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外一篇)

柳毓秀，字土堅，幼年時他隨祖父柳繼煥遷居陳州。因其聰慧過人。很招祖父疼愛。十六歲時，柳繼煥特意將他送到開封，拜名儒曾士奧為師。曾士奧對學生要求甚嚴，柳毓秀埋頭攻讀，孜孜不倦，深得曾老先生的賞識。

同治七年。柳毓秀在陳州應試。朝廷內閣學士高長虹閱到柳毓秀的試卷時，禁不住高聲叫好，拍案稱賞。排名次時，高長虹親自將柳毓秀的名字提到最前列，還將他錄送到嵩陽書院深造。對這難得的殊榮，柳毓秀并未受寵若驚。由于從小受祖輩思想的熏陶，他對官場仕途失了興趣，到嵩陽書院學習未畢業，便以父親病重為由請求歸里。事隔多年后，他在《送友趙禮闈序》一文中表達了自己當時廢書不讀，放棄做官的原因，是憤然那些為官者“足不出邑境，見不越里閭，所聞不過鄉宿腐之論。所讀不過近時帖招之文”；那些曲意巧附、揣意摩形的志得意滿者，虛偽欺詐，慣用腐朽壞爛之技，“以為天下之事如斯已足”，而“無意當時之聞達”。寧可回鄉去過寧靜簡樸的隱士生活。

柳毓秀回陳州后，一邊任教，一邊撰述。他在前尚武街購宅，取名“韞蓋樓”，憑著祖傳的經史子集近萬卷，讀書作文，怡然自樂。六十歲那年。柳毓秀回到祖籍潁河鎮。更是隱而不出了。

柳家為鎮上大戶，一座大宅院占了半條街。只是自從柳繼煥遷至陳州后，這大宅里只剩下柳毓秀的一個老叔。等柳毓秀花甲之年回來時，他的那個老叔已到了足不出戶的耄耋之年。

潁河鎮是個鄉間大鎮，緊靠潁河。為防土匪，鎮子四周是高高的寨子，只有西門有橋過河。鎮子的外邊就是田野和潁河。柳毓秀每天散步時多從東門出鎮，然后順著河堤朝東走，直到天黑方趕回。往往這時候寨門已經關了。

守東門的是更夫老卞。老卞也六十多歲，又小又瘦，孑然一人，就住在東寨門的耳房里，除去打更，便是負責東門的開關之事。柳毓秀每天都出東門散步，慢慢地便與老卞熟了。柳毓秀見老卞可憐，就時常賜些小錢給他，為此，老更夫很感激柳毓秀，每晚關門時，總是要等柳毓秀回來。

這本來是兩位老人的友誼，不想卻釀出一場血腥之災。這血腥之災來自一股外地土匪。

外地土匪是從豫西過來的，他們來豫東就是要啃硬骨頭。由于潁河鎮防守嚴密，幾十年未遭過匪患。又加上此地是水陸碼頭，商賈云集的富地，土匪們早對這塊肥肉流口水了。為能破寨，他們強攻過數次，皆因失敗而告終，萬般無奈，只得智取，先冷了幾年，然后派出臥底。尋求時機。

派出的臥底發現了東門老卞等柳毓秀的漏洞。便派人向匪巢遞了信兒。匪首一見時機成熟，驚喜萬分，為防打草驚蛇，他命兄弟全部化裝，騎快馬連夜趕到距潁河鎮不遠的潁河南岸，天擦黑時分，先派人裝扮成柳毓秀的樣子，誘老卞打開城門，然后殺了老卞，接著分批從東門溜進鎮里，悄無聲息地占領了四門。半夜時分，開始血洗，一時間殺聲四起，火光沖天。鎮人還在夢中，災難便降臨了。土匪們殺人放火搶錢搶女人，綁票近四百人，為的是挖浮財。肉票被集中在鎮北關帝廟中，讓人定時送銀兩，誤了時間不是割鼻子切耳朵剁雙腳就是砍腦殼，一時間血流成河。

那天晚上。柳毓秀無形中被關在了寨外，任他喊破天，就是不見老卞開寨門。萬般無奈，他只好拐頭向東，到一個遠房親戚家去投宿。第二天一早。他得知了土匪破寨的消息，大吃一驚。他是聰明人，當即悟出了自己每天散步晚回讓老卞留門是一個大疏忽。他急急忙忙趕回寨子的時候，土匪們早已卷銀攜金逃之夭夭，只給鎮子留下一片血光和恐怖。全鎮人如傻了一般，只覺日月無光，半個月后才慢慢平息。

人們一緩過神來，就開始思索寨子被破的原因。問題并不復雜，因為土匪是從東門過來的，人們自然會想到老卞，就有人說出了老卞每晚等柳先生的事情，如此一提醒，人們自然就想起了柳毓秀。

更讓柳毓秀說不清的不單是當晚未歸，而是這股土匪很忌諱對給他們帶來福氣的人下手。他們這次能如愿以償，無疑是柳毓秀每晚散步的功勞。經臥底的指點，土匪們不但沒進柳府，甚至還專設了崗哨。把柳府保護了起來。

這一切。全是柳毓秀未想到的。他先是震驚，后是呆然，最后竟如神經了一般。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給家鄉帶來如此大的災難。鎮子里死了那么多人，他無形中成了劊子手，一下子成了千古罪人。

由于柳毓秀的出身高貴和他本人的人格，鎮里人自然不會懷疑他與土匪有染，但災難是由他而引起的已屬共識，一時間，隱士柳毓秀就成了鎮里的災星。

柳毓秀突然受到如此打擊，心冷如灰，滿腦子都是懺悔。他命人買來火紙，然后到墳場給死者磕頭謝罪。但是，這些遠不足消除一個善良人的自責。幾天來，他不吃不喝，贖罪的心理越來越重。家人看他可憐，勸他外出一段時間，慢慢忘掉這些事。柳毓秀痛苦地說：“我能躲掉別人?？晌以趺匆捕悴坏粑易约貉?”柳毓秀戰勝不了自己，追悔和自責使他的精神垮了。終于有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折磨，便派人在鎮中十字街搭了高臺，并廣告鎮人將在三日后當眾懲罰自己。到了那天，四鄉八鎮的鄉民皆來潁河鎮看稀罕。一時間，十字街口圍得人山人海。瘦成一把骨頭的柳毓秀被人扶上高臺。他沉重地望著眾人，朝南朝北朝東朝西磕了四個響頭，然后淚流滿面地高喊道：“我對不起眾鄉鄰呀!”言畢，便把頭伸向吊綾，蹬翻了腳下的小凳子。

眾人像是都認為柳毓秀罪有應得，沒一個人勸說，沒一個人阻攔，人們都靜靜地望著柳先生，看著他雙腿亂蹬，周身痙攣，一點點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