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少年夏之秋(連載)

弟弟之死

我后悔那天沒和蘇先生多說幾句話，之后不久，便一連幾天沒見到蘇先生。鄰班的江先生來代課，他說:“蘇先生家里有事，請假了。”但沒說什么事，那幾天，我魂不守舍。

蘇先生究竟去了哪里，她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這個問題時刻都在困擾著我。

就這樣，在忐忑中熬了10天后，我終于見到了蘇先生。

她形銷骨立地重新出現(xiàn)在教室里，樣子和過去大不一樣。她穿著一件黑灰兩色細豎條的夏布短衫，兩頰深陷下去，眼圈發(fā)黑，像是大病了一場。最觸目的是，她烏黑的發(fā)鬢上別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將臉襯得更加蒼白。她講課的聲音也是虛弱的，帶了氣聲。

下了課，就聽見纓子他們在小聲說，蘇先生的弟弟死了，是和圣約翰大學的幾個學生一起被抓，關了一個多星期后，被拉到西郊給槍斃了。蘇先生的弟弟究竟為什么被抓，誰也說不清楚。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感覺頭都要炸開了。我轉身就往寢室跑，將迎面走來的舍監(jiān)撞了一個趔趄。“小畜生，頭得來!(莽撞)”舍監(jiān)罵道，順手把茶缸里剩余的茶葉倒在門口的臺階下。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撞開了寢室的門，一伸手，就取到了放在床頭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再一轉身，又迅速地跑下樓。

當意識到自己要做什么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蘇先生的房門口。門虛掩著，我磨蹭著不敢敲門。我這樣弱小，怎么有能力去安慰別人呢?我抱緊了胸前的衣服。

又過了一會，門里響起了均勻的腳步聲，我不由得后退一步，甚至產(chǎn)生了逃跑的沖動。還沒來得及挪步，蘇先生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的嘴微張著，似乎要努力把驚愕吞回去。她的手里抱著一個相框，將有照片的一面緊緊地貼在胸前。

我該怎樣向她解釋我來這兒做什么呢?

她看著我，眼睛里的驚愕慢慢淡去，重新恢復了憂傷。

“進來吧。”她說著，轉身朝向門里。

我低著頭，把白襯衫和灰短褲放到了床上。“我已經(jīng)洗干凈了。”

“他再也穿不上了……”蘇先生背對著我，聲音很低，但我能感覺到她在努力把聲音放得輕快。

“我想說……”我吞吞吐吐，搜刮著合適的措辭。

她卻代我說了:“但是，不管怎樣，我、我們都要活下去，你說對嗎，夏之秋?”

“是……”我很驚訝她會這么平等地對我說話，不曉得怎樣回答她才好。

“就像你，像我們班里所有的孩子一樣。雖然沒有親人了，但我還有你們。”我沒想到她反過來會安慰我。

“是的，我們都可以做你的弟弟。”我說，同時長噓出一口氣。

蘇先生專注地盯著我看，一邊微微頷首。夕陽從窗戶的一側射進來，稀薄地涂在她的身上和臉上。她的右半邊臉正對著我，眼神鹿一般溫和。她的眸子竟是深褐色的、透明的，像汪了一泓水。

我忽然地就羞怯起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

“你喜歡上海嗎?”我聽見蘇先生輕輕地問了一句。

“唔……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應該說是喜歡的。但現(xiàn)在，我又說不清楚了……”

“為什么?”

“我看到了一個亂世。”

我?guī)е鴱碗s的情緒從蘇先生那里出來，一路走得很慢。

探秘

這天半夜里，我被人推醒，迷糊中睜眼一看，是世杭。他湊在我耳邊小聲說:“快點起來，我們一起下樓去，人多壯膽。”

我還沒清醒過來，但心里大致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事。

深夜的教堂巨大無比，幾乎把整片天空都遮住了。平日里神秘的建筑此時顯得有幾分猙獰。夏風飄送，我們在風中捕捉到幾絲熟悉的聲音。

像號哭聲，也似鞭打聲，還有若有若無的呻吟，時起時落，潮汐一般，沉浮在夜的濕氣里。當你凝神聆聽，卻消失了;在不經(jīng)意間，它們又浮起來，好像在故意和你捉迷藏。

我的腦際閃過鬧鬼的傳說，背上不禁一陣發(fā)麻。一縷涼風過來，我直了直身子，頭腦清醒了一些，這才注意到他們手中都拎了棍子、榔頭之類的家伙，只有我，赤手空拳的。

“非得弄個水落石出!”菠蘿頭往手心啐了口唾沫，順帶說了句臟話。

不多時，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教堂的側面。雖有風，但還是酷熱難當，背靠墻體站住時，我的夏衫已經(jīng)被汗浸透了。

那聲音又來了，趁著夜霧，若有若無。恍惚中，辨不清它來自何方，好像是從地底冒出來的，又仿佛是從墻體內(nèi)部滲出來的。抬頭望，整座教堂黑黢黢的，看不見半點亮光。

我們小心地挪到了正門口。門上油漆斑駁，因年久，兩扇大門無法合縫密閉，中間漏開一道縫隙。我將耳朵貼到了門縫上，其他幾人依次趴在我的下面。

聽了一會兒，闃寂無聲。

幾分鐘后，奇異的聲響再次響起。“有些東西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清楚。”世杭說了句含義不明的話。我想他是在給自己壯膽。

這時候，我們幾個幾乎同時確定那些陰森恐怖的聲音是從教堂內(nèi)部傳出來的!而從門縫朝里望，依稀有紅光曳動，不像是燈光，而像是蠟燭的光，或者是火光。

隨著隱約的、奇特的聲音響起，便有節(jié)奏地傳出了號哭聲和呻吟聲。隨著這些聲音此起彼伏，我們心中的恐懼減輕了幾分。可以肯定，那不是鬧鬼，里面確實有人!

我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后退幾步，去附近的樹叢里候著。我們是這樣想的，既然里面有人，那些人總歸是要從門里出來的，只要我們一動不動地守著，總會撞見。

可是，從半夜等到天亮，直到第一束晨光射到了教堂的大門上，仍然一無所獲。此時我感覺到有一樣重物落在我的肩上，是世杭的腦袋，他已經(jīng)睡熟了。再一看周圍，其他幾人也已歪靠在樹干上，睡態(tài)畢露了。

(摘自貴州人民出版社《1937·少年夏之秋》，2010年12期繼續(xù)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