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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轉的電扇

2010-12-31 00:00:00黃飛虎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0年10期

一失眠,鄭軍就惱火那盞高懸在天花板上徹夜不熄亮得刺眼的大燈。看守所別的地方都摳門,唯獨不動這方面的腦筋,從不讓關押在它里面的人浸沒在黑暗里面。他睡的鋪很寬,被褥墊得很厚,在號子里,這樣的鋪叫“頭鋪”,只有牢頭才能睡,牢頭這個稱謂現在已經不合時宜,他的正式“職稱”是十四號監房的“值日員”,管著與他同囚一室的犯人,好讓干部省心省事。

鄭軍的律師昨天來了趟,告訴他畢竟是人命官司,年前檢察院的起訴書是下不來了,要他別急。他也就只能不急。另一件事是小年已過,所里給各個號子定下年關這個月的上賬指標,他的號子還差數,這事關系到所里干部年底獎金的發放,他就不能不急。這些天所長親自巡查,十三號和隔壁號子被他逮著了違規,倆值日員都給上了小銬,其實那點子事擱其他號子就不是事,只是這兩號子都窮,值日員走馬燈似的換。那小土銬的滋味鄭軍嘗過,不好受,撒泡尿都得別人替你掏家伙,戴三天手腕見腫,十天半月下來,二圈皮就沒了。

鄭軍心里有些焦躁,號務會上,他點了幾個賬上錢少的人的名,問他們要不要再給家里打電話,幾個人都死豬似的不吭聲,這種態度擱在以前就該挨揍,但現在不像過去那樣鬧騰,搞的是人性化管理,坐這種幸福牢,牢頭的工作不太好開展。

輾轉反側到夜深,他想這差下的錢還得靠自己弄來補上。他娘昨天來探他,給他上了二百元錢的賬,先是叮囑他省著點用,然后就憤憤數落:你三叔掙錢供他兒子上大學,我掙錢供你坐牢!她壓根就不知道鄭軍早就不是花小錢的主,這些年在道上混,他交了那么一幫子能舍命相幫也能舍錢相助的朋友,否則的話,他敢從干警手上接下十四號監房值日員的活?他算過賬,案子上用的錢不說,住進看守所這七個多月,花在里面的錢就不下二萬,不是朋友撐著,即使像他這樣的人物,現在也得在看守所里窩著,靠一份狗都嫌差的“國家糧”吊命。他煩他娘嘮叨,見她臉上有處青腫,又有點心疼,就勸她別一張嘴總是擱在爹身上念叨。娘一聽就瞪眼說,你要在家,那老不死的敢打我?鄭軍清楚娘健壯潑辣,爹的老拳給她生理、心理上造成不了什么傷害。聽她說到家,他還是怔了下,家這個字他心里有,但是淡漠,十幾歲起就從公安機關、改造單位進進出出,派出所、少管所、拘留、戒毒、勞教,到現在的看守所、未來的勞改農場,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現在,家似乎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驛站,他的家里到處堆著爹娘販雞用的籠子,他一聞到那味兒,就感到憋屈,就渴望去外面闖蕩。

天連著幾天沒有開晴,雪時大時小總是下著,鄭軍的臉和窗外的天空一樣陰沉,這樣的臉色促使號子里二十多口人在學習背誦《監規》與《在押人員行為規范》時坐得更直,聲音更大。看守所里上、下午都有那么一段書聲朗朗的時光,二十六間號子五百多人齊聲背誦,給這座陰晦的屋子添了些許生氣與詭異。

鄭軍靠在漆了綠漆的墻裙旁坐著,等管他號子的曾副教導員來,帶他去看守所大院東頭的干部辦公室透氣、喝茶、聊聊天。鄭軍叫管事給他準備了兩包煙,昨天路過女監時周梅招呼他,他從觀察窗伸進手摸了幾把周梅的奶子,答應今天給她帶“鳥食”。

號子的鐵門聽響聲就知道很結實。門開后,一個人被推了進來。鄭軍知道年前公安在外面搞行動很上勁,但這個時候還來新貨,他還是有點意外。

剛進號子的人都那樣,像只被扔進狼窩的兔子,惶恐,慌亂,不知所措。他打量剛進來的人,瞧外表還順眼,不是那種獐頭鼠目、猥瑣邋塌的窮混混。那種人在他眼里一錢不值。身為牢頭,鄭軍從不在乎誰犯什么事進來的,他只在乎進來的人有沒有錢,能不能幫他壯大號子里的經濟。

招呼新貨的是鄭軍的馬仔。在號子里,馬仔不干其他事,只侍候鄭軍的衣食起居,讓他能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尊貴日子。馬仔的活兒并不清閑,換來的好處是能抽上煙,偶爾還能吃上一點老大吃剩的油湯水滋潤一下枯萎的腸胃,這份差事很適合他這個身無分文的外地流竄犯。

在新貨面前,馬仔有種老桿子的優越感。他吩咐新來的脫光衣服。一般情況,脫衣服都能配合,麻煩就在脫褲衩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脫光了讓一屋子人賊眉鼠眼瞅,誰都有點難為情,就扭捏起來,但這種抵觸是徒勞的,這是看守所收押人犯的程序,必須查明進來的人在身體私處有無夾藏違禁物品,這個時候,馬仔就得拿出魄力逼其就范,他也能從別人的屈辱與順從中弄出點快感。

干這活時,馬仔也有三分謹慎,防著有人因羞憤而抗拒,上次有個殺人進來的家伙放狠話說誰脫他的小褲衩子他就拍死誰,結果一號子的人上來圍著打得昏天黑地,那雜種不懂事,他以為一號子人沒誰夠得上他那樣高大威猛,他咋就不明白在看守所里,沒有單挑,只有群毆。

過了這道坎,再要新貨干啥就順溜多了,馬仔帶他去屋外面的放風院子洗澡,一瓢瓢混著冰碴子的刺骨冷水從頭“嘩啦”澆到腳,再北風一吹,人抖得那不叫哆嗦,叫抽筋,澡未洗完,魂就散了。

這就是牢獄,它會在你到來的第一時間,將你的自尊擊為齏粉,讓你立即就能領受到它的強大與冷酷,即刻就能明白你從此就得卑賤孱弱地在它結實的懷抱里熬你該熬的日子。

洗完了澡,馬仔領新貨在管事面前蹲下后,就一邊去了。管事已經準備好了表格與筆,在等著。管事是號子里的二把手。社會上,他在煙鬼們的圈子里名聲不大好,綽號叫“豆子哥哥”,從他手里出去的零包海洛因,五十塊錢就黃豆大那么一小撮。

被抓的次數多了,管事對警察審人的做派耳濡目染,用起來也就駕輕就熟,只是常常有字不認識,不會寫,要向被他訊問的人請教,讓他深感形象大打折扣。

“姓名?”

“江崇峻”

“害蟲的蟲?正不正的正?”

“崇高的崇,峻嶺的峻”

“媽的這兩啥字,怎么寫?”

“文化程度?”

“大本。”

“單位、職業?”

“市萬福區鑫鑫建筑公司,技術員。”

這樣的回答跟管事的預測還算接近,不知不覺,管事問話的語氣就軟了,江這種身份的人在看守所里,就像垃圾堆上的一枚硬幣,立馬就能閃光放亮。

“刑拘原因?”

“出了車禍,開車撞死了人。”

“撞誰了,你爹、你媽呀?”

“不不,不認識。”

“不是你哭喪個臉干嗎,交通肇事沒事,有錢賠錢,沒錢三年以下。”

填表是例行公事,正襟危坐久了,管事那副用“白粉”滋養出來的身子骨就感覺累,他哈腰架起二郎腿,又嚴肅起來:“是這樣的,看守所這地方,沒他媽誰愿意進來,進來了呢,那就無事三個月,小事大半年,大事年疊年,所以呢,人來了,就要安心,號子里沒別的,只有規矩,所里的規矩墻上貼著,號子里的規矩會教你,我著重給你提個醒,看守所里的規矩不是社會上、單位上那些雞巴規章制度,擺擺樣子,這都是見血的東西。這里不能你想怎樣,只能你該怎樣,你規矩守得好,日子不難熬,守不好,不聽調擺,那是你找死。”為了表示重要,他又追問了句,“聽明白了嗎?”

