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我是嶺南大學的女大學生,二四六我變成迪斯尼巡演隊里的米妮鼠,戴上面具以后我就變成了姐姐,我必須按照姐姐的行事風格和說話語氣來和周圍的人交流。
一
從12歲開始,我就和姐姐一起寄居在香港的姑媽家。據說是爸爸生意失敗不得已才把我和姐姐送來香港。
姑媽年近50歲還未出嫁,在香港經常被人叫老姑婆。雖然對我們不壞,但脾氣總歸有些古怪。莫名其妙的規矩特別多,比如晚上7點不準出門、吃完飯的碗筷一定要自己收好、周末一定要去做禮拜。
姑媽家住在油麻地的地鐵出口處,到了晚上街上也總是鬧哄哄的。我總是被姐姐帶著從一樓的窗戶翻出去,溜到街對面的許留山去吃冰。店主是個長得圓圓胖胖的女人,每次看到長得一模一樣的我和姐姐都嘖嘖稱奇,還會特意送一份芒果冰給我們。
從很早以前開始,我和姐姐就約定好:攢到足夠的錢我們就從姑媽家搬出去。這幾乎成為我努力學習的動力。18歲的時候,我考上了香港嶺南大學。姐姐沒有考上大學,轉學了舞蹈,考進了迪斯尼樂園的巡演隊。那段時間,她沒日沒夜地練習,幾乎很少理我。我默默地看著拼命跳舞的姐姐,覺得她好像離我越來越遠了。
這種恐懼感讓我無所適從,于是我求姐姐也教我舞蹈。鏡子里的我和姐姐有著完全一樣的面容和身材,我學她那樣用夸張的表情配合舞蹈,即使是臨考前也一天不落地持續練習。
在我心目中,也許學業遠沒有姐姐重要吧?或者,更確切地說,比起隨時能趕上的學業,可能被姐姐甩掉的危機感更讓我難受。
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姐姐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計劃,讓我們在短期內攢到更多錢的計劃。
二
迪斯尼的巡演每天下午3點半開始,姐姐在里面戴頭套扮演米妮鼠。雖然知道迪斯尼巡演隊的表演者里有姐姐,我卻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因為門票實在太貴了,加上地鐵轉乘和迪斯尼專線的交通費,我好幾次打消想要去看一看的念頭。
姐姐突然在某個上午來學校找我,她問我:“下午的課重要么?”
我搖搖頭,不解地看著她。“我在銅鑼灣的一家舞蹈教室找了份工作,工作時間是每個禮拜二四六的下午到晚上。這期間,你幫我去做巡演隊的工作吧?”
姐姐說得很輕松,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姐姐愿意不厭其煩地教我舞蹈,是為了有一天讓我可以不露破綻地頂替她么?
就這樣,在姐姐的安排下,我過上了每周二四六在迪斯尼樂園里扮演姐姐的生活。由于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就連舞步我也學得絲毫不差,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戴著米妮鼠面具的女生其實是另一個人。
月末的時候,姐姐拿到了兩份工資。她把工資存進我們的“獨立基金”,再多存個兩三萬我們就能自己外出租房了。
姐姐從沒有問過我的感受,我也默默承受著這種雙重生活。一三五我是嶺南大學的女大學生,二四六我變成迪斯尼巡演隊里的米妮鼠,戴上面具以后我就變成了姐姐,我必須按照姐姐的行事風格和說話語氣來和周圍的人交流。
某天表演結束后,隊長突然問我:“昨天脖子上的傷這么快就好了么?”我被嚇了一跳,但還是用盡量平穩的語氣說:“哦,我覺得不好看,特意用遮瑕膏遮住了!看來很成功啊。”等隊長一走,我就直接癱倒在地上哭了。
三
姐姐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被揭穿,她只是覺得打著兩份工很劃算。我的生活莫名其妙墜入了谷底,看著每天抱著存折歡喜不已的姐姐,我選擇什么也不說。
如果一直這樣,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露出破綻。但發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我認識了M,他是一個來自美國的華裔水兵。我在一次巡演結束后遇到他,當時他正捂著心口斜靠在長椅上。我趕緊從身上拿了點救心丸給他,因為姐姐偶爾也會有心絞痛的毛病,所以我身上常年備著各種跟心臟相關的藥物。等他緩過勁來,我便扶他去訓練室休息。M的國語說得不錯,他雖然是華裔,卻像美國人似的有點自來熟。他興奮地在訓練室里參觀,夸張地擺出各種卡通人物的表情,我被他逗得哈哈直笑。
“剛才的巡演你也在里面表演?”M拿著米妮鼠頭套問我。
“是啊,你現在拿著的這個就是我的角色!”
