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桃桃的烤地瓜

馬克杯

【一】

“發熱、頭痛、眼眶痛、關節痛……”黃桃桃望著后面黑板上的宣傳單張，胖胖的肉手不停地探額頭，揉關節，嘴里面念念有詞地說著這次真的見鬼了，怎么上面寫的每一個病征我都中了？

黃桃桃心想自己是不是要完蛋去見閻羅王了。她想那個叫做閻羅王的人一定是青面獠牙、目露兇光的狠角色，不然那些大人怎么一說起他就完全變了臉色呢。黃桃桃癱軟地趴在了桌子上，一句話也不哼，心里面在偷偷地立著遺書，盤算著將來自己小房間里的超級珍貴的八十一個洋娃娃要留給誰。當然，林小橫和林小恒兩兄弟她是鐵定不會幫他們留的了，哥哥笨，弟弟傲，而且還常常欺負她。

那么，就留給銀蛋吧。全世界只有她對自己最好。黃桃桃眼泛淚光。一想到自己將要去電視劇里所說的那個天國，心里面就悲痛得咿咿呀呀了。

“八、九月份是登革熱病發的高峰期，我們學校最近也出現了一例……”說話的人是黃桃桃班上新來的班主任，叫鄭真真，唇紅齒白，眼睛很亮。天啊，我沒有聽錯吧。黃桃桃立刻精神了起來。她雖然符合了所有登革熱的病征，可是她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啊，怎么新來的年輕女班主任就知道呢。莫非她是傳說中懂得讀心術的高手？

“好的，老師，你真厲害，你可以做我的偶像了。”黃桃桃一臉大義凜然，好像那些革命將士奔赴死刑臺，“我是有登革熱，那我是不是可以不上學了？”

全班同學包括那個年輕的老師都瞪大眼睛看著她?！澳銈儾挥门挛遥膊挥泌s我走。”黃桃桃心里雖然有點發毛，可是語氣聽得出來是很傷感的，“我走了，大家才可以靜下心來學習的。”

“但是黃桃桃，我說的那個人是隔壁班的林小恒喔?！?/p>

三、二、一，全班爆發了如潮水般的哄笑聲。黃桃桃的小臉紅紅的，她想沒有可能搞錯吧，我覺得自己是真的發燒呢。

后來她沖到后面的黑板前，才看到了那張登革熱宣傳單張后面還有一段文字自己是沒有看見的：“……皮下出血和流鼻血?！?/p>

她激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腦勺。難怪那天她在學校外的兩條街的轉角那里看到了林小恒一邊流著鼻血一邊對著一個賣烤地瓜的叔叔指手畫腳啦。本來還以為是人家給他少稱了幾兩地瓜，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果然很值得哀悼。

【二】

黃桃桃雖然想那個叫做林小恒的家伙捏過自己的小臉蛋，曾把一只大青蛙放在抽屜里嚇唬自己，也常常欺負自己最寶貝的銀蛋，不過，自己跟他和他的哥哥也有著青梅不怎么竹馬的關系，所以于情于理也應該去探望一下，以表自己問候的。起碼要讓他們兩兄弟知道自己是一個從來都不記舊仇的好小孩。

黃桃桃果真去了他們的家。他們的家還挺偏僻的，繞了整一個大路才到達那里。林小恒病懨懨地躺在了床上，他的笨哥哥林小橫則在旁邊擔心地看著自己的弟弟。

黃桃桃兩只手抱著銀蛋，有點害怕地躲在了門邊。銀蛋是一只小貓，肉肉的，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樣。突然，銀蛋一不留神從黃桃桃的手臂上溜下來，跑到了林小恒的床上。而黃桃桃立刻嚇得大叫了起來：“天啊！銀蛋會不會也得登革熱？”

突然，一個中年男人從外面沖了進來。黃桃桃覺得這個人的背影很熟悉，有點像電視上演小品的那個滑稽演員。只見那個男人一手抱起林小恒，嘴里還喃喃道：“笨啊，怎么不懂送去醫院??！”

男人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林小橫嚇得大哭了起來。黃桃桃覺得他這個做哥哥的也真的太沒有用了。不過，念在認識了這么多年的份上，她覺得還是應該要安慰一下他的?！皠e哭了，我請你去吃烤地瓜吧?！?/p>

有點冷清的街道，不見了那個賣烤地瓜的叔叔。兩個小孩子就這樣站在空蕩蕩的街上空蕩蕩地手足無措。

從很遠的地方就看見了那個年輕的新班主任，她正往黃桃桃站著的方向招手。黃桃桃心里一急就拉著林小橫的手飛快地跑?！疤姨?，桃桃……”鄭真真柔美的聲音從黃桃桃的身后不急不緩地傳過來。黃桃桃條件反射地拼命跑著，完全沒有理會自己什么時候松開了林小橫的手，也完全不知道四周的馬路是怎樣的繁忙是怎樣的錯亂。