“是,是,我一定遵守。”

“這就好,”管事站起來,轉身朝向坐在大統鋪板上的鄭軍,介紹給江,“這位是軍哥,十四號監房的值日員,也就是我們的領導,他的領導,號子里每一個人必須絕對服從。你過來,見過軍哥。”

江趕緊上前,相望之時,他驚異這人世眾生中,竟有面相如此暴戾的人,這張面孔足以使任何一位初來乍到者即刻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

“您好!軍哥,請、請多關照。”

鄭軍抬了抬臉,一聲不吭,這里是他的領地,他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用不著對任何人客氣,這種見面只是一種讓人臣服的儀式,號子里等級森嚴,冷酷,尊卑之分不加半點掩飾。

江仍然處在恐懼之中,他不知道自己還會受到怎樣的折騰,這樣的想象來源于他看過的監獄影片和曾經聞聽到的牢獄兇險,但管事說話的語氣愈來愈和緩,江也漸漸不像之前一味害怕,漸漸能想事兒了,他記起來那些充滿血腥暴力的監獄片好像說的都是港臺國外、至少是舊社會的事,說牢里黑暗的人,未必就在大牢里蹲過,他甚至能夠邏輯地推斷監獄是國家懲治邪惡的地方,這樣的地方能會無法無天到哪里去。

管事干巴地搞完他的“入門”教育,語氣又隨話題轉緩:“你換洗衣服,被褥都沒帶吧,下午軍哥帶你去干部辦公室打電話,通知你家里人送來,只能送衣物、被褥,其他東西不能進;所里有賣,你叫家里人把錢交給看守所,所里會為你建賬,購物時扣除。經濟條件好的話,看守所里有小食堂,伙食不錯,每月交一千五百元生活費,三餐吃小灶,這叫‘在上面吃飯’。在上面吃飯的人,在號子里身份就是‘哥’,不干活、有人侍候,拘束也少,現在是坐經濟牢,像你這類人,來這兒一遭怕得輪上幾輩子,實話說,看守所這種地方,不是你這種人挨得住的,花些錢,就好過多了。”

管事沒有欺騙,很誠懇,他竭力要使新來的人相信“有錢就是爺”這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擱在這里仍然很準。他清楚所里對搞活經濟很上心,有錢干部就有福利,干部日子好過,牢頭日子就好過,牢頭日子好過,他這個管事的日子就不會難過,就都和諧。

江的家屬下午急如星火地來了幾撥人,總共上了二千塊錢的賬。晚飯時,鄭軍的心情也好了起來,恰好“法輪功”鬧閉關不肯吃飯,正想找點事兒消遣的他樂得忙乎一陣子。

“法輪功”從進來到現在就不曾消停,練功、打坐、傳道。鄭軍找曾教導員匯報過,曾教皺起眉頭:“這些人,都什么年代了,靠封建迷信還能折騰出名堂?他呆不了多久,讓勞教所去整吧,看著他不出事就行了。”鄭軍平時瞅著“法輪功”那種中了邪的傻樣,覺得挺逗人,他也就懶得多理,絕食就不行了,這事兒擱在看守所里是大事。

鄭軍吩咐管事侍候“法輪功”進“流食”。管事從統鋪下的筒子里拿出二筒餅干,餅干是所里進的貨,硌牙,但含砂量不高,能吃,管事把餅干放入漱口缸子,舀了瓢冷水泡攪成糊,叫上幾個人捉住“法輪功”硬灌,“法輪功”開始是半推半就,抵抗也就是個樣子,無奈這東西實在不好下喉,逼得他動真格往外吐,這里死死往里灌,弄得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面糊,嗚嗚哇哇直叫喚。

直到天黑下來,江才敢相信自己已經挺過了這一天,心情雖然松馳了些,但仍存余悸。晚上十點鐘,就寢的鈴聲響了,江上床比別人慢了一拍,他像一根鉆桿奮力地擠進躺滿了人、擁擠得手足相疊,難以容身的人肉堆里,又差點被被窩里一股濃烈的餿臭味頂了出來,這股臭味把恐懼的白天、難熬的長夜串成他平生最長又最沮喪的一日。

鄭軍沒看走眼,后來的兩天,江總是從號子里進進出出,一天數次被提出去接見。江雖身陷牢獄,但他那些親朋好友同事沒把他開車出事同犯法連一塊兒,應付紅白喜事一般前來探望,湊個份子。鄭軍一打探,江上賬的錢已逾七千,他松了口氣,這個數已足夠補上所里為每個號子定的年關這個月的上賬指標。

鄭軍的心情舒暢起來,他高興,號子里的氣氛就跟過年接上了軌。管事替江派了活,指定他分管號子里的大馬桶。早上起床,江要以最快的速度奮勇抱起盛滿尿水,臊臭難聞的大桶倒進放風場的地溝里,然后用牙刷蘸上洗衣粉把尿桶刷得能當臉盆用,還有吸尿的布墊,地上的漏尿都得收拾干凈,晚上還得站在走道上值二小時的班。這些事用“折磨”“殘酷”來形容那是夸張,但對江這種身份的人來說就是了不得的苦,鄭軍想,用不了幾天,江會沉不住氣要求上去。

眼下號子里在“上面吃飯”的人只有三人,開支用度不很寬裕,有了江這股新鮮血液,他鄭軍的壓力就要輕一分。下午管事跟他說,怕是要抽兩床干凈被褥替江準備,鄭軍說蓋的被子有,抽一床我的就行了,你去整床墊。管事又問:“軍哥,明天午餐、你看菜怎樣定?”鄭軍想了想:“定碗豬腳燉花生米、一碗辣椒炒蛋,一份炒黃瓜,算下看多少錢?五十、五十,再三十、三個菜一百三,他媽的吃不起啊。”

意外的是,江一直沒有提去“上面吃飯”,盡管繚繞在他身上手上的尿臊餿臭之味仍令他惡心,晚飯時,他還是把他那塊半干不稀的飯就著一勺近似于鹽水的菜湯咽了下去,這讓兩個迫切期待著替他代勞的餓鬼極其垂涎。

每一天,江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吭聲,不亂動,生怕觸犯到那些他還沒太弄清楚的規矩。有件事他是蒙混過來的,就是管事下令開飯后,吃飯的人都要齊聲高喊“謝謝軍哥!”這驟然而起的呼喊令江詫異:國家刑獄之所,怎么弄得像堂口地盤似的?

晚飯過后,天色尚早,冬日的夕陽給人一種溫暖的錯覺,號子里的人都呆在放風場上,找話拉扯。每天的這段時光,鄭軍的心情會好一些。他叫潘油桶為他按摩頭部肩膀,神清氣爽后,就站起來把潘按在椅子上,在他背上胡亂捏了幾下,問他舒不舒服,再提醒他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肩膀肌肉不錯,讓我練練。潘哭喪著臉哀求道:“軍哥,昨天你打過的,現在還疼呢。”鄭軍把他提溜起來,不耐煩地惡聲道:“少跟我七七八八的,起來,扎步子。”潘只得站起來,繃緊肩膀肌肉給鄭軍練拳,他挨一拳叫喚一聲,忍痛挨了十幾拳后,才敢跑開。活絡完筋骨,鄭軍回到他坐的椅子上,叼上支煙后四下里瞧,看拿誰來開涮。

他先瞄上在抽悶煙的老吳。老吳也是號子里的“哥”,下海經商前在國土局干過科長,五十大幾的人了,仍舊是工農干部那種大大咧咧的性情,總愛把自己的詐騙罪拉扯成經濟糾紛。

鄭軍調侃道:“老吳,搞幾盤雙百分,怎樣?”

老吳摸了摸額頭上的皰,消了些,還是有雞蛋大,這是輸了牌被鄭軍彈的,這狗日的一根指頭比釘錘還硬,就不情愿地說:“不打,沒心情。”

“怎么啦,下星期能出去呀?”

