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傳說很近,離歷史很遠

劉備借荊州，關羽失荊州

出了武漢，一路西行，直奔荊州。

聽說，那是一座掩映在垂柳和梔子花中的古城。

聽說，那里曾有過無數的權謀與爭奪——擋者披靡的關羽、雄心壯志的曹操、白衣風流的呂蒙，都曾在城里談笑，拔刀，分三國。

千載而下，當屬于那個英雄年代的傳奇風流云散之后，剩下的還有什么?

這正是我們此行探訪的目的。

荊州的前世今生

抵達荊州之時，正大雨滂沱。

本來約好了由荊州民間文藝家協會的徐風誠和地方志辦公室的浦士培兩位老先生帶我們游覽荊州古城墻，他們都長期研究三國文化，對荊州的歷史和風土人情了若指掌。因雨大，二位先生又年過花甲，只得作罷，改約在茶樓敘聊。

話題自然從三國時代的荊州開始。

《三國演義》全書120回，直接或間接寫到荊州有72回，占了全書四分之三還要多。一部三國史，核心就是荊州的得失。

然而，彼荊州非此荊州。

東漢末年的荊州，地跨大江南北，下領七郡——南郡、江夏、南陽、武陵、長沙、零陵、桂陽，所轄之地包括今湖北、湖南兩省全境、河南南陽盆地、廣東、廣西和貴州邊緣地區。漢獻帝時，又從南陽郡分設章陵郡，史稱荊州有“百城八郡”。它前有長江天然防線，后有荊襄門戶與漢水之阻，西有夷陵三峽之險，東與吳、越一江相連，地勢險要，能攻可守，且物產豐富。

所以，無論諸葛亮的“隆中戰略”還是魯肅的“荊州戰略”，荊州都是命根子。前者要以荊州為根據地，西取益州，然后兩路出擊奪取天下。后者則要占據長江上游，“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后稱帝圖謀天下。而對曹操來說，荊州則是南下的突破口，可以徹底打垮劉備，合圍孫權，一舉統一中國。

于是，三方各揣心思，以荊州為核心，展開了一系列的陽謀與陰謀的角逐。赤壁之戰、蔣干盜書、周瑜打黃蓋、劉備怒摔阿斗、孫權嫁妹、關羽水淹七軍等故事都是在大范圍意義上的荊州境內發生的。

而家喻戶曉的劉備“借荊州”、關羽“失荊州”的荊州所指范圍則沒有這么大。事實上，赤壁之戰以后，劉備趁周瑜與曹仁苦戰之際，即一舉奪取武陵、長沙、桂陽、零陵江南四郡及南郡的小部分，占了荊州半壁江山，并在劉琦死后繼任荊州牧。而孫權占據南郡治所江陵城以及江夏郡，曹操占據江北的南陽、及南郡的南面部分地盤。后來出于孫劉聯盟及戰略考量，以長沙、桂陽兩郡換來孫權手中的江陵城，所以準確來說是劉備“換荊州”而非“借荊州”。

此后劉孫以湘水為界，劃江而治，三國格局基本穩定下來。關羽則鎮守江陵，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荊州為官經歷。后來他“大意失荊州”所失之城就是指自己所修的荊州城，即江陵城——當時南郡的治所——同樣是軍事要塞，地理范圍則小了很多。

今天我們所說的荊州古城大抵即關羽所修之城，只是歲月流轉，位置大小或有變化。這個小范圍意義上的荊州歷史上其實并沒有那樣多的風云詭譎，小小地塊發生的戰事寥寥。但關羽的建功立業，關羽的大意丟城，關羽的化圣成神，所有的功過成敗都是在這里上演的。

千載悠悠古城墻

翌日天氣放晴，我們一行人即刻奔去古城墻。

城是磚城，因歷史久遠而漸成青黑色的城墻就那么映在淡青色的天空下，逶迤挺拔，勢如游龍。從西門拾階而上，登上城墻。雨后的古城游人尚稀，只有一個中年男人逡巡前后，時不時彎腰打掃昨日風雨帶來的落葉。他是看樓人，在這里一年多了，告訴我們平時也沒什么人，“這里除了墻沒啥看的，他們(游客)都去東門了。”

