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隆平:雜交水稻與自由科學家的理想國

人物簡介：

袁隆平，江西省德安縣人，無黨派人士，現居湖南長沙。中國雜交水稻育種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F任中國國家雜交水稻工作技術中心主任暨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主任、湖南農業大學教授、中國農業大學客座教授、聯合國糧農組織首席顧問、世界華人健康飲食協會榮譽主席、湖南省科協副主席和湖南省政協副主席。2006年4月當選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被譽為“雜交水稻之父”。

9月7日，在湖南臺為袁隆平舉辦的80歲生日晚會上，主持人請他吹滅蠟燭后，他的手還在蛋糕架上摩挲。沒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下來后他悄悄告訴陪他去的同事，“我想分蛋糕給大家吃，找不見刀?！?/p>

他80歲的人生從來不愿意被編排。從兒時在漢口的果園對農業著迷那一刻起，他愛上的那樣東西，就叫自由。

少年和江城

坐在我面前的袁隆平，臉上布滿了長期戶外勞作后的曬斑。說話的語氣，快而節奏感十足，說到興頭上，吟唱起《老黑奴》，竟然是好聽的男低音。你稱贊他，他抬起右手摸摸腦袋，害羞地笑。

這會兒，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從小就受到良好教育，出身優越的袁隆平。有無數個人為袁隆平農業理想的源起編過故事，但他再次提起的，只有一個原因。1936年，在漢口扶輪小學讀一年級的他跟著老師去參觀一個資本家的果園，瓜果成堆的情形讓袁隆平想起了卓別林的《摩登時代》，伸手就能摘到水果，拿起杯子就接到牛奶。

這段田園牧歌式的美好經歷讓農村成為他日后努力想要追尋的理想國。1956年，他大學畢業后進入安江農校教書，卷起褲腿下田，看著兩腿泥才意識到學農不是件浪漫的事。“從沒后悔過，自由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p>

讀大學前的十多年，戰時動蕩，他跟著家人在武漢、湖南、重慶、南京幾個省市輾轉。“那時候調皮的很，天不怕地不怕?！蹦暇┙夥诺那耙惶?，全家人一起去上海，臨行前找不見袁隆平，翻遍整個南京，卻發現他躲在電影院里。

他轉過很多學校，但武漢的博學中學讓他念念不忘?！拔乙恢睈塾斡?，但都是小孩子野游，在武漢那年得了獎，就再也沒放棄過，水里的感覺真是自由?！?/p>

1947年6月，湖北省舉辦省運會，老師在班上挑了幾個身材魁梧的同學去參加，瘦弱的袁隆平落選了。第二天比賽時，他蹭在同學的自行車后座上到了現場，老師讓他試試看。結果他在預選賽的100米和400米自由式拿了兩個第一名。

因為愛游泳，他喜歡有水的地方。大學畢業時填畢業去向，他寫的是長江流域。即使分到了偏僻的安江，一看到有水，馬上來了精神。

和妻子鄧則新婚，為了慶祝，袁隆平決定拉著妻子去游泳。一天晚上開完會已經11點，袁隆平樂呵呵的帶著妻子下水，還興致勃勃的帶上一把小剪刀，以防碰到魚線能剪開脫身。

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成立后，他不忘在里面修個游泳池，還鼓勵中心的人都去學游泳。中心的人從來不去外面找教練，都是拜袁隆平為師。但即使學會了游泳，也“很少有人能把手和胳膊的動作做的像他那么專業?！?/p>

用英語推廣雜交水稻

1956年，大學畢業的袁隆平被分到安江農校當老師。舉國上下學俄語的時代，英語功底扎實的他被迫當了一學期的俄語老師。

實際上，他的強項是英語。他的母親從他上小學就教他普通的日常用語，后來在武漢的博學中學讀高中得到了進一步提升。當時的博學中學是教會中學，非常重視英文。其他課程不及格可以補考，但英語不及格就要留級。很多同學不適應純英文的教學環境，袁隆平卻如魚得水，沒事還找英文電影看。

他打心眼不喜歡俄語，“俄語不好玩，語法死板，念著也不好聽。”但他又能馬上得意的吐出一串串優美的小舌音，然后擺擺手說，“還是英語好，我愿意學一輩子?！?/p>

為了找到個教孩子的好辦法，他利用自己的男低音優勢教孩子們唱《喀秋莎》，還給他們編相聲，讓他們上臺用俄語講出來，聯系俄國的學校讓孩子們互通書信。

好在，俄語老師只當了一學期。當時不僅流行學俄語，蘇聯生物學家米丘林、李森科的“無性雜交”學說在中國很盛行。

喜歡鉆研的袁隆平按這個理論種出一個17.5斤的紅薯，但他發現種子無法再次實現優良變異。他大膽的想到查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的英文資料，又怕被人發現，就把人民日報放在上面，有人來了就假裝在看報紙?！澳嵌螘r間真恐怖，我的英語竟然是偷偷摸摸撿起來的。”

