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離故鄉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看見一望無際的玉米亭亭玉立,莖并著莖,葉與葉互相摩挲著絮絮私語,它們還化作一道道的綠浪,把風和自己的芬芳推到更遠的地方。在一條飛速延展的高速公路兩邊,我的視野里始終都是讓人心安的景象。
我在車窗上用哈氣描畫一個個漢字。
這些象形的字在幾千年前,就從這塊土地上像莊稼一樣生長出來。
土。最初的樣子就是一棵苗破土而出,或者一棵樹站立在地平線上。
田。不僅僅是生長植物的土壤,還有縱橫的阡陌、灌渠、道路。
禾。一棵直立的植株上端以可愛的姿態斜倚著一個結了實的穗子。
車窗模糊了,我繼續在心里描摹從這片大地上生長出來的那些字。
我看見了那些使這些字有了生動形象的人,從其中汲水的人、操耒犁地的人,以臼舂谷的人。
“爰采麥矣?洙之北矣。”
眼下的大地,麥收季節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前才來到中國大地上的玉米正在茁壯生長。那些健壯的植株上,頂端的雄蕊披拂著紅纓,已然開放,輕風吹來,就搖落了花粉,紛紛揚揚地落入下方那些雌性花上。那些子房顫動著受孕,暗含著安安靜靜的喜悅,一天天膨脹,一天天飽滿。待秋風起時,就會從田野走進農家小小的倉房。
正是這樣的存在讓人感到安全,道理很簡單,中國的土地不可能滿布工廠。中國人自己不再農耕的時候,這個世界不會施舍給十幾億人足夠的糧食。我相信利奧波德所說:“人們在不擁有一個農場的情況下,會有兩種精神上的危險。一個是以為早飯來自雜貨鋪,另一個是認為熱量來自火爐。”其實,就是引用這句話也足以讓人氣短。我們人口太多,沒有什么人擁有寬廣的農場,我們也沒有那么多森林供應木柴燃起熊熊的火爐。更令人慚愧的是,這聲音是一個美國人在半個多世紀前發出來的,而如今我們這個資源貧乏的國家,那么多精英卻只熱衷傳遞那個國度華爾街上的聲音。
我曾經由一個翻譯陪同穿越美國寬廣的農耕地帶,為的就是看一看那里的農村。從華盛頓特區南下弗吉尼亞常常看見騎著高頭大馬的鄉下人,佇立在高速公路的護坡頂端,浩蕩急促的車流在他們視線里奔忙。他們不會急于想去城里找一份最低賤的工作,他們身后自己的領地那么深廣:森林、牧場、麥田,相互間隔,交相輝映。也許他們會想,這些人匆匆忙忙是要奔向一個什么樣的目標呢?他們的安閑是意識到自己擁有這個星球上最寶貴的東西的那種自信的安閑。
從那里,我獲得了反觀中國鄉村的一個視點。
我并不拒絕新的生活提供的新的可能。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城市制造出來的產品,或者關于明天,關于如何使當下生活更為成功更為富足的那些新的語匯,總是使我們失去內心的安寧。我們現今的生活已經不再那么簡單了。以至于很多的東西不能用一個字來指稱,而要組成復雜的詞組。詞組的最后一個字都是“化”:城市化,工業化,市場化,商品化,全球化。
糧食危機出現了,但農業還是被忽視。
離開淮陽前,又去龍湖邊漫步,氤氳的水汽,水生植物勃勃生機,“有蒲與荷”,“有蒲與蓮”,讓人心靈也豐沛而滋潤。因為這寬廣的土地,這土地上蓬勃茂盛的莊稼,因為這豐盈之水,短暫的淮陽之行值得永遠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