“這沒問題,法院談好了,能出去。”

鄭軍卟哧一笑:“這句話你可是從進來說到現在啊老鬼,喂,我說你干嗎老想著出去,你出去了追債的找你咋辦,這里吃的喝的玩的哪樣沒有,一樣是養老你出去干啥?”

這話逗樂了一號子人,老吳也嘿嘿地跟著干笑。

鄭軍很得意自己拿人開涮的功夫,他把眼光挪到“槍販子”身上時,氣就不打一處來:“喂,雞巴搗的軍火販子,老子問你,湘西出的槍到底能不能用?怎么會卡殼走火?”

“湘西槍質量還可以,價錢便宜,不打連發,打幾百發子彈不會出故障,市面上走貨都走湘西槍。”

“好你媽個屁!”鄭軍反駁道,“老子用的就是湘西槍,一槍未放就卡殼,退膛時候又走火,打死我一個小弟,不然老子會進看守所!”

“這個……”槍販子猶疑地說,“應該不會,可能是子彈的原因,軍哥要好槍,出去我替你弄,越南槍,正宗六四。”鄭軍冷笑道:“不敢指望,媽啦巴子一條槍判你一年,二十條槍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我要用也用越南拐棍。”聽的人又是一陣哄笑。

鄭軍看到“菜花”,有些心煩,問他的病:“你雞巴頭子上的瘡好些了嗎?”

“菜花”立即起立回答:“謝謝軍哥,好不了了,謝謝軍哥的藥。”

“這怎么得了,雞巴越爛越短,以后咋用?”

他有點黯然,“菜花”的病情,他向獄醫報告過,獄醫說治這病得花錢,“菜花”是慣盜,這種人有錢時花天酒地,栽進號子個個都成死狗,鄭軍只好領了兩包消炎粉給“菜花”糊弄。

坐“菜花”下面的是“徐瞎子”,鄭軍沒去招惹他。“徐瞎子”也是號子里的“哥”,早些年,鄭軍和他混一條道,有次兩人去收爛賬,逮到人后,帶到一家私人診所,“徐瞎子”掏出錘子,一錘子砸爛那人一根手指,他要醫生包扎好,再砸第二根,再要醫生包扎好,再砸第三根,欠錢的人舍不得剩下的兩根手指,哭了,領著他和徐瞎子去他家拿房產證。后來兩人分道揚鑣,鄭軍繼續打打殺殺,徐則悄悄做起了白粉生意。徐剛進來時,鄭軍問他的案子,嚇了一跳,脫口驚呼:“那你不完!”徐輕描淡寫地告訴他:“不要緊,現在做我這行的,你有幾百萬,就有幾條命。”鄭軍立即覺得自己見識淺薄,在徐瞎子面前掉了份。

跳過“徐瞎子”,鄭軍把李兵叫了起來,他喜歡看這張臉,白白胖胖、稚氣未脫,正專注地把舊報紙撕裁成巴掌大一塊,供號子里的人擦屁股用,一人一次一張,鄭軍怎么看都覺得這張紙擦不干凈屁股,但號子里報紙少,只能將就著。

“媽拉巴子的李兵,你的案子怎么在搞?”

“報告軍哥,是我叔叔幫我在跑,好像原告那邊說要二十萬。”

“有這個可能,我說你個小雜種,你殺人捅十七刀干嗎!十七刀啊,爺!你就是捅豬十七刀,人民政府也會抓你坐牢啊。算你命大,歲數不夠,差那么幾天,懸啊。”

“那……軍哥,你看我會判多久?”

“五年。”鄭軍伸出一只巴掌,不假思索地告訴他,“只要原告愿要二十萬,你家里拿得出,法院、檢查院路子走得好,就是五年。”

牢坐久了,常看常問,鄭軍清楚行情,其量刑之準,如販子報菜價。

瞅著鄭軍的興致,謝長發也喊了聲報告,從小板凳上竄了起來:“軍哥,你看我的案子,是不是也就五年的頂?”

鄭軍橫了他一眼:“你判五年,他媽的判你五年你改造得好?”

眾人哄笑,謝長發一頭霧水:“改造,改造誰呀?九八年判我三年進秦旦農場,我二千塊錢就把“管教”改造成了我哥們。”

又是一陣哄笑,尤其是幾個二進宮、三進宮的爛貨。

鄭軍忍俊不禁,正準備傳授化解之道,管事把所里財務打出來的開支結存報表呈給了他。

鄭軍用一種隱忍的心態去看賬單,最氣的是上個月送四人去改造單位,竟從他號子上的賬上扣掉四百元錢的車費錢,這份賬單拿在手里抖一抖,能夠抖出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另一張是管事擬出來的購年貨的單子,需要鄭軍敲定的是號子幾位哥在大年三十的年夜飯上要享用的菜肴,單子上的幾號菜都是些呆頭呆腦的魚、肉,鄭軍問管事:“小食堂的‘一把手’(一只手臂)有哪些私房菜?”管事告訴他“一把手”出私活露了餡,被管食堂的劉干部踢回了號子,現在掌勺的是“流幾滴”(劉志毅),他講有姜辣口味蛇,油爆基圍蝦,價都是三百塊錢一份。鄭軍破口大罵這個開“雞”店,靠刮女人褲襠肉活命的家伙是婊子養的狗雜種,亂要價,但管事心里清楚,鄭軍是指桑罵槐,像他和鄭軍這樣的老改造,啥時候又看見過大牢里的消費會是大排檔的價。大城市就不同,有次管事在上海車站被警察盯上,身上就那么點粉,自個兒用的,他謊稱是來上海找地方戒毒的,警察說那正好,我們送你,他說這點小事,不麻煩了,我認罰,警察說應該的,就走,直接送他去了戒毒所,氣得他心里直罵娘,有點懷念家鄉小地方的警察跟錢親近,先談錢,價談不下來才送人。

氣歸氣,鄭軍還是要管事定了這兩道菜,就那么幾天過年了,有些事還得盡快落實,主要是好煙和酒,煙可以找合適的干部弄進來,行情是三抽一,酒在看守所里是大忌,絕不能讓干部知道,得花大本錢從外勞手上弄,因為難度大,好壞多少就只能將就。

從年三十到正月初八,號子里一派懶散嘈雜,管束的松弛讓人心里很有一些暫且的愜意,初九干部上班,規矩就回來了,曾教把鄭軍叫去辦公室問情況:“江崇峻的賬怎么走不動,干嗎不讓江去上面吃飯?”

“他好像說死者家里困難,他想盡量多賠些錢給他家屬。”

曾教感慨起來,說鄭軍:“看看,你看看!這就是做人的良心、責任,要學,要學啊!不過你也要開導他,交通肇事,那是無心之過,彌補嘛,心到就行了,不要太苦了自己,要多做他的工作,明白嗎?”

鄭軍連忙點頭:“知道知道。”

江崇峻性情內向,想問題的時候,模樣盡管不像羅丹的“思想者”那樣令人肅然起敬,但目光里面透露出來的深邃卻是活生生的,當他瞧清楚這個他跌落進來的如同噩夢一般的地方,意識到他現在就是一只弱小的兔子,這種身份不但不幸,也難以改變,按照叢林法則,你不夠強悍,就必須聰明,而最聰明的方法就是隱藏自己。

這個他做到了,因為迄今為止,牢頭、管事還從未拿他說事。現在,騷烘烘的尿桶不再令他嘔吐,菜葉水泡的糊糊飯他能利落地吞進肚子里,他可以用“魚立”的睡姿,與十六七個身份與他一樣低賤的人嚴絲合縫地擠在一起熬過寒夜,從臭氣熏天的被窩里獲取溫暖、還有沉默,他懂得一個沉默的人很容易被群體所忽略,活在剃刀邊緣,能將人的適應能力逼至極限。江想只要自己循規蹈矩,肯定能毫發無損挨到出去。

找出了在這鬼地方的生存竅門,江心里踏實了些,但這種心態僅僅維持了幾天,管事就把擦洗放風場水泥地板的活加派給了他,他成了號子里獨一無二干兩份活的人,這很不正常。江只好反躬自省,卻查不出自己什么地方行差踏錯,就像身陷雜草叢中而不知道蛇在哪里。

江的案子只是一個賠償的問題,他不知道,也沒有去想應該賠多少,他總認為把生命量化成為貨幣,多少錢也都是一個最低值,死者家屬提出的賠償數額可能偏高,他不愿去討價還價,這樣雙方都會少些難受。天堂里沒有車來車往,他很想讓亡靈在黃泉路上少一些牽掛。

他的眼前全都是血,他看見從生命里迸濺出來的血不是鮮紅而是淤黑,恐怖地涂抹在車輪底下死者身上,他無辜地大睜著一雙眼睛,把他的世界最后定格在瞬間的疑惑上,像是驚恐地向著所有的人發問:我這是怎么了?我這是怎么了!