“哈哈!你叫什么名字?”M熱切地問我。
我卻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我該告訴他我自己的名字還是姐姐的?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報上了姐姐的名字。
按照慣例,每次表演完回家姐姐都會詳細地詢問一遍當天的狀況。有沒有特別的事發生?跟誰有過幾次怎樣的談話,之所以了解得這么細致,也是為了盡可能地不被拆穿。但是那天,我向姐姐隱去了關于M的這段小插曲。說不上原因,我只是覺得在M面前,我還能勉強做回自己。
四
出事的那天我正在學校上課,姐姐突然出現在教室,直接把我拉走了。我很驚訝,這個時間,姐姐應該剛參加完巡演才對啊。
把我拉到學校的角落以后,姐姐就控制不住地哭了。之后才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中午的時候,M突然跑到巡演隊找我。但他找到的其實并不是我,而是姐姐。對于姐姐來說,M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他突然黏上來自然讓姐姐大為不快。M很驚訝,不明白為什么突然之間我就不認識他了。兩人爭吵起來,引來了許多巡演隊的隊員,最后連隊長都給引了過來。
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姐姐這才開始意識到:或許是我有意對她隱去了關于M的信息,但這時想要來圓謊,已經太晚了。M拿出手機,當場撥通了姐姐的手機號,以證明他確實是認識姐姐的。當然,他撥通的不是姐姐的而是我的號碼。更巧的是,那天下午我把手機落在了寢室,失去了拜托M離開的機會。
巡演隊里的隊員開始嘀咕近來姐姐身上的怪事,時隱時現的傷痕、偶爾的間歇性失憶、在一些事情上的反應遲鈍,等等。最后,在M的一再追問下,姐姐終于承認:每周的二四六在巡演隊里表演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雙胞胎妹妹。隊長認為姐姐在誠信上很有問題,按曠工過半解除了跟她的勞動合同。
巡演隊是姐姐很喜歡的工作,她雖然傷心,卻一句也沒有怪我。而我呢,雖然覺得以后不能拿兩份工資很遺憾,心里卻有種說不出的輕松。從現在開始,我所有的時間終于也能屬于我自己了吧。
“你覺得在巡演隊頂替我壓力很大么?”姐姐突然問。
我微微一愣,但還是下定決心點點頭。
“哎……那還好!總算不是兩個人都那么傷心。”姐姐擦干眼淚說。
我突然覺得之前的自己很可笑。一直以來,縮在角落里自怨自艾,怕姐姐甩掉自己進而不敢跟姐姐溝通。其實,姐姐從來就沒有變過啊,還是那個雖然倔強但是善解人意的姑娘。
五
2010年的時候,我和姐姐仍然寄居在姑媽家。雖然依然在私底下賣力存錢,但也終于懂得了跟姑媽的相處之道。
4月的時候,我們三個一起看了電視上直播的“香港金像獎頒獎典禮”。以往我們雖然每屆都看,但像今年這樣和和氣氣坐在一起看直播還是第一次。惠英紅獲得最佳女主角獎的時候,姑媽也跟著她一起紅了眼眶,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了自己當年初來香港時的故事。“我跟惠英紅年紀一樣大哦,她十多年前第一次得影后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姑媽感慨地說。
“我在碼頭賣口香糖的時候,有個混血水兵,漂亮極了,才十八九歲,天天買我的口香糖。去越南打仗的前一晚,他問我‘I love you’中文怎講,我教他,他就對我說:‘我—愛—你。’”姑媽瞇縫著眼睛接著說,“如果有天他回來,一定要他再講一次。”
這樣浪漫的故事從姑媽口中說出來,我和姐姐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們只當姑媽因為脾氣太古怪所以沒人要,從沒想過即使是她也有過青蔥歲月。
盡管生活總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它總歸是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比如我終于可以像兒時一樣和姐姐坦誠相待,比如我和姐姐也終于可以把姑媽當成真正的親人那樣來理解和愛護。
(選自《知音女孩》201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