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上的村莊

10月9日 晴

遠山上的積雪消融，緩緩地匯成小溪。小溪四處奔走，在山腳下變換了顏色，安然地注入月亮河里。

月亮河可以變幻出七種顏色，或者更多。每一天，從太陽升起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從紅色到紫色，仿佛是落到人間的彩虹。因為她每隔七天就會重新開始，所以月亮村里的祖先就拿她的顏色變化制成時歷，從而來計算時間。

月亮村是一個古老的村莊，老到和它一起出生的老榕樹旁支錯節成一片一望無際的榕樹林，老到見證了干涸的湖泊被融雪一滴滴填滿生機勃勃。

老人說，要是有誰會知道月亮村的年齡，那也只有天上的日月和身邊的這條河了。它沒有任何理由地出現在那里，仿佛天外的神靈留給人間的驚喜。

而如今，它依舊是非常的古老。村莊里的男人女人們都穿著獸皮或者魚皮縫制的衣裳，用石頭做成的斧子和錘子捕獵生活。一些女人把魚骨頭剔出來做成針和飾品。孩子們的玩具也是用河螺和動物骨頭組合成的。

每隔四年，村子里就會有一場大的祭祀，在那一天，月亮河會變成金色。無數長著金色鱗片的大魚從東方廣闊的平原逆流勇上，濺起的水花拍打著河岸的礁石，張開的魚鰭像雄鷹的雙翼；無數有著銀色羽毛的大鳥成群飛過，它們的叫聲就像天邊的琴曲嘶鳴長哀。

村子的祭壇上擺了一頭最健碩的牛，它和滾燙的石頭一起埋在土里成為獻給天神的禮物，人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讓天神允許交換這些金色的魚和銀色的鳥，保佑月亮村風調雨順。

到了金河祭的晚上，祭司們圍著篝火跳奇怪的舞。他們八個人站成一行，頭上都戴著毛皮帽子，袒露上半身，下身穿白色短裙，右手持羽毛，左手拿一種叫“龠”的樂器。邊唱邊跳。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爾極，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

每一個人在這時都很安靜，這是歷來的規矩。只有在祭祀完之后，我們才有可能盡情玩樂或者飽餐一頓。

然而，盡管有這么多的魚鳥供我們捕獵，可是收獲還是很少。因為那時我們沒有獵鳥的弓和捕魚的網，因為沒有“可萊可布萊”。

可萊可布萊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樣的奇怪，他總是表現得與眾不同。他有一頭金色的長發，像瀑布一樣傾瀉垂下，在這里，男人留長發并不稀奇，可是他的頭發是那樣美麗，而且有金色的魔力。他的淡綠色瞳孔像狼一樣尖銳，卻又隱藏不住深處的溫柔；優美的顎骨以及絕佳的體能，讓人不得不深信他的確超乎常人。

他是在四年前的金河祭時來到我們村子的，他的出現如同太陽從東方升起，光芒奪目。他從天上的隕石里煉出一種比石器硬得多的物質，做出來的工具輕巧靈活；他教人們把野果子和野麥子種到自己圍起來的田地里；他在月亮河枯水期來臨時向地底挖洞，引來干凈的水源。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名字又長又古怪的男人是天神派來幫助月亮村的。

他喜歡一個人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擺弄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昨天我看見的是有兩個輪子的玩意兒，可萊可布萊坐在那東西上面，然后腳踩住兩個木板前后這么轉動，然后輪子就滾動起來把他帶得很遠很遠。而今天，他只是在鼓搗一些黑色的小石塊，那些又臟又黑的東西把他那雙美麗的手弄得十分難看。

我主動找他打招呼：“嘿！可萊可布萊，你在干什么呢？”

他看見了我，送給我一個美好的微笑：“小伙子，我在研究一種石頭，我把它叫做‘煤’。你想知道什么是煤嗎？”

我說：“我想知道，請您告訴我。”我非常的高興，所以很有禮貌地回答了他。

“煤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樹木，它們枯萎然后腐爛，被埋在永無天日的地下，被時間剝去外殼，留下的精華。”可萊可布萊舉了舉手里的小石頭，說，“它可以燃燒，燃燒出的火焰有奪目的光輝，燃燒的溫度可以溫暖世界。”