這雙眼睛有種撕心裂肺的力量,把江一下就拽入懊悔與痛苦的深淵。

出事的第二天,江從交警大隊的留置室轉到了看守所,原因是他借來開的這臺破工具車,公司忘了替它續買保險。公司經理知道江是借這臺車去替他岳母家拉家具后,唉聲嘆氣地交了二萬塊錢給112,垂著頭說我們這個區辦單位效益不好,經濟困難,目前無法滿足死者家屬的賠償要求,就回去了。他妻子跑去單位哭,幾個頭頭念及江工作勤勉,一咬牙又應承了五萬,江清楚公司的財務狀況捉襟見肘,經理的日常工作一半是躲債,能夠擔當這些,確實盡了情分。

妻子凄楚地告訴他,母親哭著要把她現在獨住的老平房賣了,替江償債。江知道母親心性好靜,不肯搬來和他同住,他又放不下心,就總纏她,她沒法子,只好悄悄告訴他:崇竣啊,我寂寞什么?我不寂寞,我只要呆在這個屋里,就感覺到你爸他還在,能看見他在椅子上坐著,在房里走動,在床上躺著。母親的情懷江深為感動,他就讓她守候在那座老舊的房子里,溫馨地沉緬在虛幻的往日,回味今生,期待來世,但現在為了救他,竟要母親去割舍,又如何不令江心如刀割,淚流滿面。

但是三十萬,三十萬的賠償費啊!結婚七年,妻子替家里節存下來的錢不過二三萬。妻子苦苦地勸他在看守所里千萬別急,她會去想辦法,江真不知道少經世事的妻子如何去面對。他犯下的過錯已經碾碎了一個家庭,接著還將壓垮深愛他的母親、妻子,背負如此深重的罪孽,江感到自己萬死難贖。

江想把他在看守所里收到的七千塊錢匯給妻子,這事他前些日子向管事提過,管事很詫異,說看守所沒這個先例。江估計管事是嫌麻煩,想找時間換個方式再提。第二次,江把管事請到稍能避人之處,恭維地說:“趙哥,您看我啊,來這里二十多天了,一直是趙哥您關照,我想在所里買兩條煙謝您,意思意思。”管事一愣,確定自己沒聽錯后,心里很有些受用,又只能惋惜地謝絕:“號子里當家的是軍哥,你送我東西,犯忌,有這份心的話,你要家里捎兩條高檔煙過來,軍哥替你轉給曾教,這樣要好一些。”

這得多花幾百塊錢,江未置可否,而是順勢把匯錢出去的話提了出來。

“這不成。”管事回答得很干脆。

江不解地問:“看守所里個人財物個人不能支配?”

“能啊,你的錢當然歸你花,問題是你得花呀。”

“花不花錢是我的自由嘛。”

“這個難說,在改造單位,該有不該有的這個沒法定條款核對。你抽煙嗎?黃果樹牌,外面賣二元錢一包,看守所賣五塊。現在沒有牢頭獄霸,你的錢就是你的,軍哥不能用,其他人更不能用,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道道,別他媽認死理。”

江若有所悟,但他更多的是疑心管事在搗鬼,他焦慮地想著其他途徑。

曾教巡監時,很少進號子,開了門,就站在外面往內瞅,這當兒,鄭軍就會領上人出來隨曾教去他的辦公室。在看守所,對犯人輪流進行談話訓導是規定,每次二人,這也就是個形式,這種形式后來演變成了牢頭和“在上面吃飯”的哥級別犯人每天去他那里喝茶聊天,成了一種待遇。

曾教開號門后,董麻子麻利地拎起鐐銬站起來要出去,死刑犯不占名額,所以他每天都能去外面透透風,看天,多看一眼是一眼。三人還未出門,江就站起來喊:“報告曾教,我有事向您匯報。”

“哦。”

“我想把我賬上的七千元提出去給家里,湊給死者家屬的賠償費。”

“知道了,我跟財務說說吧。”

江如釋重負,按規矩喊了聲“謝謝曾教”才坐下,他沒有去注意,鄭軍惡狠狠地在瞅他。

進辦公室后,曾教沉下臉一言不發。鄭軍知道曾教對他不滿,而且還知道是什么地方對他不滿,這是一種默契。鄭軍也不敢吭聲。他不敢再坐,趕緊回號子去料理,這也是種默契。在改造單位,牢頭很像是羊群里的一條狗,通常兼具兇悍和奴性的兩面。

鄭軍惱火地回到號子,管事知道出了紕漏,懸著顆心兒在等他。

“江崇峻這小娘養的,給我整!”

從這天開始,江就盼著天早些黑下來,只有躺進被窩里,他才能感覺蹲了一天的腿關節異常舒展,凍了一天的手掖在被子里十分暖和,但心情卻無法轉好。

江滿腹狐疑,一塊三十來平方米的水泥地板放風場,他趴在地上用牙刷一寸一寸地刷得纖塵不染,這塊地板卻勝過世界上任何肥田沃土,只要管事來查驗,一眨眼就能長出一茬星星點點的飯渣菜屑而罰他重頭來過。他在刺骨的寒風里蹲在地上刷呀刷呀,知道這樣下去,一雙手用不了幾天就得凍爛。

到了晚上,江就成為號子里唯一的“戰神”(站神)、“斑馬”(班馬)。管事安排江晚上值兩班,這樣他一個晚上只能睡四小時,其他時間他得裹緊大衣在號子里的走道上站著。幾天后,江覺察到自己開始憔悴,長滿凍瘡的手遇冷痛遇熱癢,頭常常昏沉恍惚。江能夠確定自己在挨整,但不能確定自己為什么挨整。

最讓江心沉的是,他賬上的七千塊錢還沒有著落,他急著等妻子來探監,把錢取回去。

看守所的接見方式是電視會面,限時,每次收費二十元。

妻子隔幾天就來看他一次。每次見到他,都是凄然淚下,楚楚可憐令江憐惜。這次江顧不上安慰她,告訴她快去看守所財務室,把錢取回去。

這天,她又一次探監,沒去財務室幾分鐘,又折了回來。

“你怎么回來了,錢沒拿到?”

妻子搖搖頭:“真氣人,財務室的人說什么還沒見過坐牢坐發財了的,轉錢出去的手續,他們沒辦過,要請示。”

“怎么能這樣!”江著急地嚷起來,“我要見所長!”