靠著英語本領，他先后查閱了很多外文資料，發現國外的研究已經進入分子時代。他果斷的結束了自己的紅薯等其他作物的研究，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雜交水稻的研究上來。

英語這扇窗戶在他這兒再次打開后，再也沒有關上。他不僅把雜交水稻的研究推廣給世界各地，還在雜交水稻研究中心定期舉辦國際培訓班。

1980年，雜交水稻作為我國出口的第一項農業專利技術轉讓給美國。上個世紀90年代初，聯合國糧農組織將推廣雜交水稻列為解決發展中國家糧食短缺問題的首選戰略，袁隆平被聘為國際首席顧問，十幾次赴印度、緬甸、越南等國指導發展雜交水稻，目前雜交水稻已在全球很多個國家開始研究和引種，種植面積已達3000多萬畝。

每年的5—9月，雜交水稻中心就像個小小聯合國，不同膚色，不同面孔的人在其中活躍。聯合國糧農組織每年還會從美國派實習生過來，因為名額只有一個，美國那邊的競爭很激烈。

2006年，他應邀去華盛頓參加美國科學院院士大會。很多人在白宮前面照相，一看到袁隆平，馬上散開來找他合影。

他自己還創造了不少袁氏英語，他覺得國外比較忌諱老這個字，就用“How young are you？”向大家問好。他喜歡抽煙，大多數時候又要忍著，就發明出“Smoking-hungry”表達自己的心情。

禾下乘涼夢和無人打擾夢

雜交水稻研究初期，為了爭取水稻的時間，也為了遠離政治紛擾，他想到了利用季節和溫度打時間差。從1968年起，每當寒流席卷洞庭湖，他就開始在湖南、云南、海南、廣東幾個省之間活動。就這樣，他每年365天幾乎天天都能在田間做實驗。也就是在1970年冬天，袁隆平和他的助手在三亞發現了雜交水稻的突破口“野敗”。

他從來不覺得刻板做事是一個科學家應有的態度，“有人說我自由散漫，但做科學研究不能一條道走到黑。要是我還在種大紅薯，哪兒來的雜交水稻。”

但每年的候鳥南飛讓他與家人連續7個春節都不能團聚，伴在他身邊的是草帽、雨靴和綠書包。常年的風吹日曬讓袁隆平在外表上和一個農民并無二致，曾經出過這樣的笑話，媒體在發稿時在袁隆平的照片旁加上這樣的說明：“這位老農看著豐收在望的稻谷，幸福地笑了?！?/p>

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和農民的感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一年他被邀請去湖北黃岡指導水稻生產，中途在一個小鎮上吃早餐，一小會兒的功夫，村里的農民聽說是袁隆平來了，上萬人聚集起來歡迎他們心中的恩人。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袁隆平被農民“包圍”的時候不在少數。說起農民，他眉頭緊蹙，“國家的補貼力度還不夠，他們應該能過的更好?！?/p>

為了幫助農民提高水稻產量，他提出“種三產四”的理論。今年的八十歲生日一過，他又開著藍色小車跑到近郊的基地下田，那些水稻秧苗是他的“命根子”?！昂筇煳乙ヲ炇?，希望我的夢能早點實現?！?/p>

他說的這個夢是“禾下乘涼夢”，他的辦公室還放著長沙市芙蓉區根據他的夢做成的湘繡。“第一次在很早以前，我到試驗田去，我看見高粱那么高，水稻穗子有(掃帚)那么長，籽粒有花生那么大。我們好高興。后來在1999年，我又做了一次，就是我們要到云南去驗收一塊高產田我們的品種，他們講有1200公斤。我們去的頭一天，我就做了夢，這次夢見的跟一棵樹一樣高?！?/p>

在袁隆平的心里，還有一個夢。那就是沒有任何干擾，清清靜靜的過上一天。看書、下田、做科研、打球。下午6:45，我和他來到他家門口的排球場。在這兒我看到的科學家又回到了若干年前，在東湖里暢游的頑皮小孩。

比起上場，他更喜歡坐在藤椅上觀戰。他這個裁判從來不關心得分，只在意哪個筐瓢（長沙方言，意為關鍵時刻出問題，此處為輸球）。誰踩了黃線，誰犯了規，他會像個孩子似的惡作劇的喊，“又筐了一瓢?！?/p>