游人稀少，更能讓我們看清這座古城。城門上是個開闊的平臺，地面青磚鋪就，不少地方已蔓延出薄薄的青苔，一不小心腳下就打了個趔趄。據說這里原來也有一座城樓，但已湮沒在歷史的進程中，現在只剩下幾個石墩依稀證明往昔的輝煌。墻垛上的青磚在風雨的侵襲下已經凹凸不平，摸上去還有點潤潤的濕意，有些罅隙已經生出小草，幾只肥碩的蝸牛懶懶地倚在墻垛上。墻外側有許多自生自衍的樹木藤蔓，一片瘋長之勢，將蜿蜒伸向遠方的城墻遮得嚴嚴實實，有些地方不得不貓腰前行。一棵老樹生了氣根，又長出一棵小樹，細細的身子艱難地探出頭來，竟將原有的青磚條石頂出縫隙，拱破了城墻。

這座古城墻算起來有2600多年的歷史。浦士培老人告訴我們，根據史書記載，在西漢初年這里就有了城的雛形，建安十六年(211年)關羽受命鎮守荊州之后，為兵防所需，在原城的基礎之上重修城墻，并將城內分為兩部分——東南面駐扎軍隊和官府，西北面由百姓居住。荊州地區甚至一直流傳著關羽與九仙女比賽筑城的故事。但當時關羽所修古城為土城，因年代久遠，早已消失不見。后來各朝各代在土城的基礎上不斷擴、修，才成今日模樣。

1997年的一場暴雨，古城東南角坍塌，考古人員在修繕前進行了一次發掘，于是深埋基腳的2000多年歷史被層層揭開——明清墻磚、宋代墻磚、兩晉墻磚、三國墻磚一一展現，而前后挪動距離竟不超過50米。由此也證明，荊州古城墻是我國延續時代最長、跨越朝代最多、由土城發展演變而來的唯一古城垣。

如今我們看到的城墻是明清兩代修筑的，墻高9米，厚達10米，墻體用特制青磚加石灰糯米漿砌筑。城內周長11.28公里，東西長，南北短，呈不規則多邊形，騎自行車環城一周也就一個多小時。

巡城一圈，我們發現荊州古城保存的相當完好。古城原有城門6座，即東門、小東門(亦稱公安門)、北門、小北門、西門、南門。建國后，因城內人口增多，交通漸堵，荊州報批國務院，又在城墻上新開3座城門，專門用于行車走人。而6個古城門則成游人賞玩之地。除小東門之外，每座古城門均設“雙保險”，前后兩道門，二門之間建有甕城，在古時起著以便“甕中捉鱉” 致攻城之敵于死地的作用。據說原本六門都有城樓，如今卻只剩北門和東門兩個城樓，其中東門的城樓還是1988年原址復建的。但如今游客最旺的卻是東門，城墻上時不時聽到粵語、臺語、日語，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別的城門形成鮮明對比。詢問原因，看樓人想了半天說，“可能這里有可看的東西吧。”他所謂可看的東西是附近的一個藏兵洞和張居正故居，很多旅行團帶人來了可以三個景點串起來看，而其他城門則只有一段孤零零的古城墻。

各個城門原先的甕城現在大都成了小小的集貿市場。最熱鬧的是南門那邊，賣水果蔬菜的，賣雞鴨兔子的，賣眼鏡鞋子的都濟濟一堂。還有四五個剃頭的老師傅，早早就在開闊地占了好位置，生爐子，燒熱水，支椅子，擺家伙，一會工夫便支開了攤。來的客人大都是城里的老人，師傅們熟練地把毛巾用滾燙的熱水打濕，然后一擰往客人嘴上一捂。過幾分鐘再抹上點肥皂沫，師傅便拿出刮臉刀，在椅子后面掛著的那個長長的皮條上來回蹭幾下，按住臉，三下五除二就刮完了臉剃完了頭。有時候也會有外地游客來湊熱鬧，但毛巾剛往嘴上一捂，就燙得哇哇大叫，跳著扔下毛巾。北門那邊，有拎著籃子賣梔子花的老嫗在青石板路上來回晃蕩，一元錢一把，賣出一把臉上的笑容會如菊花般綻開，一打聽才知北門附近有一大片梔子園，怪不得空氣中都是清甜味。西門有光著膀子的老人在用竹篾編器具賣，手里那長長的竹篾彷佛年年歲歲都編不完似的。而游人最多的東門，則成了賣旅游用品小販的聚集地，墻根下停著一排溜的電瓶車，有小伙子沖我們招手，坐他的電瓶車繞古城轉一圈30元。他說，最近新版《三國演義》正在熱播，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賺上千元。