林小橫被一輛車撞倒了。

還好，那只是一架很殘破的自行車。

但車上的人正是剛才沖進林小恒房間的男人，也就是他們的爸爸。

【三】

林小恒惡狠狠地盯著黃桃桃。他很快就康復出院了，只是哥哥林小橫的胳膊擦傷了一條血口子，要休養很久。

黃桃桃尷尬地吐了一下舌頭。林爸爸則微笑著安慰她說：“沒事的，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秉S桃桃盯著林爸爸的臉，很久都舍不得移開視線。她在想，自己也很久沒有見過爸爸了，那個長年公干在外的爸爸。

現在上課，鄭真真都會有意無意地看著黃桃桃。黃桃桃自己察覺得到。那股目光，有著如水的溫柔，也有著熾熱的光芒。黃桃桃總是想不透這目光到底有什么深沉的含義。

黃桃桃拽著書包急匆匆地從教室里跑了出去。就在剛才，一個寫滿了小字的紙團從窗戶外飛了進來，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黃桃桃的書桌上。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話：銀蛋有事，你快回家吧。只須聞一下筆墨的字跡就能知道那是林小恒寫的字。

突然，黃桃桃轉過頭去，看到林小恒一臉壞笑地站在自己班門前。哎喲，又被他騙了。

“今晚來我家吃飯吧?！辈恢朗裁磿r候，鄭真真已經站在了黃桃桃面前。她的聲音仍然是那么甜美溫柔。但是，這句話她只對黃桃桃說。黃桃桃想不明白，說：“我要回家去吃飯。”

“你家不是沒有人嗎？”黃桃桃直冒冷汗。為什么她連這個也知道呢。

“不如……”她的話還沒完整地說出口，黃桃桃就已經捉住了一直站在走廊上等著看好戲的林小恒?！拔彝砩弦ニ页燥??！编嵳嬲鏌o奈，林小恒更無奈。

但讓林小恒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黃桃桃晚上果然到他們家去吃飯了，并且爸爸還親自夾菜給她。哥哥林小橫在一旁看著黃桃桃吃得滿嘴飯菜的樣子，傻乎乎地笑了起來。林小恒看到了黃桃桃向他打眼色，那像是在說林小恒啊你看我多有本事啊。

林小恒一不留神連飯碗也捧歪了。

【四】

“林小橫，我們去買烤地瓜吧?！睆膶W校放學出來，黃桃桃就已經從老遠的地方看到一輛小推車了，小推車前擠滿了三五成群的學生，上面有著裊裊升起的煙，白色透明的。

林小恒卻按住了他們，不讓他們過去。他滿臉憤怒，和平時要與別人打架的樣子一樣。

“那里的地瓜很好吃的。”黃桃桃不理他，徑直往小推車的方向走。沒過一會兒，她就看見了怒氣沖沖的林小恒。他生氣地推倒了那輛小推車，一個個還冒著熱氣的地瓜散落了一地。黃桃桃嚇了一跳，只見那個賣烤地瓜的叔叔面無表情地蹲下身子去撿地瓜。他的背影是那么那么熟悉，好像電視上演小品的那個滑稽演員。

啊——黃桃桃終于想起來了，這個叔叔就是林爸爸。她明白了為么每次見到這個地瓜叔叔，他都會戴著一頂帽子，原來是不想有人認得他。

“我叫過你以后不要出現在這里！你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林小恒發火了。

林爸爸沒有表情。但黃桃桃看得出來他的眼睛里有憂傷流露出來。她又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和小房間里面的八十一個洋娃娃。其實，能有一個親人在自己身邊那該多好啊?？偙让刻於济鎸χ鴽]有表情沒有生命的洋娃娃溫暖得多。

這些話都是黃桃桃在林爸爸收拾好東西推走小車子后才敢對林小恒說的。她也知道林小恒也不是真的恨林叔叔，只是他驕傲的面子比墻壁還要厚罷了。

“黃桃桃，你爸爸到底去了哪里？為什么我好久沒有見過他了？”

“他忙??！要時常飛來飛去的?！?/p>

“那你可要小心一點哦?！绷中『阃蝗辉谒吷衩刭赓獾卣f。

“我看啊，你們班的新班主任無緣無故地對你那么好，很可能是你爸爸的……”后面的話語他故意壓低了聲音，但是黃桃桃仍然在聽到之后感覺到一陣天昏地暗，大有風雨欲來的洶涌澎湃之勢。

其實，這也是林小恒看多了電視劇瞎猜而來的。他也無非想要捉弄一下黃桃桃，誰叫黃桃桃害哥哥受傷呢。

只是沒有人會想到，黃桃桃竟然信以為真了。

【五】

鄭真真今天的右眼皮跳得很厲害。

早上一來教室，她就發現講臺上的粉筆全都不翼而飛了。這也不算什么，就是她后來在自己的茶杯里發現一只死了的蟑螂比較嚇人。鄭真真驚呼的聲音讓全班的同學都亂笑成一團。黃桃桃在下面的座位上勾了勾嘴角，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果然，下午校長就親自來找鄭真真了。中年校長身材肥胖，光禿的頭頂油亮一片。他對鄭真真說，有一位匿名學生控告你當了她爸爸的情人。