妻子又搖頭,勸他說:“算了,他們太傲慢了,我想這錢進了看守所,怕真還沒有出去過。”

監控的獄警瞅著江很惱火,吼道:“還有完沒完,說什么呢!時間到了。下去。”

回號子的路上,江第一次忘了去看走廊左側的鐵欄柵外那堵高過頭頂的護墻。護墻的坎邊有很多小樹,在冬天里很干枯,卻依然剛勁挺拔,毫不含糊地告訴人們它飽含生機,春天一來定能綠葉繁茂。江很心儀這些小樹,也曾盡量向在它之上的天空眺望,望到頭后,他會用想象接著去延伸。

江的專業是建筑設計,出于興趣,曾試圖從看守所的建筑特性里,尋找出他感覺到的肅穆與厚重,但現在這種感覺就像一座沙器,先是被水沖刷,再被浪打散,沖走了,沒了。

江回到號子,環顧周遭,頓感這里不再有什么詭譎,挑開面紗就能見底,他現在需要考慮的只是選擇。

事實上沒有選擇,只有屈從,他知道自己很藐小,像條蚯蚓,過溝過坎時該爬得爬,該滾得滾,不能顧忌什么高尚與低下,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總覺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許多標榜在世事的磨礪下,或是自然的哀退,或是被擠壓而瑟縮在心靈的角落里,只能在閑聊時候偶爾翻出來蒼白地訴說。

賬上的錢既然被逼成了他在看守所里消費的專款,只要他愿意,他立即就能從現在這種難以忍受的處境中解脫出來,吃上可口的飯菜,睡寬敞干凈暖和的床,屁事都不用干,洗臉洗腳都有人侍候。做了號子里的“哥”,管事都得對你低眉順眼,但江現在的心思卻挪不到這上面來,總在想別的事,有時候還走神,發愣,壓抑地嘆氣。

看完二集連續劇,號子里的情緒仍然沉浸在劇情里面,一時半會地拔不出來,吵吵鬧鬧的。號子里愛看這種既刺激又煽情的警匪片,對戲里的角色也都愛憎分明,跟一般人沒啥兩樣。看到無惡不作的黑幫頭子將一個知情的善良姑娘活活填進混凝土里,鄭軍就咬牙。以往他喜歡和這幫沒文化的家伙在一起胡抽亂侃,現在他不摻和,只在憋不住的時候才來二嗓子。

不經意,他的眼光落在了江崇峻的身上,他很有點不滿自己現在越來越在意江這個人。江看電視只看新聞,新聞一完,就耷拉下眼皮,開始入定。鄭軍肯定他不是在瞌睡而是在神游,這份淡定鄭軍瞧著就覺得高深。

以前號子里進來過一個處級貪污犯,說起話來口吐蓮花,濺出的唾沫都是文章,哄起人來一套一套,鄭軍也沒怎么高看他,照樣拿他開涮,像處長這類的人他并不陌生。現在黑白兩道已經不再涇渭分明,形同水火,而是異曲同工,常有來往。

對于江,鄭軍只能去欣賞,不能去喜歡。

晚上開號務會,除了老吳和徐瞎子二個哥,其他人都站得筆直大聲向他匯報一天的表現,鄭軍盤腿坐在鋪上,滿意時只聽不吭聲,不高興時則訓斥喝罵。

輪到江匯報,他也挺直身板,大聲說:“報告軍哥,今天我學習一般,工作一般,沒有違犯監規所規。我有件事要報告軍哥,請軍哥轉報所里領導,我要把我賬上的七千元,全部捐給‘希望工程’盡份心意。報告完了,謝謝軍哥!”

號子里突然很靜,但又像爆裂了什么,每個人的心都在感受沖擊與震蕩。當其他的人都蒙頭蒙腦去瞧江時,只有鄭軍明白:這狗雜種肯定是變著法子跟他叫板。

對付對抗他或挑戰他的人,鄭軍慣常的反應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地撲上去,但江這招他沒見過,像玩太極,鄭軍一時半會地還找不到著力點。

星期六上午,曾教來了,把江叫了出去。

進辦公室。曾教吩咐江:“拖把在那兒,你先把辦公室地板拖干凈,再自個兒泡杯茶喝。”

用拖把拖地比用牙刷快得多,一會兒工夫,江就開始喝給自己泡的茶了。

“這茶、還好喝嗎?”

“好茶、沁心脾,暖肺腑。”

“茶很一般,你這是久別重逢,才品出這般滋味。”

江酸楚地笑了笑,他忐忑不安,等著曾教開始跟他談話。

曾教把煙和打火機掏出擱在桌上,他常常丟支煙給能常來這里喝茶的犯人抽,這跟好客不沾邊,只是一種姿態,三百多元錢一條的煙,說不準就出自此人之手,這種檔次的煙,時下已成警務人員的標準配備。

曾教遞給江一支煙,他樂于和抽煙的人談話,但江不抽煙。

“你那個捐款是怎么回事?”

“派不上用場,想捐了。”

“派不上用場?你可以在看守所里用嘛,改善改善生活。”

“條件不允許,壓力太大,從出車禍到現在,我只想盡其所能來補救。”

“捐款也是補救?”

“七千塊捐出去和賠出去,我覺得都是一種從善。”

“這么個說話,倒也不像混淆概念,就是讓我為難。”

“不敢,只是想請領導支持。”

“我比較贊同前者,想一想,一個犯人自愿向希望工程捐款,可以看作是所里對犯人的思想教育改造取得的成果,而后者則無聲無息,解決的是個人問題,意義不大。”

“這簡直是……”江費勁地把欺世盜名四個字咽了回去,抵觸地說,“恕我直言,人的靈魂,上帝才能救贖,利欲世界的凡夫俗子,哪來的德行替別人洗心革面、脫胎換骨。”

在看守所,干部找犯人談話是施教與受教,內容與方式是程式化的,說的人姑妄言之,聽的人姑妄聽之,干部在走形式,犯人必須要配合,不能抗拒改造。其實曾教沒想拿誰來替看守所臉上貼金,他就著江的話題發揮,是想先把他頂到頭,再看他把這戲如何往下演,不料話頭才開,江就言詞尖刻地頂撞起來,曾沒有這個準備,只好邊應對邊運神。

“什么亂七八糟的!”他敲了敲桌子,“警察沒事是不是?警察不是神甫牧師,沒工夫替一大幫子迷途羔羊捋毛。法律懲罰犯罪,不給他苦頭吃,他能怕?”

“法律也有教化的功能。”

“當然要教育,形式上是經常進行集中統一的教育,像學監規、在押人員行為規范,看守所里鳥都能背。但效果如何,這要看犯人。”

“我不太理解,想聽曾教教導。”

曾狐疑地瞧著江:“我時間不多,你簡單點說出你的想法。”

江調整了下情緒:“曾教,我賬上的錢是我個人的合法財產,為什么我不能取回去?”

“怎么不能取回?有個手續問題嘛。”

“那就簡單了,我現在就去財務室辦理。”

“這個……”曾支吾,“今天休假,改天吧。”

“行,我能等。另一件事我要反映,我不愿去上面吃飯,就受到刁難、虐待。我向您申訴,請您處理。”

“哦,你應該向值日員提意見,要他合理安排內務。”

“這有用嗎?不是我招惹他們,是錢在招惹他們,要是他們搗鬼,我也能平常看待,這些人哪有不偷不搶的,但如果他們是為虎作倀,我認為這就太陰暗,太令人心寒了。”

曾教轉動著眼睛,咂巴出來那么點意思后,滿臉慍怒,但他還是能克制住,沒有發作。他對面的人不是那種身心邪惡、怎樣收拾都不過分的罪犯,他受過好的教育,有好的職業,心性良善,又是事故進來的,他心里有分寸,不怎么拿他當犯人看待。但他身上有棱角,還有刺,知識分子的臭毛病,認死理,還敏感,一吃虧,就像被誰踩了尾巴似的汪汪叫喚。這個人心眼太實。他這次找江來,是想再探探他的底,如果仍然僵持,就給他拿回去算了,他畢竟要做正用。

“今天找你來,是想就你提出捐款的事,了解,確認一下。你真的要捐?”

“迫不得已罷,捐款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想把錢用在正道上,我不想在這里揮霍,更不想被人變相搜刮走。”

曾教直發愣,在看守所里,那怕是死囚,都不敢這樣冒犯他。

他又有些納悶,世道還真在變,看守所里都能長出維權斗士?他把臉一沉,命令江:“你,回號子去吧。”

不知道江是不是沒有聽到,反正他沒有起身,依然面對著曾,但目光已經失神地散漫開來,孩子似的一聲不吭,閉緊嘴唇,沉浸在不滿與委屈里面。

曾教心又軟了,惋惜地想:這家伙怎么如此地書生意氣,會一輩子吃虧。

出了辦公室,江把頭又抬了起來,他視力不好,得抬頭看路,一路上他心里很亂,有種不祥的預感,也有種不再骨鯁在喉的暢快。看到曾教氣惱,他也覺得有些沖動,可轉念一想,這年頭批評批評腐敗,討不了好但也犯不了法。自己并沒說錯什么,也就心一橫,愛怎么著怎么著吧,他不能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不知道跟在后面的曾教怎樣在瞧他,他得把路走正,走穩,走出來一份清高。

送江進了號子,曾教沖鄭軍招手。坐大鋪上的鄭軍刺溜一下就來到站在門外的曾教面前。

曾教說:“別給江崇峻干幾份活了,亂彈琴,他都投訴了。”

鄭軍看曾教擰著眉頭,臉上的兇氣也緊跟著上來,心想:行啊,我還沒把他怎樣,他倒來勁了。曾教注意到了鄭軍的臉色,不放心地提醒他:“別亂來。”

江在號子里挨了進看守的第一頓打,打他的不是牢頭,也不是管事,是干飛車搶奪的鐘宏,鐘宏打他的理由很正當,說江偷他的副食吃。

第二天,鄭軍跟曾教匯報說:“昨天號子里搞了整頓。”

曾教忙問:“你整頓誰了?不是江崇峻吧?”

