兩個平行的制度變遷趨勢:一方面,上世紀50年代形成的權力控制結構有所松動,民眾的自由、權利有所擴展,創造性被釋放出來,從而出現了經濟增長、社會文化發育和政治的部分民主化、法治化。這就是中國奇跡的秘密。另一方面,深層次的政治和經濟框架并沒有發生根本變化,因而,權力始終沒有受到有效約束。這樣的權力和資本交叉持股,逐漸形成了制度化的官商合謀分利體制。
這種合謀體制產生的一個看得見的后果,就是權錢交易式的腐敗,掌握著實際權力的各級、尤其是中高級政治性官員經常卷入嚴重的腐敗中。更為嚴重的后果,則是公共權力私有化。在幾乎所有領域,政府區別對待國民:少數人,比如公務員或投資者,享有這樣那樣的特權;多數人,比如農民、農民工、城市下層的普通民眾的基本自由和權利遭到忽視、限制,在有的時候是被剝奪。
這種權利不平等的典型是,政府利用權力進行大規模拆遷、征地,轉手與開發商進行土地買賣,政府和開發商分別從中牟取巨額利益,市民、農民應得的利益則遭到侵害。這樣的土地轉移過程,伴隨著一次大規模的財富逆向再分配過程:有錢者發財,無錢者相對貧困。
貧富分化就是因為眾多類似的財富逆向分配過程而形成的。國家統計局曾經公布,1995年,城市居民中最高收入的10%家庭和最低收入的10%家庭之間人均收入之比是6倍,2008年上升到9倍。這表明,居民收入差距在擴大。
中國改革基金會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王小魯領導的團隊則指出,2005年,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中有4.8萬億元“隱性收入”,主要發生在高收入階層,大部分屬于“灰色收入”。如果計入這筆“灰色收入”,城鎮最高收入和最低收入各10%家庭之間的收入差距從官方公布的9倍,擴大到31倍;全國居民最高收入和最低收入各10%家庭之間的收入差距從官方公布的21倍,擴大到了55倍。這表明,群體間收入差距驚人。
上述兩個因素結合,城鄉居民的貧富分化更為觸目驚心。改革初期,按城鎮居民的人均收入和農村居民人均收入之比大約是2.6倍,上世紀80年代前期有所下降,此后持續擴大。2006年上升到3.3倍,至今看不到有改觀的可能。
用一個更簡單的數據,也可以說明貧富分化的狀況:北師大教授李實領導的學術團隊根據各種數據估計:2007年,中國的基尼系數為0.48左右,在全球居較高水平。尤其糟糕的是,絕大多數民眾主觀上都認為,這個社會存在嚴重收入分配不公問題,“灰色收入”的數量也可以證明民眾的感覺是有依據的。被公布出來的腐敗官員的貪腐數額,更讓人看到貧富分化是多么嚴重。
任何一個社會都會存在貧富差距,但如果出現明顯的貧富分化,那這個社會的制度一定出了大問題,社會也將陷入重大危機之中。漢代大儒董仲舒說:大富則驕,大貧則憂。憂則為盜,驕則為暴,此眾人之情也……大人病不足于上,而小民羸瘠于下。則富者愈貪利而不肯為義,貧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是世之所以難治也。(《春秋繁露?度制第二十七》)
當代中國似乎已經進入董子所描述的危險情形。底層是普遍的怨恨,反社會事件層出不窮;擁有財富和權力的上層則是普遍的恐懼,于是,建立了“維穩體制”。雙方均焦慮不安,互不信任,社會基礎性秩序就是因此而潰散。
可以說,在經歷了經濟高速增長之后,中國的前景反而比以前更為不確定了。溫家寶總理所說的“沒有政治體制改革的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就會得而復失”的深義,正在于此。
均富國策
