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墻

小伙子是早上從人才市場招來的。二十出頭的樣子，稚嫩的臉，上唇上有粒芝麻大小的痣。向每個人都微笑，生澀，沒經歷過太多社會的樣子。他說自己是湖北恩施市人，大專畢業來的這，大家叫他阿維。

“大哥你們以后就叫我阿維好了。”說著眼睛都笑彎了。一車人都笑，為首的是招他做工的老板，戴著墨鏡，國字臉，結實而有力量。老板回頭望著他說，阿維，我們還是叫你傻根得了。知道傻根是誰嗎7知道知道。人家王寶強現在可牛逼了。“傻根”忙殷勤地說道。傻根……車里的三位都哈哈大笑起來，小伙子漸漸和他們熟起來，但是沒好意思問每個人的名字。老板說，你在人才市場找了多久的工作了?他不好意思地撓了下腦門，說快個把月了。老板說。個把月都沒找到工作!小伙子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說，我就快要熬不住了……身上的錢連回家的車費都不大夠。我要是還沒找到活，我爸就要我回去算了。我家就剩我和我爸了，他眼睛前年炸石山瞎了……可是你還是找到工作了嘛!旁邊的那位大聲說了聲。小伙子像是解脫一般，又撓了撓腦門，一臉的慶幸和滿足。車里人再也沒誰做聲，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車在高山峻嶺中盤旋，他們沒走高速。自從高速公路修通以后，這條國道就日漸荒廢了，因為這兒俗稱鬼門關，堪稱天險，常有車轉不過彎翻掉進萬丈深淵，有時連尸骸都找不著。高速公路從山腳下打通了隧道。狀況就好多了，誰也不肯將自己往鬼門關上送。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們將車停在路邊的小草坪上，吃帶來的食品。秋天時分，草地早已失去水分，枯黃一片。有幾只小鳥停在他們邊上，撿地上掉下來的食物殘渣吃。三人都將好吃的讓給了小伙子，說讓他吃飽點。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望三位，說你們也吃點吧，怎么好吃的都全給我了。三人又望著他心神不寧地笑了笑。旁邊那位頭上打了摩絲油光滿面的入，睨了他幾眼，說，你長得有些像我二弟。小伙子靦腆地笑，說是嘛。油光滿面的人有力地推了一下小伙子的腦袋，背身過去，輕輕罵了聲他媽的。老板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說，在我手下干活，你就別問那么多。讓你吃就吃，讓你喝你就喝。說完給他開了一罐啤酒。小伙子望了老板一眼，坐在一邊喝啤酒，大家都沒再說話。

這年的秋天來得有些早，層林盡染，火紅的楓葉像一團團凝固的血塊。油光滿面的那位站在懸崖邊，伸腳將一塊塊小石塊踢落到深淵下去。一根煙，幾口就抽完了。老板拍拍屁股站起來，走到油光滿面的側面，摟著他的肩膀小聲而嚴厲地說了幾句話。聲音很短促，語氣卻很重。油光滿面轉身望了小伙子一眼，滿含憂悒，小伙子有些怕他。

接下來的路有些顛簸，因為年久失修，路面上有許多坑道。吃飽了嗎?老板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問道。吃飽了，老板。小伙子說。陪你說說話，老板從副駕駛室換到小伙子的右側，找到工作開心嗎?小伙子是真的開心，他說。謝謝老板!老板又拍了拍他說，以后就叫我大哥吧。別老板老板地叫了。小伙子靦腆地點了點頭，叫了聲大哥。老板說，要是我昨天沒去聘用你，你又沒找到工作。那以后怎么辦呢?小伙子思考了片刻，囁嚅著說，我也不知道，萬一找不到我也只好回家了。我爸說回家也挺好的，回家可以開摩的，我爸說人家跑摩的掙的錢不比城里掙得少。老板說，那現在還有機會，你想回嗎?小伙子說，不回了，我不是已經找到工作了嗎，還回去干嗎，城里怎么說也比待家里好。老板說，回去可以照顧你爸。小伙子沉默起來，老板想這下觸痛了他的心了。

坐在左邊窗戶的油光滿面一路上都不說話。他頂多二十三四歲的樣子，卻留上了胡子。一路上就他的話少，心事重重的樣子。小伙子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剛才的那一眼，讓小伙子莫名地有些害怕他。下午一點多的時候。車終于快上山頂了。天氣冷了起來，開始有了霧氣。

小伙子說，大哥我們大概什么時候到?老板說，就快了。小伙子又說，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嗎?老板嗯了聲。小伙子掏出手機，說我給爸爸打個電話。今天是他生日，也讓他也高興高興。開車的那位說，傻根啊這兒信號不大好。你還是等到了再打吧。小伙子握著手機，猶豫地望著老板。老板思忖了片刻，像是剛回過神來，盯著小伙子的眼睛看了幾秒鐘。小伙子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老板就說，如果你真的想你爸了……那就打吧。