鄭支支吾吾不好明說。

曾臉色一落,抬腿沖鄭軍就是幾腳:“我說你到底是人還是豬啊,我昨天沒交代明白還是咋地,江崇峻這么個老實人誰他媽要你整了!給我滾!”

鄭軍這才明白,曾教昨天的話是正話正說,而不是常有的反話正說,他把意思蒙反了。曾教還從沒給他過這樣大的難堪,他滿心羞惱,又不敢爭辯,還喝個屁茶,自認倒霉地回了號子。

鄭軍牢頭當得很專業,他沒有把觸了霉頭的賬算在江的頭上,只自個兒去猜測是那一級別的領導給曾教打了招呼,或是江的家人懂套路,找曾教攀上了交情。他立即亡羊補牢,吩咐管事把江所有的活都卸了。

鄭軍把這個補救措施匯報給曾教,曾教又不高興了,說:“不要搞特殊,普通對待就行了。”

鄭軍心里大為不爽,暗罵曾教他媽的越來越難侍候。

鄭軍恢復了江晚上值一個班,其他事不讓他再干。他開始找他說話,有目的的套近乎,原因是他的女朋友半個月都沒來看他,正處在發情期的鄭軍,為這事天天長吁短嘆,想給她寫信傾訴衷腸。他太愛她了,但他一肚子的柔情蜜意死心塌地,他一沒有本事用言語表達,二沒有本事用文詞暗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直后悔這些年不該坐牢該去讀書。

翻轉號子,能通文墨的也只有江崇竣。

“喂,江崇竣,幫我做件事,我老婆好久沒來了,我心里不踏實,你幫我寫封信,肉麻點不要緊,要哄住她,不然她在外面‘捉蛇’,老子就麻煩了。”

“你老婆,你成家了?”

“成雞巴家,我干了她她不就是我老婆了。”

“這捉蛇又是?”

“你這都不懂?”鄭左手二指彎成圈,再伸直右手食指朝里插,插了幾下,再邪起眼問江,“懂了嗎?”

江厭惡這家伙對自己的愛人如此輕薄不尊,真是粗鄙。他還是應承了下來。

“行,說你們的故事,越詳細越好。”

鄭軍講了很久,還把照片拿出來給江看。江端詳照片,人漂亮,算得上美女。如果鄭軍沒有過分的炫耀,江就真該為這個家境上佳的姑娘感到惋惜。這又是一出小姐愛上流氓的荒唐愛情,江感覺到鄭軍愛她已經是走火入魔。

江開始寫,寫得很投入,鄭軍在一旁一眼不眨地看,看著看著,喉頭就有點梗塞了。

鄭軍說:“我也知道我不配她,就只當她是老天賜給我的,我鄭軍命里該有。”

“這樣的感情基礎不穩,有些盲目,只怕會有波折。假設啊,如果她要離開你,軍哥你……”

“她敢,老子打不死她!”

“你怎么能想去打女人!”江憤怒說,“你知不知道男人打女人,是件很令人鄙視的惡行!”

“那怎么辦?”

“分手呀,愛情是兩情相悅,不是兩看相厭,相互折磨。她不愛你了,即使她怕你,你得到的也只是她的肉體,對男人來說,一個女人的珍貴,在于她愛你的心,不是她的肉體。”

“不行,這不行,沒她我還真不能活,你得給我出主意?”

“那你就去滿足她,讓她愛你。她喜歡錢,你就拼命去掙錢。她喜歡品位,你就去學做紳士。她喜歡浪漫,你就帶她浪跡天涯。總而言之,她喜歡什么,你就奉獻給她什么,絕不能像打地盤那樣去打下一個女人。你愛她,就必須尊重她,包括她的選擇。你告訴我,她喜歡什么?”

“多了,唱歌啦,蹦迪啦,特愛看書,談書,她一看我聽不懂,就不講了,悶坐,你不招惹她也發火。這時候我就特怕她,你以為小姐愛上流氓流氓就多幸福,我真被這小姑奶奶弄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哪天不是提心吊膽。”

“這就好辦了,我來替你想辦法,唱歌跳舞你會嗎?”

“吃喝玩樂我都會,就他媽聽書外行。”

“你要曾教替你弄幾本初中的語文課本,明天我就開始教你。”

“扯雞巴蛋,老子學得會?”

“比為她去死容易。”

“這……現在學也晚吧?”

“您今年高壽?”

“他媽你啥意思?”

“你五十年陽壽總還有吧,五十年時間你有什么不能從頭開始,有什么不能學會,有什么不能做好,除非你自暴自棄 。”

猶豫了半天,鄭軍一咬牙:“媽拉個巴子,也是這么個理。行,下午我去找曾教,要他幫我搞書。別光教我,還有號子里這幫狗日的睜眼瞎,明天開始,通通陪老子掃盲。”

下午鄭軍捎上江一同去曾教辦公室,把想法一說,曾教聽了高興,警告鄭軍:“這個,我支持。但別給我三天熱,一定要堅持下去,到時候我來考試,成績不好就小心點。”

第二天下午,曾教弄來一大堆語文課本,新的是從新華書店買來的,他想都買新的,但書店的教材不全,害得他鉆了幾家廢品店才弄齊兩套。買書的錢是他墊的,后來也沒有去扣號子里的賬。

隔了二天,備受煎熬的鄭軍終于等來了接見,他歡天喜地地跑進接見室,熒光屏上的面孔并不是他夢繞魂牽、望眼欲穿的雯雯,而是雯雯的鐵姐妹麗麗。麗麗對他沒有好感,總他媽在雯雯面前擠兌他,鄭軍一見她來,心里就有種風雨欲來的不詳預感。

“麗麗你來了,雯雯呢?”

“雯雯出了點事,要我替她來一趟。”

鄭軍腦袋一轟,這下完了,麗麗是來傳話的,雯雯變心了,不要他了,頓時方寸大亂,痛苦地沖麗麗喊:“不不,我要見她,就算是最后一面。”

麗麗罵他:“烏鴉嘴,什么最后一面,她只是負了傷,被兩個騎摩托的搶了包,包帶子恰恰卡在脖子上,拖了好遠,臉都磨破了,還斷了手,人在醫院里。你們這些人啊,我不是說你軍子,你自己看看,這是人做的事嗎!”

鄭軍肺都幾乎氣炸,怒不可遏地吼:“人呢?那兩雜種人呢!”

再去看屏幕,麗麗不見了。

鄭軍沖出接見室,怒火中燒,心里恨死了那兩個搶包的家伙。他發誓要找到他們,弄死他們,一刻也不能等。

一名干警見他氣急敗壞,朝他吼:“鄭軍你給我老實點。你是值班員!”

他沒答理干警,一個箭步沖進號子,一眼就看見干飛車搶奪抓進來的鐘宏,也就是上次替他揍江的鐘宏,正十分節儉地抽著顆煙屁股,咬牙切齒地沖去,一把將他掀翻在地。

他死命地用腳踢,用腳踩,用拳頭砸,好像他腳下就是一只練武的沙包。鐘宏開始還能在地上滾來滾去地躲,看著看著就不行了,縮成一團,蟲子似的在地上蠕動。

號子里人在都在一旁看著,不敢造次。只有江血往上涌,不管不顧地沖上去護住鐘宏:“不要胡來!不許胡來!值日員打人,是要加罪的!”