按照董子之說,一個健全的治理秩序必須做到,“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于驕,貧者足以養生而不至于憂”。如此則需要一種健全的財富分配機制,尤其是在中國語境中,需要一套“均富”機制。
這個詞會讓很多人擔憂甚至恐懼,它會讓人聯想到“平均主義”,而從上世紀80年代過來的人,尤其是經濟學家,對“平均主義”很熟悉,也很厭惡。主流說法是,中國人一直都有強烈的平均主義觀念。
這種說法當然是荒唐的。儒家從來沒有主張過平均主義,儒家的基本立場是精英主義。至于上世紀50~70年代的制度,也不是平均主義的。計劃體制的本質是權力按照身份分配資源,不可能有平均,只會建立等級制。
但是,大家認定了中國經濟陷入困境是因為平均主義,由此,改革方案的設計本能地反彈到“效率”一側,很多改革措施甚至有意拉開收入差距。這樣的改革確實帶來了效率,但也導致了財富在不同群體、不同人之間的配置有失平衡。更不要說,權力控制財富分配過程,惡化了這樣的失衡,造成嚴重貧富分化。
有很多人認為,這種情形會隨著經濟增長而自然解決。然而,社會領域中沒有什么自然的東西,貧富分化不會自然地回歸平衡,因為,貧富分化不是什么歷史規律,當然也就不存在恢復平衡的歷史規律。事實上,一個社會一旦滑入貧富分化軌道,除非付出巨大的政治努力,否則分化必會越來越嚴重,直到整體秩序崩潰。
政治努力的基本原則,就是均富,“均平主義”。
上世紀80年代的人批判平均主義時,通常以孔子的一句話作為靶子:“不患寡而患不均”。然而,這句話絕無平均主義之意。此話出自《論語?季氏篇》,其上下文為:“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孔子所說的“寡”,是指人口數量之寡少。春秋時代人口稀少,人力資源最為珍貴,貴族們競相吸引人民。所以孔子說,人口寡少不要緊,治理者關鍵是要做到“政理均平”。
“均”的意思就是各得其分,“平”的意思就是相互平衡。均平主義是說,政府建立合理的制度,并公平執行法律。政府把主要精力用于維護正義,讓每個人在經濟活動、社會活動中“各得其分”。這樣,財富的初次分配大體就比較均衡。在此基礎上,政府進行適度的二次分配,以縮小經濟過程自然造成的貧富差距。
孫中山三民主義中的“民生主義”就是儒家的均平主義在現代的運用,在臺灣地區,這個治理原則就體現為“均富”理念。2005年,宋楚瑜先生在清華大學演講中說,臺灣最重要的發展成就不是“富”,而是“均富”。在臺灣經濟騰飛時期,收入差距是呈現縮小趨勢的。蔣經國先生“執政”臺灣十六年中,臺灣民眾所得平均增長11倍,而所得最高的1/5家庭和最低1/5家庭的差距一直維持在4~5倍以下。這與大陸過去二十年的趨勢形成鮮明對比。
大陸同樣需要以“均富”作為治國之策。臺灣地區經驗也揭示了“均富”的豐富內涵。均富國策決不意味著國有化或者計劃經濟。相反,它以個人自由、私人產權和自由市場為基本制度框架。一個社會如果創造不出財富,也就無富可均。
正是在此基礎上,均富主義可以實現第一次分配的均衡。如果一次分配差異太大,未來的調整就很困難。而要確保一次分配之均衡,就需要確保每個人,尤其是確保窮人參與財富創造過程的機會均等。為此,必須破除一切壟斷,向一切人開放一切機會,讓每個人的企業家精神得以發育,透過自己的努力改善自己的境遇。臺灣經驗的本質就是小企業、家庭企業充當經濟增長的主力,有一個數字很重要:本世紀初,臺灣平均每18人就開有一家企業。
這樣的企業結構,意味著資本與勞動所得保持相對均衡。同時,一個均富的社會是一個藏富于民的社會,因此必然是一個低稅收社會。政府所獲得的稅收,也會主要用于向民眾提供公共服務和福利。因此,均富是一種以個人自由和市場競爭為創富機制而富有同情心的經濟社會體制。
均富需要平權和政改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有沒有可能進入均富的軌道?