開電瓶車的小伙子還告訴我們，原來的古城分為水城、磚城、土城三層，最外面的水城就是護城河。原來河水又臭又臟，幾年前荊州市政府投資治理護城河，并沿古城墻修了一圈外環道。條石鋪路，楊柳依依，每到傍晚時分這里就成了休閑環步道，有拉開架勢對弈的，有跳舞打拳的，更多的是布衣軟履的行人散步聊天。東城門環道前面一段的護城河被稱為九龍淵，幾個精壯的漢子正甩開了膀子在練習，為即將到來的端午節國際龍舟賽做準備。

城墻上是歷史，任你憑吊紀念;城墻下是生活，一派活色生香。

這里，二者已難分彼此，水乳交融得一塌糊涂。

關公的荊州，荊州的關公

與古城南門斜斜相對的就是關帝廟，相傳此地是原先關羽的官邸所在處。

關帝廟不收門票，進去后就發現地方很小，只有兩個大殿，一個小偏殿，分別供著關公夜讀春秋和劉關張三兄弟的神像。一前一后兩個小小的庭院，隔壁就是高高低低的民房和一條商業街，時不時會有小販們“跳樓大甩賣”的高音喇叭聲和夫妻拌嘴聲飄進來，打破了廟宇的安靜肅穆，讓人哭笑不得。

廟里的游客不多，三三兩兩的散落在前院，大殿里幫人解卦的相士實在沒什么生意，干脆蹲旁邊看起了電視。后院里倒是清凈，不過擺著一個氣槍打氣球的攤子，看攤子的李婆婆手里不停在疊著祭祀用的紙元寶。李婆婆已有70高齡，家就在廟旁邊，她每天早上五點起來，先來給關帝爺上香，再幫忙清掃院子，白天就在這里擺攤，“但生意不好，經常一天都沒一個客人，來這里的都是本地人。”

令我們吃驚的是，這座關帝廟竟然是全國四大關廟之一。浦士培老人解釋說，這和荊州關公文化在全國的影響有關。211年，劉備帶兵“西定益州，拜關羽都督荊州事。”自此，關羽鎮守荊州近10年，他筑城練兵，聯吳抗曹，撫恤百姓，并北上攻樊，降于禁，斬龐德，水淹七軍，一戰威震華夏。在荊州城，關羽成就達到巔峰。219年，孫權詭計偷襲，關羽失掉荊州，敗走麥城，并被殺害。這之后，荊州百姓感念關羽恩德，最早開始祭奠膜拜，并隨后傳出了關羽顯靈之說，開始修廟膜拜。到了明清，“村村有關廟”，小小的荊州城里就有六處大規模的關廟。而在城南門這一處，本是明朝洪武年間修的，清朝曾撥款大修，原有六殿三重建筑，左右兩側還有鐘鼓樓，但抗日戰爭時期毀于大火，只剩兩棵銀杏樹。目前的廟宇是1987年在原址重建的。

一樣并非原版正裝的，還有關羽祠——在距關帝廟不遠的卸甲山，也是毀于抗戰期間，重建于2008年。

在浦士培的印象中，他兒時常跟家人去祭拜關公，當時沒有復建廟宇，老百姓就在原地搭一個土地廟似的小神龕燒香叩拜。如今的關帝廟和關羽祠，也大多是荊州本地百姓初一十五來祭拜，外地游客寥寥，不像旅游點更像荊州人自己的活動中心。但從2001年開始，荊州市政府出面組織，在每年農歷五月十三(傳說中關公忌日)時舉辦“關公祭”，倒是引來了不少海內外的關公信仰者。

在荊州數日，我們時時處處可以看到關公在民間的影響力。商店里，供的是關公神位，生意人皆奉關公為財神;醫院里，樹的是關羽“刮骨療毒”的塑像;飯店里點菜，“關公嫩豆腐”是夏日的招牌菜;而在荊州民間最流行的荊河戲里，以關公為主角的劇目多不勝數，而且在過去的行規里，飾演關羽的演員，上臺前一天不得行房事，以免得罪神靈，上妝后不可大笑，其他人看到他也不能舉動失儀。至于路名、街名以關公及相關傳說命名，更是數不清，點將臺、拍馬山、洗馬池、得勝街、馬跑泉……根據研究三國文化多年的徐風誠的統計，荊州有110多處三國風物勝跡，其中一半以上都和關羽有關。而這些出處來歷，大多不是史實，甚至不是來自《三國演義》，而是神乎其神的民間故事和傳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荊州離傳說很近，離歷史很遠。