鄭軍這才停下手,氣喘吁吁,狠狠地瞅著腳下的鐘宏,見江要去摻扶他,阻止說:“別動他,死不了,讓他躺著扯陣地氣,就活過來了。”

鄭軍要江留下,其他人都被他轟去外面的放風場。

江氣極地說:“軍哥,你不能用私刑。鐘宏可以告你故意傷害。”

“他告我,這狗雜種搶劫,飛車搶劫。告我個屁。老子還能顧這,雯雯平時手指頭破點皮都要流淚,現在居然被鐘宏這幫雜種弄斷了膀子,你說老子該不該氣!”

“這號子里人誰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雯雯受害你痛苦,你傷害別人別人不痛苦?人在做,天在看。你醒醒吧,不能這樣一輩子。”

二三天,鄭軍才緩了過來,說話了。他吩咐馬仔把象棋擺好。說想下棋,馬仔清楚鄭軍的棋技找遍號子“無敵手”,誰跟他下誰贏。

鄭軍去放風場,來到正在和鐘宏小聲嘀咕著啥的江面前,把稱呼改了,“江崇竣”改成了“江工程師”。

“江工,我請你下棋,一盤也行,玩玩吧?”

“你是叫我?行行,討教討教。”

江知道,鄭軍跟他有話要說。

兩人在棋盤前坐下,鄭軍客氣請江先走。

江隨便動了粒子后,問他:“這二天,心里不好受吧。”

“唉!也不知道雯雯的傷能不能快好。我想了件事,你不是搞工程的嗎,我想我出去后啊,準備買輛翻斗車,往工地上送磚,送砂石,這活兒應該穩當,能掙點錢吧?”

“怎么不行,”江眼前一亮,“我幫你,你盡管往我工地上送。”

鄭軍舒了口氣:“有江工幫忙,我心里踏實多了。這幾天,我想通了些事,就像你江工,我早就感覺出來你身上,有股子高高在上、能壓人的大氣,一種高傲。我這個人,虛榮心強,其實又很自卑,不怕你笑話,像以前號子里人湊一堆兒爭爭吵吵地搶著瞎侃電視里的事,找樂子,那挺痛快!他媽的老子總當主講,現在我不摻和了,為啥,就怕那些豬吭狗叫的瞎嚷嚷,你聽了瞧不起。我這人窩囊不起,就有悶氣在你身上,又下不了手,別看我整過你,那不是我想整你,那都是公事。”

“都過去了,不提了。其實你說的那些大氣、高傲,不獨是我。是人身上都有。”

鄭軍一腦門子的心思,重點還是在他以后想干的事上,就翻來覆去地向江細問,江不厭其煩地一一回答,二人湊在一起推敲、劃算,興奮地確定這事有奔頭,能干。江提醒他工地有時候賬不好結,要他千萬不能使性子,討賬得多說好話,多跑,去磨去泡。鄭軍干過不少替人收賬的活,那是帶幫小弟去亮刀子,他知道正經做生意不能這樣。

“這我知道,我不擺狠,磕頭作揖總成吧。”

“要有這個準備,遇上有些惡意賴賬的,還得法院見。來來,下棋。”

鄭軍也開朗了:“下棋下棋。你走了頭,我拱卒。”

幾下子,江就能把鄭軍將死了。鄭不服輸,要再下,江把自己的二馬二炮撤下,雙方聚精會神,結果還是鄭軍輸。鄭軍面紅耳赤,連稱江工高手。江告訴他下棋需要智慧,智慧來自于知識,知識來自于文化。鄭軍知道江是拐彎抹角攛掇他學文化,就說行行,不就是讀書嗎,我讀。

鄭軍想起江早先和鐘宏嘮叨,問鐘宏的傷怎樣?江告訴鄭軍還在恢復,現在胃口好了些,鄭軍說,我就知道這家伙能還陽,他沒說以后要搞我?江說,鐘宏說他從干搶劫起,就不知挨了多少打,他記不清,也不去記。他不但沒記你的仇,還說你從前對他有恩。恨你也恨不起來。

鄭軍說:“你還有心思和他嘮叨這些?那次打你,他下手挺重的呀。”

江說:“那不是公事么?我也不能記恨了。再說,他也有了悔恨。他求我出去后看一下他老婆,給安撫安撫。他還求我給你捎話,想報復他老婆,也別下手太毒,弄得她缺胳膊斷腿的。”

鄭軍撲哧一笑:“江工說話有水平,思想工作也會做。”

“可不,鐘宏當我發誓,刑滿釋放后,他堅決不偷不搶了,誰也不搶了,出去了找份活干,還找我要了電話號碼,說出去了先找我,實在沒事干,就去工地上挑泥桶。”

鄭軍說:“我哪里真會報復他老婆。雯雯都那樣了,我如何會再去傷一個無辜女人?”

曾教提了一大捆白紙,給鄭軍號子送去。巡查過后,他叫江崇竣和鄭軍去辦公室一下。

鄭軍向曾教遞上了悔過書,承認自己毆打鐘宏是一個嚴重錯誤,以后一定痛改前非。曾教臭罵了鄭軍一頓,讓他先滾出辦公室。江也想走,曾教手掌朝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有話要說。

“號子里學文化的積極性怎樣?”

“鄭軍幾個人積極,也認真,大部分被動。”

“這就不錯了,有一個是一個,學一點是一點,千萬不能泄氣。”

江定定地看著曾教,被人這樣看,被看的人多少會有點不自在。曾教問;“這樣瞅我干嗎?有什么事不好說嗎?”

江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我有時候又覺得你人挺好的。”

“莫名其妙。這么說我有時候人就挺不好是不是?”

江赧然而笑,又去看桌上的一堆書,告訴曾教:“鄭軍現在的脾氣開始在變,我是想他能學點東西,消消身上的戾氣。”

“你這個人啦,原來看你憤世嫉俗,現在看你,還有份古道熱腸,不容易。”

“上次心浮氣躁,出言不遜,還請曾教大度。”

曾教一笑:“對對,上次是像有那么點口無遮攔,理直氣壯,慷慨激昂啊,急了些。你就那么肯定,看守所吃定你那七千塊錢了?”

“恕我唐突,我要是不堅持,這錢會不會成為所里的獎金福利?”

“所里經費緊張,順勢而為,搞點經營,用利潤來彌補,這個不出格。”

“既然做生意,那就該循商道,不該循王道。”

曾教一聽,倒覺得江這句話踩點、卡位都準。

這段時間,江崇峻的事,曾教一直擱在心上,江受了些委屈,曾教也有些難以釋懷。在看守所,江這種情況并不多見,他這種人,更是個別,應該考慮個別對待。他想找他談談,安撫一下,把他的事情解決。曾教對江有好感,也僅僅是有感他的良善厚道。

曾教說:“王者之道,予仁予威?這個題目大了,咱先擱著,所里東西價高了點,但賓館酒店的東西,就比外面賣得貴,工商物價也沒去抄場子,這就說明沒大錯,特殊環境嘛。”

江說:“不敢茍同。賓館酒店賺取利潤,純屬商業行為,也是市場經濟的必然,何況還有稅收這個環節在約束他們。而看守所的經營暴利,用常人的眼光去看,就是利用職權之便去榨取。這種利潤我認為很灰色。商業上的賺取與職權上的榨取,是有本質區別的。”

曾教以前沒太在意,更沒有通透地去想這件事,他稍作沉思:“你先前所說的王道,我也聽出弦外之音,似乎著落在霸道上面。有些事情,論其對錯,路人皆知。這種現象哪里都有,像秦川石化的一個普通職工,一年下來工資獎金不下十萬,絕對比我多,憑什么,不就是國企壟斷,靠壟斷去掠奪利潤,還有醫院、學校、其他單位,等等等等,不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刨來刨去。這是國情,司空見慣的事,要理論,也就是個不正之風,沒誰拿它上綱上線,只是世人皆醉,唯你獨醒。”

“警察不同,警察是人精神上的一種很根本的依靠,警察執行法律,法律規范社會,警察就是規范者,警察的職能是去匡正他人,職業操守、道德水準上應該是楷模,能跟其他人,其他職業同比?更不要說隨波逐流。”

都是陳腔濫調,曾教有點失望,他記不清楚被這樣的陳腔濫調刺戮過多少次,每次聽到,都會激發他的情緒:“我問你,我一樣靠工資養家糊口,憑啥我就該上祭壇,就該去殉道?警察是份職業,不是份使命。講責任,憲法賦予每個公民的責任與義務都平等,不能誰該多誰該少,這是大道理。就算我不和那些小商小販比,那么醫師、教授的職業是不是應該高尚,他們高尚了嗎?沒有哇!”

