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用靈魂守望,也許不需要理由,當然還是有原因的。
去青藏高原,你的第一感覺就是天離著人近了。原來那青冥邈遠的天,那神圣的、我們每一個人的靈魂中由衷崇敬的天,離我們不知不覺地近了。所以,即使是一個純粹的無神論者,內心中也難免會產生一種神圣的感覺:平常里幽邃深遠、神秘莫測的天,在那里變得湛湛藍藍、純純凈凈,變得一塵不染,她倒映在水里,一大塊碧玉般,將水浸泡得溫溫潤潤、清清澈澈;并且那原本遙不可及的天,在那里反而顯得親近、柔和卻不可褻瀆。你只需要靜靜地望著她,就會不知不覺地融入其中,就像自自然然地投入母親的懷抱,思想也跟著變得幽邃、邈遠而純凈;原本濁重的心靈與思想,會變得飄逸、輕靈;原本壓抑的心,會覺得輕松、釋然、坦蕩。青藏高原的天,會像一位慈祥和善的母親,接納你,包容你,以至于不知不覺地融化你,讓你成為她的一部分。
我的第二故鄉內蒙古也是高原,我也一樣地懷著崇敬,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對大自然尤其是對宇宙的崇敬心情來敬畏天。那里的人們將天稱做騰格里,在人的眼里當然是神秘、神圣、不可褻瀆的,但是,他太遙遠了,他讓我感覺到什么叫做高深莫測,什么叫做遙不可及,什么叫做法相莊嚴,什么叫做拒人于千里之外!在騰格里面前,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作為人的渺小與微不足道: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尊嚴,感受不到思想的獨立,感受不到他對我的親切,對他,只能懷有感激與崇敬,只能用戰栗的敬畏之心來禮待。如果說青藏高原的天是人的靈魂與思想的慈母,騰格里就只能是嚴父了。
有趣的是,天與地似乎總不一樣。青藏高原的天讓人感到純凈、親近、和藹,甚至如沐春風;青藏高原的大地卻顯得峻厲、嚴酷。你要是猛然間看到青藏高原的地理地貌,一定是有棱有角的。那份棱角分明,讓你自然而然地就會心生敬畏、退縮;而那份直聳蒼穹的高大,甚至讓人聯想到傲慢,人在他的面前,會覺得非常有必要敬而遠之,否則,隨時會有被戳穿、刺透的可能。而遠處的雪山,在陽光下總是閃爍著冷冽的光,分明在向人暗示甚至昭告著:膜拜可以,但不要輕易啟動接近的妄想。曾經,被雪山的純美與崇高征服,實在壓抑不住接近的愿望。終于,歷盡了千難萬難,勉力靠近了雪線,我卻已經被壓迫得喘不上氣來,這樣狼狽的代價讓我終于明白:青藏高原的崇高不是我這土屑灰塵一般微不足道的生物可以隨意接近的;而青藏高原的河水湖泊,純凈到了圣潔的地步,你不敢用手掬一捧,那樣她就會讓你自責,讓你自慚形穢,覺得是你的骯臟的俗手玷污了她,是不可寬恕的。所以總覺得,青藏高原的大地又讓人懂得了莊嚴與神圣。
這和內蒙古高原也不一樣,內蒙古高原的地貌線條是柔和的,渾渾莽莽,空曠而遼闊。容易接近,也容易孤獨。你完全可以隨意在他那里奔跑、嘯叫,甚至打滾。給人的感覺就是那都是你的事,他完全不睬你;內蒙古高原的河流經常躺在草原上,九曲十八彎的,是極為柔美的線條,讓人看到之后,太容易產生旖旎的聯想,覺得你既可以擁她在懷,也可以旁觀細品,是一種徹底的柔美的展示;如果再加之細草花卉的點綴,徹頭徹尾的婀娜嫵媚,搖曳生姿。這樣的比較,難免讓人覺得:藏族歌曲的尖厲,可以盤旋到雪山之巔,這也許就是一種精神品格的宣告;蒙古長調的渾厚,則回蕩在天際,是一種胸臆的流露。
青藏高原的山,都是神山。那一座座雪峰,全被賦予了特定的神奇傳說與內涵,尤其是在云霧的繚繞之下,凡夫俗子很難一窺其真容,就更增添了莫測與高深。青藏高原又是多湖的地區,無論是羊卓雍錯,還是納木錯,或者甚至就是一個小小的在地圖上也許根本就不值得標示的湖泊,也常常與宗教的神奇傳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青藏高原的人,總是懷著無比的虔誠與認真,給外來的游人講述那一切,繪聲繪色,歷歷如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此時,如果有誰瞪大了眼睛去質疑,只會顯得幼稚與無知甚至可憎。廣袤空曠的青藏高原之上,即便是人跡罕至,也不缺少瑪尼堆,隨風飄展的經幡,是青藏高原的人默默誦經祈愿的載體,讓你處處感受到濃郁的虔誠與真摯的精神或情感的皈依。
到青藏高原前,曾經恐懼地揣測,業已處于鬧市之中的布達拉宮、大昭寺、扎什倫布寺甚至哲蚌寺,大概已經隨著時代的商業氣息墮落了,恐怕是讓那叫賣的喧囂替代了誦經的佛號,讓那紅塵名利替代了晨鐘暮鼓。到了拉薩,到了日喀則,我釋然了。尤其是看到轉經的人,手里的法輪轉動著,嘴里的經咒默禱著,那份神情,那份專注,即使是現代社會的喧囂,也絲毫影響不了他們全身心的投入,渾然忘我。而如果作為游客能夠看到磕長頭的人,心靈更會震顫不已。
無論是青藏高原還是內蒙古高原,無論是青冥蒼天還是渾莽大地,山水自然給予我們的,既有豐厚的物質饋贈,我們得心懷感激地領受;也有無限的精神啟迪,我們更得虔誠地去領悟;尤為重要的還有,明凈的自然轉化成了純凈的情感,純真的靈魂積淀為渾厚的文化,而所有這一切,無論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我們都得去守望,那里是我們靈魂的皈依,是我們精神的家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