過了許久，電話才接通。

起了很大的山霧，連刮水器都打開了。車速頓時慢了下來。大家都聽小伙子打電話。小伙子的神情不用猜，大家也曉得。老板摘掉墨鏡，閉上眼，將頭靠在座椅上，像是在想什么問題。小伙子說，爸爸我走的時候，冰箱里的那塊臘肉并沒帶上。留給你吃的，就放在最下層，今天你過生日切點吃吧。電話那頭他爸說。臘肉是帶給你去城里吃的。走的時候怎么沒帶上呢!顫顫巍巍的，透著父親的威嚴與慈愛。小伙子又說，我現在遇到貴人了，老板給我開的工資比我想象中的要高許多，而且活也輕松。電話那頭又說了一些什么。他們不用猜也知道。

掛完電話，小伙子還沉醉在喜悅中。說過完年，要是工作穩定了，想把父親也接過來一起住，方便照顧。老板聽了，心里疙瘩了下，很難受。他睜開眼，又將墨鏡戴上了。

問，你愛父親嗎?

當然了。我就這么個父親了。

那你母親呢?

據說跟人跑了，我奶都未斷的時候。就不見了。我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

老板說，你恨你母親嗎?

小伙子愣了一下，我已經對她沒感覺了。也談不上恨吧。就是沒感覺了。

沒想過要把她找回來嗎?

這世界那么大，上哪兒找呀?小伙子有些憤懣地說道。

老板欲言又止地望著小伙子，點上煙重重地吸了口。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有個小伙子，父親原先是給領導開車的司機，是個老實巴交的人，領導說什么，從不敢違抗。有一年大年二十九，領導自己開車過年回家，深夜里撞死了一個人。領導找到小伙子父親，說只要肯替他頂罪，不僅小伙子上學以及家庭生活等費用全包，而且出獄后允諾給他十萬塊錢。當時十萬塊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都可以買一套商品房了。小伙子的父親于是答應了。他替領導坐了四年的牢，而領導平安無事，不久之后，還得到了升遷，不僅換了新車，還換了司機。他那輛奧迪車在小伙子他們小城算得上最好的了，他常從小伙子家小巷口穿過。這四年，小伙子每個月都去探望父親一次。父親問他。那人生活費等都給了沒有?小伙子說給了。其實那人只主動給了兩三個月，之后的都是他母親主動找他去要，才給的。小伙子母親頗有幾分姿色。還算年輕，別有一番風味，父親進去不久就有人慫恿她離婚。但是小伙子的母親沒有同意。

關小伙子父親的監獄離他們住的小城有三百多里，得坐火車。小伙子去看父親，來回得兩天。給他帶香煙和錢。高中畢業后，小伙子沒考上大學，加上成績不大理想，于是沒再讀了。父親在里面知道了這一消息，有些愧疚。他認為是他的錯。如果他不坐牢，小伙子可能會考上大學。

有一天小伙子去看他，去火車站買票時，錢包被偷了。不得已只好回家拿錢。他家離火車站相當近，走路都可以到。那是午飯后，大家都在午休。小伙子打開門發現家里有一雙陌生人的皮鞋。母親的臥室是關著的，里面傳來那種聲音。小伙子當時很憤怒，但是他什么也沒說，拿了錢又悄悄走了。那輛車就停在他家樓下，待那人走下樓時，被小伙子一把拽住了，原來那人就是父親替他坐牢的領導。小伙子將他痛打了一頓。她母親發現了，跑下樓來勸，被小伙子無情地奚落了一番。他母親捂著臉羞愧得無地自容，當晚就跳樓自殺了。小伙子逼著那領導給了十萬塊錢。原計劃是要等父親出獄后才給的。小伙子用那筆錢買了一輛小轎車。父親出獄那天，他開著車去接他回來。這是小伙子唯一的夢想，他覺得這生活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后來呢?小伙子問。

后來那領導被殺死了。小伙子父親又進去了，死在了里面。老板有些厭惡地說完這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他媽的，那父親完全是無辜的，如果他不給他頂罪，怎么會走向這條絕路呢!

小伙子還有些意猶未盡，問那后來呢，那小伙子怎樣了?