他對我講完，隨手丟掉了他的寶貝煤塊，突然對我發出邀請說:“小伙子，陪我去趟山里吧！”

我很榮幸得到他的邀請，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扒開附近的一堆草垛，推出了昨天的那個怪東西，不過這個看起來又并不完全像，它包著厚重的鐵甲，也少了那兩塊用來踏腳的木塊。敲起來還有奇怪的“咚咚”聲。

我們乘著它上山，它的速度很快，甚至比村里用來比賽的馬跑得還要快，這是我意料之中的，在我意料之外的是，可萊可布萊上山的那條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條路像蛇一樣繞著整座山，蜿蜒曲折，可是不能否認有了這條路上山的確輕松了不少。

我還沒有問起，可萊可布萊就笑著對我說：“這條路是我造的，還沒名字呢？怎么樣，你給它起一個！”

我說:“就叫‘盤山公路’吧，它像是包圍著這座山哩！”

我們只顧著聊天，沒注意天已經漸漸暗淡下來，太陽只在西邊的那座山頭露出一點點紅光，遠處的烏鴉三兩一群，“啊啊”的叫聲凄慘無比。

我望望山腳下的月亮村，人們還沒來得及點起火把來，螢火蟲已經成群飛舞，營造成地面的一片星光。

我問：“天黑了，不回去嗎？”

可萊可布萊搖搖頭，指了指我身后，說：“今天晚上住那里。”

那是一座我從未見過的房子，村子里的房子全都是茅草的屋頂，用圓木頂起的梁柱，四周糊著泥土，擋不住雨，避不了風。而這，鱗次櫛比的所謂的“瓦”，整齊有序色彩艷麗的“磚”，窗戶用白玉雕琢而成，就連燈光也不像火光那樣紅亮，溫和得像一塊美玉。

可萊可布萊拉我到屋子里去，說：“陪我來喝一杯。”

我說：“喝什么？我不渴。”

其實喝什么都無所謂，只要是不喝酒，雖然月亮村在那時并沒有未成年人的概念，但是酒是只能在祭祀上用的。

到了屋里，先前的那種驚訝已經沒有這么強烈了，因為如此與眾不同的房子里面一定不像月亮村里那樣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可是頭頂上如秋夜的星空般閃耀璀璨的燈光還是讓人難以置信。

可萊可布萊讓我坐在一張牛皮做成的椅子上，軟軟的好像會陷下去的樣子。對面有一個黑箱子，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站在我身后，手里端著一個盛著猩紅色液體的透明器皿，把金色的長發扎起來留在背后，輕輕地瞇著眼，樣子很優雅很美好。

他不知道干了什么，黑箱子里變換了情景，開始很模糊，后來又漸漸清晰。

幽深的叢林，已經到了黃昏，晚霞照紅了半邊天空，看起來是比我們上山時要早些。一只紅隼鋪開大翼準備歸巢，叢林之間留下猴子嬉戲時簌簌的響聲。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和諧，沒有任何的紛擾，我沒有想怎么把這大群大群的獐子野豬收拾回家，說明我這個人還是比較心地善良的。

忽然間一陣爆炸聲，那是只有打雷時才會有的聲音。黑箱子的視角縮到了灌木叢里，隱隱間看到幾根黑色的棒子，有些棒子上還冒著白煙，再深入些是一些打扮怪異的人，他們穿著和樹木一樣顏色的衣服，很難看得出來。

又是一聲爆炸，黑箱子里的畫面突然間就不見了，我揉了揉眼睛，發現仍舊什么都沒有。可萊可布萊喝完了手里的液體，對著我說：“這個你最好別看，沒有好處的。”

我問：“那黑棒子是什么，為什么能發出這么響的聲音？”

他說：“那叫槍……哎呀！我說了不要問，這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到另外一個房間里又倒了一杯酒，坐到我身邊，和我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他沒有看我，眼睛盯著墻角的一幅畫。