拿著徐風誠老人開列的名單，我們踏上了一處處尋找的征程。

搭載我們的的士司機熊師傅，聽說我們是武漢來尋找三國古跡的，很興奮。一路上，給我們侃了不少關公的段子——荊州人大多是從小聽著三國故事長大的。但從關羽侃到張居正，我們要找的關公“點將臺”和“洗馬池”還沒有找到。傳說中，這是關公在荊州練兵時每日點將的地方和為赤兔馬清洗的地方，在若干提到荊州的書中都被隆重介紹。但問起具體地點，卻知者甚少，連古城墻的導游都搞不清地點。最后，在按圖索驥的笨方法下，的士轉入古城北門外一片荒涼的村野，在附近村民的指點下，我們終于來到目的地。在修的漢宜鐵路工地旁邊，一個綠樹蔥蘢的大土堆，周圍還有幾個私墳——這就是點將臺，而所謂的洗馬池則是不遠處的一個水洼。

看我們失望，熊師傅又自告奮勇帶我們去“張飛一擔土”，傳說那是關羽和九仙女比賽筑城時，張飛挑著一擔土前來助陣，到了跟前卻發現城已筑好，他一聲怒吼丟下一擔土，化成了山峰。熊師傅說他曾經去過，是兩個扇形的山丘，很好認。這次果然很順利地就找到了，但讓我們目瞪口呆的是，山丘已被鏟平，上面蓋了個小飯店，名為“一擔土飯店”。

看著我們哭笑不得的表情，熊師傅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荊州實在沒啥好看的。”

去哪里找可看的東西

“聞聽三國事，每欲到荊州。”這是荊州城里很大的一個廣告牌，它招呼著每一個路過荊州的人。但是，來了看什么?我們把這個問題拋給了荊州市政府秘書長、新聞發言人張衛平。他目前也是荊州市申報“三國文化之鄉”領導小組的成員。

“除了荊州古城墻、關帝廟和關羽祠，目前荊州可以看的三國古跡的確不多，游客一天不到就看完了，沒什么吸引力。”張衛平坦承，由于荊州城只是當年荊州地區里很小的一塊，細細追究起來，發生在荊州的三國大事大多都不在城內。傳說和故事雖然是不少，但和楚文化比起來，很多風物遺跡都沒有考古支持，又不是國家文物保護單位，再加上前幾年荊州市政府的重心是放在工業上，所以并沒有大力發掘。2009年，荊州市共接待游客近500萬，旅游收入達25個億，但三國文化這一塊所占并重并不大，目前收門票的只有古城墻的城門。

但研究三國文化20多年的荊州關公文化專業委員會理事朱振漢并不認同這個說法。他認為，不同于其他歷史，三國風云和三國人物這千百年來，是在史學家、文學家、戲曲家乃至民間說書人的無數演繹中深入人心的，在這一次次的演繹中，三國故事不斷地重復和偏移，最后變成一段人盡皆知卻難以考證的歷史。如今，最深入人心的三國英雄是關羽、是諸葛亮，是常山趙子龍，但如果按正史來，他們都遠沒有文學作品和民間故事里來得勇猛和智慧，歷史的真實難以抵過扎根于民間的英雄模型。所以，對于發展旅游來說，不必太過拘泥于史實，而應該學會利用這些深入民間的東西。

所幸的是，近幾年荊州市政府已經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前兩年，他們花70萬美元找美國燈塔公司做了一份三國古城規劃，以關公文化為核心，重打“三國牌”。這其中包括:做一個關公文化園，將關公神勇一生用景點的形式展現出來，并引進大型商業地產;在古城墻的護城河那里重現三國水戰的廝殺場景，在公安門附近重現劉備迎親的場景，并能讓游客參與進來等等。但因為資金的問題，這份規劃并不能一蹴而就，只能是慢慢實現。目前，關公文化園已經開始動工。

而最新消息是，荊州市政府和香港衛視合作的電影《三國·荊州》已經啟動，市委書記應代明在和導演高希希、編劇朱蘇進討論時，只提了一個要求:“要讓觀眾看了電影后，就一定產生要來荊州實地看看的想法。”而一個投資2.5億元的三國水城也將在荊州搭建。荊州市政府的打算是，到時它不僅僅是電影的拍攝地，更要能像橫店一樣，成為新的旅游點。■

(特別感謝《楚天都市報》荊州記者站站長劉漢澤先生對本文的大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