顯而易見的是,目前種種制度在限制普通民眾改善自身境遇的機會。農民本來屬于低收入群體,而他們僅有的財產——土地產權,卻受到法律的嚴格限制,土地無法變成農民改善自己境遇的有效手段。因此,農民的收入提高速度始終滯后于城鎮居民。在城鎮,大規模的拆遷嚴重破壞城鎮的工商業結構,大量依靠自家房屋、院落開展經營活動的家庭作坊、家庭商鋪被摧毀,城管則代表尋求優美生活環境的高收入群體,不斷驅趕小攤販,使他們喪失謀生手段。這樣,在一次分配環節,差距就已經非常之大。
目前的財富再分配制度也在加劇收入差距。政府從上世紀50年代建立的社會保障制度,對不同人口采取區別對待政策,這一點迄今沒有根本改觀。結果,社會保障體系不僅沒有縮小一次收入分配形成的不同群體間的收入差距,反而在擴大城鄉之間、城市內部不同群體間的收入差距。
出現這種“馬太效應”式收入分配格局的根源是,當下中國的基本制度框架是從上世紀50年代演變而來的,由集中性權力來分配一切資源。這樣,按照與權力中心的距離,國民被劃分成不同的等級。每個等級的權利不同,參與公共事務決策、公共資源分配的機會不同。有些人享有特權,有些人的權利則受到嚴重限制,甚至被剝奪,比如農民的土地產權、遷徙權、獲得政府保障的權利,均被限制或剝奪。權利的等級化分布,導致了收入的絕對不均等。
要改變收入分配不公、貧富分化的狀態,走向均富,就不能不推動權利的平等,而這,就涉及政治體制改革。政治體制改革的目標應當是平權,具體地說,是讓最近三十年釋放出來的社會新因素組織起來,進入正式治理體系中,壓倒官商合謀的分利體系,控制權力運作。由此將消除特權,所有人的權利大體平等。
那么,這樣的變革如何展開?也許這一變革的展開邏輯與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經濟體制改革大體相似。經濟體制改革的實質是,憲法、法律施加給普通民眾的限制被削弱,普通民眾可以相對自由地參與各種經濟活動,包括進入某些行業,包括自由安排自己的職業。由此,國民成為經濟過程中分立而合作的經濟決策主體,他們在相當程度上可以支配自己的經濟活動。
政治體制改革的本質與經濟體制改革是相同的:讓那些已經享有部分自由和權利的民眾更為充分地參與公共事務治理,包括參與立法過程,參與行政、司法等決策過程,讓他們成為各種類型的公共決策過程的決策主體。
由此可以看出,政治體制改革的關鍵有二:第一,每個民眾均可更為自由、便利地參與各個領域、各個層級的自治。第二,各個層級的政治性代表日益真實地代表民眾參與公共事務決策,從而讓民眾意見支配立法與決策過程。
因此,自治制度發育和人大制度變革,應當是政治體制改革的兩個主要戰線。如果這兩方面的變革逐漸推進,那么,過去三十年市場化和社會發育所形成的新興精英將以不同方式分享治理權,體制內外的對立將會逐漸弱化,政府治理的社會基礎將會擴大,全民共和將有可能實現。民眾將有能力對權力進行有效的控制和監督,讓權力服務于公共利益,而非私人利益。這樣,財富在人群中的配置將比較均衡,政府建立的必要的社會保障制度也可以發揮縮小貧富差距的正當功能。
如果這兩方面的變革不能推展,那么,財富將仍在人群中間不均衡地分配,官民之間、貧富之間的緊張、對立無從化解,中國就可能走向溫家寶總理所警告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