“什么？！”鄭真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雙腿一軟就暈了過去。

過了好久之后，鄭真真回到教室去繼續上課。黃桃桃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眶紅了一圈，所有對她的怨恨都頓時放了下來。她就是想要報復鄭真真，這個年輕漂亮卻無緣無故地對自己好的女人，她看著就覺得討厭。

可是，紙始終都包不住火。鄭真真還是知道了是黃桃桃寫的那封匿名信。就在黃桃桃想著要怎樣編借口來騙鄭真真的時候，鄭真真忽然認真地問她：“桃桃，你很討厭我嗎？”

黃桃桃不吭聲。

鄭真真耐著性子又柔聲地問了一遍。

“是的！我很討厭你！怎么樣？！”

鄭真真嚇了一跳，黃桃桃自己也嚇了一跳。自從鄭真真來到這所學校，黃桃桃就想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她覺得鄭真真的笑很有深意，她也就認定她一定是個要對自己不利的人。而林小恒那天無意中的一句話竟然讓她所有的疑惑迅速地找到了突破口。對啊，這么漂亮的女人，一定會扮演電視上常常出現的角色，丑陋的角色。

第二天，鄭真真就向校長辭職了。她知道這只是一個小孩子的游戲，自己大可不必當真?？墒?，這個孩子是黃桃桃啊。如果自己真的惹她那么討厭，那么離開就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吧。

【六】

黃桃桃的媽媽自她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而做教授的爸爸也在一年前車禍去世了。自此之后，黃桃桃便患上了輕度妄想癥。無數細小的事情在她的腦袋里都會被放大好多倍好多倍。在她的潛意識里她仍然認為爸爸還在這個世界上，只是常常出差不回來。她的家里只有八十一個洋娃娃和一只肉肉的母貓，叫銀蛋。

而鄭真真呢，她是黃桃桃的爸爸十年前的一個學生。今年她大學畢業，為了要照顧恩師的女兒，只身一人輾轉來到黃桃桃的城市教書。很多人都不理解她，但是她依然堅持這樣做。但是最后的結果，卻是這般讓人難過。

鄭真真在離開這座城市前，找到了林小橫兄弟的爸爸，她很希望林爸爸以后能多照顧黃桃桃，不要把她當作是一個病人來看待。而其實，黃桃桃最需要的，正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溫暖。

“黃桃桃！”林小橫的聲音至遠到近。

黃桃桃呆呆地望著他手上搖晃著的紙張，上面好像蓋了一個大紅章，寫著什么。

“黃桃桃，原來你也是我們的家人??！”林小橫興奮地說道。

什么？！今天不是愚人節吧！但是看林小橫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啊，他從來都那么老實憨厚。況且，他從來就不懂得去騙人。

“你看……”他把那張紙伸到黃桃桃面前。黃桃桃一低眸，就看到了她最最熟悉的字跡。那是她爸爸的字跡。上面寫著當年在黃桃桃一出生的時候林小橫的爸爸就已經認她做干女兒了。所以，他委托林爸爸要一直照顧黃桃桃，一直一直。

“哈，這是爸爸今天拿給我的，他要我接你回去。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了。”林小橫依然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卻難掩飾他的喜悅之情。

黃桃桃在心里罵道：你那么笨，誰想要當你的妹妹啊！可是，喉頭為什么會不自覺地酸澀起來呢。

偷偷地躲在一邊的林小恒看到黃桃桃的眼眶紅了起來。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公主般的黃桃桃流眼淚。是的，那字跡是鄭真真模仿出來的。她現在，應該在飛機上了吧。林小恒知道，這是老師臨走前最后的一個心愿。她希望黃桃桃以后會幸福和快樂。

【七】

桃桃：

最近過得好嗎？小橫和小恒兩兄弟沒有欺負你吧。哦哦，我想我該換成是你沒有欺負他們吧。

自從上一次收到你的信和一個很漂亮的洋娃娃，我便久久不能平息興奮的心情。多謝你能體諒和明白我。你的道歉也讓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當然不會記恨你。我希望，以后我們不是老師和學和生的關系，而是朋友，真正的朋友。

聽以前的同事說你在學校的表現越來越好了。我聽到后很開心。我希望以后每一次的通信都能聽到關于你進步的消息。

而其實，你的青春一直不孤單。有我、有你的林爸爸，有小橫和小恒兩兄弟。我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最后，桃桃，答應我，要一直幸福下去。

FROM：真真

窗外暈染著橘色的陽光從窗棱外射了進來，鋪滿了淡藍色的信紙。細碎的光點在有著墨香的字與字的間隙中緩緩移動。黃桃桃微笑著放下信紙，站起來，走到房外。

卻碰到了正要出去打籃球的林小恒。黃桃桃狡黠一笑，林小恒見勢就跑，胳膊還是被黃桃桃用力按住了。

她轉身沖著在廚房里的林爸爸喊道：“爸爸，小恒回來了，我們該是時候去賣烤地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