看到別人打得熱鬧，他忍不住上場。一招一式都有專業架勢，偶爾失誤，場上的年輕人讓著他，他就會生氣的繼續當裁判，邊打球邊大聲喊出比分。

玩累了他就鼓勵坐在一邊的夫人鄧則上場。她一上場，袁隆平的聲音就小一些，腦袋也不到處亂轉了，鄧則在哪兒，他的眼神就留在哪兒。

【對話】

《大武漢》：您這一生有多久在跟土地、跟農民打交道？跟他們的感情怎么形容呢？

袁隆平：有大半輩子跟他們在一起，農民在中國目前還是弱勢群體，我永遠尊重他們，我這一輩子都愿意幫助他們。到現在很多以前蹲過點的地方的農民都喜歡帶著一點雞蛋或者臘肉跑來找我聊天，其實他們知道我也不會要那些東西，只是找個借口跟老朋友說說話。到現在很多已經成年的城里人還在把韭菜當麥苗，說花兒長在樹上，我哭笑不得。很多國家的年輕人在就業前是必須要服兵役的，我倒建議我們國家的年輕人先去下一年田，弄清楚糧食是哪兒長出來的。

《大武漢》：您生在北京，然后在武漢、重慶、南京、長沙都呆過，這幾個城市有什么共同點嗎？

袁隆平：我非常喜歡游泳，所以我喜歡有水的城市。我雖然出生在北京，但我對北京這個城市沒什么印象，現在每次過去開會都會受不了那個干燥的氣候，會流鼻血。當時在長江邊上那幾個城市呆的時候，是它們最繁華熱鬧的年代，也是走在全國最前列的時代。所以我能接受到最好的教育，您看博學中學那么好，現在還經常能給武漢爭光。這些歲月給我的一生打下了重要的基礎。

《大武漢》：提起武漢，您對這個城市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袁隆平：我在武漢前后呆了5年多時間。最深的印象就是東湖，因為我游泳兩次得獎都在東湖比賽的。再就是熱干面，我上次去北京開會，專門跑去湘鄂情吃了碗熱干面，小時候住在三德里，每天過早都吃一碗香噴噴的熱干面，那個味才地道。在武漢上高中的時候，我們用武漢話“翻譯”英語單詞“icecream”，說出來就是，“愛死個人”。我有語言天賦，所以武漢話講得很好，武漢人最愛說的是“您家”，你聽，我說的還有那個味吧？（開心大笑）

《大武漢》：最近有個很紅的交友節目，其中一期有個男嘉賓很有憂患意識，對世界糧食危機很關注。所以幾年前他就開始在家里囤糧，現在有5噸糧食，還在老家打了4口井?，F場的女嘉賓覺得他是杞人憂天，您怎么看？

袁隆平：這個小伙子有意思（呵呵）。不過他沒弄清楚引起糧食危機的三個原因，氣候、生物能源和奸商囤積。今年的氣候蠻恐怖，到處不太平；美國人忙著把好好的糧食拿去做生物能源；糧庫空置問題查出來一些，還有一些人還在做黑心生意。但中國短時間內不存在糧食危機，所以他也不用那么著急。

《大武漢》：很多人覺得您只是個科學家，實際上，近年來您對農業政策也很關注，譬如說，您關于糧庫空置問題的提案，您對糧食補貼問題的建議。從糧食本身到糧食政策，從關注物到關注人，這是否是您近年來的一個重要轉變？

袁隆平：歸根結底，我還是想讓農民過得更好。我給糧庫空置做提案，國家馬上去查了，而且效果還很好。我提出改變糧食補貼方式，這樣就能更好地調動農民的積極性，農民的收入可以得到直觀的提高。我研究雜交水稻是為了農民的畝產量提高，我關注糧食政策也是為了幫助他們，這兩件事我都會做。

《大武漢》：中國的農業耕地面積在不斷的減少，城市化進程也在不斷加快，您覺得這兩者之間是一對矛盾嗎？怎么才能解決呢？

袁隆平：這兩者的確是一對矛盾，但城市化是不可逆轉的。以前大家以為劃紅線就能保住耕地，現在看來是一個美好的愿望。我覺得中國可以學學美國嘛，試著做衛星城，把真正的糧田留給農民。

《大武漢》：隆平高科的股價幾天又沖了個新高，今天到了25元，您關注了沒？

袁隆平：我數學差，從來都不懂炒股。

【眾人眼中的他】

他的博士們說：

——剛考上博士，有次晚上忘了東西在辦公樓，跑回去拿。三樓他的房間的燈還亮著，我以為是忘了關，結果是袁老師呆在辦公室抱著個超級厚的英漢詞典看。他學英語不是死記硬背，他喜歡不斷的更新詞庫，有時候說的口語我都沒學會，原來是他出國時剛剛跟人家學的。