江很詫異曾教能夠這樣赤祼地替自己辯解,既有底氣,也不心虛。心想這根子還在法不責眾上面,中國人好講個法不責眾,也常拿它來替代正統與道德來衡量事物,另定對錯,開懷壯膽。

江有些氣餒,想靜一靜。

曾教也在暗暗自責有些失言,不該說些掀底的話,有失身份。他有些尷尬。

曾教問江:“我對你說這些,你是不是認為我在詭辯?”

“恰恰相反,我敬重曾教的坦率。人能坦城相待,就能肝膽相照。我就想和你侃幾句真話,不說匹夫有責,就當杞人憂天,怎樣?”

曾教心里一陣輕松,他陡然察覺江身上很有一種能感染他人的力量,想想自己也是知天命的人了,平時難得糊涂,也難得痛快,干脆,也放縱放縱吧。他一拍江的肩膀,爽快地說:“老弟你,性情中人啊!行,我就只當隔墻無耳,咱倆交交心。”

江接過曾教話頭:“說心里話,即使是在現在,警察這個偶像并沒有倒,像電視電影里,他們除暴安良,懲惡揚善,是正義與勇敢的化身,但在現實社會,人們對警察有很多的非議,這個反差,很讓人感慨。”

“還是個認識問題,認識上有錯位,警察執行法律,但他不是法律,法律至高無上,警察能至高無上?不能,他一樣被置于法律的管束之下。你不能把法律的神圣挪到警察的頭上,法律可以白璧無瑕,而警察是人,絕大多數還是普通的人,能夠冰清玉潔纖塵不染嗎?所以他們也像所有的事物一樣,也有兩面性。我還是這樣認為,電視電影里的事是真的,只是挑了好的拿出來演,懲兇緝惡,擒賊抓奸,咱們天天都在忙這個,這是主流,我們為社會提供基本的治安服務,社會秩序大體不亂,就有我們的付出。”

“這有目共睹,都能看到,街道整潔,是環衛工人在辛勞,夜晚寧靜,是警察在守護,但是你的這個兩面理論,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就是從客觀上講,我們在接受警察對法律的維護時,也應該接受警察對法律的某些褻瀆。如果僅僅是瑕疵,這也不難容忍,問題是這正負兩面的內容是不是都同樣豐富?”

曾教一時無語,抽幾口煙,說:“這我也掂量過。說件真事給你聽,我一個同事,是派出所的所長,我這么說他吧,他是個會過日子的人,早幾年就買了房,帶裝修花了五六十萬,也就十來年警齡,這么大筆錢沒借沒貸,平常吃喝穿戴也講究,去年七月他死了,因公殉職,是犧牲。那天他在茶樓里突然撞見在他管區犯了重案的在逃犯,他一把逮住,身上挨了六刀都沒松手,倒是罪犯嚇軟了,跟他一塊兒癱在血地里。他這個人啊,嘿!”

曾簡短平實地說出這個故事,傳遞給江的卻是一種強烈的震撼,江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感受警察,這位所長用他的生命去履行他的職責,把忠誠勇敢,包括鮮血鐫刻在他頭頂的警徽上,令人敬仰,但他的背面呢?他怎樣在向社會索取?索取了什么,損害了什么?這樣的矛盾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曾教的嘆息就換成了江心里的深深惆悵,難道真是陽光下的陰影,有陽光就必定有陰影?可是只要認定法律是神圣的,又如何能認可警察可以有什么兩面。

江也有些無奈,不想再夾槍帶棒地爭下去,便泛泛而言道:“有些事,接受也難,改變也難啊。和平年代,沒什么民族存亡的大事能凝聚人心,逐利之人自然就多。這個正常,但重利輕義成了國情,終究是個隱患。”

“這個事,真不好說,昭然若揭嘛,都知道不對勁,問題還在改變上。改變,誰先改變?張三咬李四,王五責趙六,比來比去誰都有錯,又誰都不是始作俑者,改變就得犧牲,誰愿意先填進去?變得了?變不了,就干脆往里面跳。這旋渦大呀,里面有我,或許也有你,或許是所有的人,暈暈乎乎地一起轉……”

江覺得他在與曾教靠近,他凝重地望著他,謹慎地問道:“曾教,你好像也在思考?”

“也只能是想想吧。道德這個東西不好琢磨,你遵循它,它會虧欠你,你踐踏它,它就會像一根刺總扎在心里隱隱作痛。”

江被曾的話吸引,很想聽他說下去。

曾不往下說了,只顧抽他的煙。辦公室又很靜了,兩人都不想說話。曾悶頭想自己的事,江咀嚼跟曾教的談話,兩人的目光偶爾碰在一起,也會各自閃開,仍靜靜地坐著。

快到中午時分,曾教才記起該送江回號子了,起身時他提醒江:“下星期你老婆來看你時,記得叫她去財務室領錢,哦,有件事忘了問你,七千塊錢我要不給你,你還真捐了?”

“當然捐了!”

“為什么?”

“我賭氣也要捐了”

“真話。服你了!”

鄭軍的判決下來了,過失致人死亡,判五年,刨去看守所呆的八個月,還有四年多,他很高興,很抒情地唱歌:“等了好久終于等到今天,等了好久終于把夢實現……”

送走的那天,他拉著江說:“書我帶走一套,號子里留一套,出來后我第一個去找你。我也會爭取減刑。你還得在這呆幾天,據說你那車禍案子馬上調解好了。我的意思是,我走后,你暫時替任幾天值日員吧。把剩下的臭魚爛蝦調教一下。調教一天是一天。”

江說:“當牢頭?”

“你行啊。曾教都受了你的調教呢。倒有點舍不得你這大本了。”

江噗嗤一笑:“那你,還這兒留幾天啊?”

“現在我是名副其實的罪犯啦。還能留嗎?我的爺,我真怕在這里過熱天,夏天呆在看守所里人真他媽想死,晚上沒風,電壓又低,房頂的電扇老子數過,每分鐘三十六轉。”

(選自芳草網www.fangcao.com.cn/)

責任編輯:李娟

博士點評:

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呢?黃飛虎的《三十六轉的電扇》描寫的是人性之惡所集中的地方——監獄,但小說卻給我們講了一個人性之善的故事,小人物江崇峻猶如圣人一般,最終將牢頭,甚至教導員感化,讓故事出現一個大團圓的結局。這種結局雖然美好,但終究有些虛幻。相比之下,小說中對牢房生活的真實描寫反而更打動人心。結尾一句如畫龍點睛,頗為精彩。

網友跟帖:

黃炎龍:現實是冷酷的,善惡是矛盾的,立場不同,答案便也不同,牢房和犯人是兩個很沉重的字眼,警察與正邪,也在一念之間,而人性的光輝,卻是永恒的。作者以不凡的筆力駕御著文字的黑與白。

林兒:這是一篇很不錯的小說,特殊人物群象,囊括了人生思索、歷史叩問、心靈撻伐。文筆圓潤,揮灑自如。

潘琪:作者在這里試圖以良知來喚醒人們麻木的意識,讓每一個人都能感悟到自己的責任。作品運用了冷幽默的筆調,真實地再現了一種生活與現象,扯去千瘡百孔的遮羞布,可以聽到傳出的不再是沉吟,而是吶喊。

插班生:小說的高明之處,除了觸及了很難把握的題材之外,也寫出了難得把握的人物,寫出了污濁中的清新,黑暗中的人性之光。

翁新華:小說傳達給人這樣一個信息:號子里的那盞老掉牙的舊吊扇每分鐘雖然只有三十六轉,7月炎天可以熱得人們想死,但它畢竟在轉。懺悔與救贖雖姍姍來遲,但終歸已經發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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