“其實月亮村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地方，不僅僅因為有一條那么美麗的月亮河。這里的人很淳樸，就像你一樣。我說的淳樸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善良，在我現在的家鄉，這樣的人已經快找不到了。還有，你們有信仰，有信仰的種群才能像河水一樣一直流傳下去，因為有信仰才會有敬畏，才能把別人放在自己的前面。我說的這些你懂嗎？”

我搖搖頭，問：“那你的家鄉在哪里呢？”

他說：“在……明天……明天……我就帶你看……”可萊可布萊的臉微微酡紅，那些帶著醉人芳香的液體已經麻醉了他的神經，他的話越來越模糊不清，卻是一直在笑。

“在明天……我就要回家了……就要……再見……看不見……我不要……”

天亮了，太陽躲在了薄霧的身后，我覺得自己好累，眼睛看不清近處，四肢百骸像是被抽干了氣血，可萊可布萊安祥地躺在一旁，樣子還是那樣的迷人。我想走出房子去，卻怎么也走不動，只能靠著墻一點點移動，但是到最后我還是放棄了，這么幾步路差不多用掉了我全身不多的力氣。

突然間，可萊可布萊在我身后問起：“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嗎？一個年輕人上山砍柴，遇到兩個孩子在玩一種叫‘棋’的游戲，等他看完下山時，山下已經過去了一百年。一百年他已垂垂老矣，一百年月亮河能有二十五次變成金色。”他扶我出去，手指著山下的村莊，“過了這么久，月亮村，還是那么的美麗……”

沒錯，這一覺過后，月亮村變換得不一樣了。山下也有了可萊可布萊式的房屋，有巨大的“煙囪”直立云霄，原本祭祀用的祭臺被改造成一間“劇院”，路上已經見不到會留下蹄印的生物，代之的是叫“汽車”的四輪怪物。

可萊可布萊告訴了我這么多新鮮的東西，這些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的東西如今就遍布在我生長的土地上。而我在不知不覺中過了一百年，沒看到過程只體會到結果。

按理說可萊可布萊和我共同錯過了一百年，可是他卻沒有一點變化。所以我懷疑他所說的。

他說：“這里就是我的家鄉，我說過會帶你來看看的。”他猶豫著，眼神迷離，“可是他們都把我拋棄了，忘記了，再也沒有我了……”他看看我，說：“連你都在懷疑我了，對嗎？”

我當然懷疑，我從來就沒有像此刻那么感觸深刻：我懷疑可萊可布萊的一切，從頭發到腳趾，他的全身上下都冒著可疑的氣息。他為什么選擇我，為什么偏偏是我。我甚至懷疑他根本就是穿著天使外衣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魔鬼。他想毀掉月亮河，就像他玩弄我一樣。可是我的話終是被老化的喉嚨咽在了心里，說不出哪怕一個字。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攙扶著我一步一步走下山去。我沒有找到我原來的家，爸爸媽媽一定也在我睡覺的時候沒有知覺地離去了，在這里，我是個多余的人。

我們走近月亮河，如今的她褪去了一身的光華，沒有顏色，沒有光彩，透明得像普普通通的泉水。想問路過的人，卻被可萊可布萊叫住了，他說：“你說的話他們都聽不懂，還是算了吧。”

現在，能和我說話的也只剩下身邊這個留著金色長發讓我無比尊敬的男人了。

他說：“跟我走吧，離開這里。”

我問：“離開……”

他說：“沿著月亮河一直走，總會有到達的地方。”

我說：“我想留在這里，然后安靜地死去。”

他：“……”

我：“……”

后來，我還是和可萊可布萊一直沿著月亮河旅行。

聽說，月亮河的盡頭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大海。它有永不褪色的金色光輝。而海的盡頭，將會是嶄新的月亮河。

我們天黑睡覺，天亮前行。每一次入睡前，我都懷揣著少年的激動，祈禱著奇跡的發生。或許在很多年以后，我們回到月亮河時，一切又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浙江省樂清市白象中學金鰲文學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