——我負責的那塊試驗田就在袁老師家后面，那是保留在雜交水稻中心的最后一塊田。同事們都說我每天去的比較勤，其實我想說的是袁老師下田實在是太勤了，我必須得積極主動點，跑在他前面。

——他編寫的《雜交水稻》英文版校對時，幾個人輪流念給他聽。他像是在閉目養神，但只要有人念錯一個單詞，他就馬上指出來。

他的同事們說：

——我第一次陪他開會，是科技部組織的全國農業科技大會。參加發言的都是高級專家和省部級領導，每個人的PPT都要精確到秒。幾個負責給領導操作PPT的年輕人都緊張得很，我也一樣，袁老師就只有一句話，“用平靜心態對待大事情”，我整個人就放松了。

——有次在安徽安慶開早稻現場會，晚上宴請后袁老師悄悄對我說，走我們打個車去買醬吃。沒想到我們還是被人發現了，于是就變成了警車開道，袁老師的自由夢又落了空。

——他腸胃不好，去小地方沒法跟我們一起吃大排檔，只能帶著餅干或者蛋糕。每次我們吃完香噴噴的大餐，就看見袁老師捧著幾只冰激凌，然后遞給我們說，“一人一只，不許搶。”

他的鄰居們說：

——玉蘭花開的時候，他喜歡撿落在地上的，因為他覺得長得像瓢。他打球的時候喜歡數人家筐瓢的個數，誰輸了幾個，他就跑去在人家的頭頂放幾朵花。有人跑，他就在后面追，大家都忘了他是個老人，院子里笑成一團。

——他是湖南奧運火炬手的第一棒，那天跑完他還很激動，就拿著火炬跟我們大家輪流合影。大概照了半個多小時后，他突然跑回家把火炬手的衣服換上回來了，然后很認真地對大家說，“剛才那個不算，不像樣子，我們重拍一次吧？”他干什么事都認真，那么大年紀，又花了半個多小時重新拍了一遍。

他的孩子說：

——他不在乎衣服的價錢，他出席重要場合的一件淺色西服只要150元，他說那件最好穿。他在北京參加授獎，同事們陪著他去王府井買衣服，他最后挑中的是一件打了3折的西服，600元，回來就送給了孩子，接著穿那件150元的。他對品牌之類的東西完全沒有概念，他穿皮鞋的標準是100元，超過了堅決不買。

——爸爸很細心，對媽媽很體貼。媽媽腿不好，人又比較內斂，每次出席一些重要的場合，不愿意和爸爸并排走，只跟在他后面。爸爸一般是眾人的關注點，但每次下車時，爸爸一定會回頭望，一定要看到有人照顧媽媽他才會安心下車。往前走幾步，他就回頭望一眼，媽媽在他視線里他才放心。

——過年的時候爸爸喜歡買小孩子最喜歡的花炮放，每丟出去一只，他就開心地喊一聲，還跟著響聲蹦起來一下，就像個快樂的孩子。

【采訪手記】

這個采訪，讓我在長沙的雜交水稻中心呆了整整6天。

從市區去中心的的士上，我跟司機聊袁隆平，他馬上開心地回應。他只有35歲，卻記得20年前在望城的鄉下父親種雜交水稻的喜悅?！凹依镌瓉砼e債，后來我和弟弟上學再也沒跟別人借過錢。我們望城的地形并不適合種水稻，產量都有那么高，救了我們一家人?！?/p>

他的車前面，擺了一尊毛澤東像，很多湖南人都有這個習慣，我懂。但臨下車的時候，他掏出錢包給我看，大多數人放結婚照或是家人照片的位置有一張翻拍的袁隆平照片。“毛主席是觀音菩薩，袁隆平是我家的米菩薩?！?/p>

從市區進入水稻中心，好像到了美麗新世界。花花草草，亭臺樓榭。正午的時候，退休的老兩口在籃球場上曬芝麻，您分不清這是農村還是城市。再往前走，卻又洋味十足。來自各個國家的學習人員走在路上和運動室里。他們很熱情地跟每個人打招呼，中心的老人也泰然自若地回應一句，“hello”。中心的食堂也十分國際化，每張桌上都有番茄醬和各式西餐配料，但您看那些外國朋友的餐桌，卻擺著辣椒炒肉或是剁椒魚頭。

袁隆平的家本來很有特色，但呆在這個氣場統一的院子里，竟然也十分和諧。站在他家門口的排球場，每天上下午上班時間，幾乎能看到中心所有的人。很多人說名人不容易見到，但只要是不外出的日子，袁隆平就順著這條小路慢慢走向他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