老板接著點燃第二根煙，瞇著眼望著他說，你當真還想聽啊?小伙子后來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將家產輸了個精光，然后就應征入伍了。在部隊混了三年，當了偵察兵。出來后。拉了一幫子弟兄，成立了一個公司，干的是劫富濟貧的活。

黑社會?小伙子驚愕地說。

不，他很瞧不起的就是黑社會。那人現在已經不是小伙子了，他有了一身的本事，后來干出了幾樁驚天動地的事啦，區區黑社會算個屁。

小伙子還想問，老板打住他的聲音，似笑非笑地說，你和女人有過那回事了么?小伙子被問得有些突兀，慌忙搖了搖頭，臉一下子紅遍了耳根。老板和開車的那位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有些喘不過氣。老板說，這么大的人了，還是個童子身啊。小伙子尷尬地低著頭。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們。老板又連連搖頭說，可惜，可惜了。小伙子有些疑惑地抬起頭，老板又轉移了話題。老板問他，你以后想做什么?有什么理想嗎7

小伙子正了正身子說，理想?我想以后能在城里安個家……畢竟再回去，有些說不過去。

開車的那位說，看來小伙子的理想還很偉大的，還想在城里買個房。

油光滿面冷笑了一聲說，都他媽的一群傻逼。

老板說，別激動，這話是要負責任的，他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說，別帶壞了小伙子嘛。

他們又笑了起來。老板的手在小伙子的肩頭上按了按，說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正義和真相存在嗎?小伙子想都沒想就說，當然有啊。

老板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學習雷鋒好榜樣的三好學生嘛。小伙子說，難道你們不相信嗎?他們又笑，說小伙子是個好人。

老板說，有個名人說了一句話，他說給我一支槍，我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一個好人。假如你手上有了一把槍，你還會正義凜然地說自己是個好人嗎?

小伙子遲疑地說了會。老板開導說，比方說，剛才和你說的故事，那個小伙子的父親出獄之后，四處告那個領導的狀。試想，如果他不頂替領導坐牢，他老婆也不至于被領導霸占，她也不會自殺。甚至他如果不替他坐牢，自己的兒子說不定會考上大學，自己也不會在里面莫名其妙地待上四年，家里的一切都會平靜如初，絕對不會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但是，他是領導的司機，他必須屈服于他，但如果你手中有槍……你完全可以對他說，去你媽的。

那人出獄后，起先找律師，打算在法院起訴他領導。可是幾天后，他莫名其妙地發現小城里的律師都不見他面了。好不容易找到律師。他的官司也迅速地落敗。然后他找監督部門，找領導的上級。鍥而不舍地一級又一級地上訪，總之，所有他能想到的辦法，他都試了，但是所有的正義，對他而言如同虛設，他陷入了一張無形的大網中。終于有一天，忍無可忍徹底失望了的他，手持菜刀在領導上班的路上手刃了他。小伙子父親受審的時候，法官問他后不后悔。他父親整堂審判下來只說過一句話，也是生前唯一的話。他說早知這樣，當時就應該直接跑去一刀捅死他。

老板說，其實那小伙子的父親未必就那么想殺領導。他只是想要討要一個說法，但是他終于被惹怒了，起了殺心。你見過面目猙獰毛發倒立的貓嗎?目光可憎獠牙畢露的樣子，那一定是你把它惹毛了。

小伙子說。他父親殺的那領導，是罪有應得。

老板嚴肅地望著他說，你這樣理解就錯了。要是有人天天想著讓我沒舒服日子過。我肯定也會讓他沒好日子過。那領導人家該做的，都做到了。他也沒有強迫小伙子的父親去坐牢，只是稍稍暗示了一下：他也沒有主動去勾引小伙子的母親，頂多在她去要錢的時候，稍稍暗示了一下：小伙子父親出獄四處告他的時候，他也不過是對同僚暗示了一下而已。他什么都沒做，始終保持著正人君子的儀態。他有一個女兒，非常可愛，有個妻子，據說也是賢淑而富有教養，一家人其樂融融，在女兒眼中，他是好父親，在妻子眼里，他是盡職的好丈夫。他做錯了什么呢，他做的，都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反應而已。換做誰，都會這么干的。

小伙子還繼續囁嚅著什么，老板已經沒認真聽了。老板打開車窗，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路上人煙稀少，寂靜得有些荒凜。老板敲了敲窗沿，說就在這兒停吧。

車穩穩地停在路邊。腳下是一片茂密的叢林，懸崖有百余丈深，喊一聲能傳好幾里遠。老板認真地觀察了下四周的情況，朝那個油光滿面的人輕輕地點了點頭。老板走到小伙子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頭說，兄弟這個地方，風光真不鐠，也不會有人來打擾，比陶淵明的世外桃源還要好。老板又說，你是無辜的，可我們哪個又不是呢。老板說完朝車里走去。小伙子疑竇地回頭望去，但見一把漆黑的槍抵住了自己的頭。頭發油光發亮的人戴著那副冷冰冰的墨鏡，在他剛想喊出的一剎間，摳響了扳機。

老板坐在副駕里，問處理好沒有。兩人點了點頭。老板拍了拍油光滿面的肩膀說，沾了血，以后就是我的人了。那人摘掉眼鏡，淚流滿面，雙手捧著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泣不成聲地說。他死得好冤啊……老板說，哭個雞巴毬，誰又不死?他活得個狗樣的，繼續活著又能怎樣!掉頭吧，今晚趕回城，我們吃頓涮羊肉去，他媽的好久沒吃羊肉了，嘴里都淡出個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