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不是所有成長的傷痕都刻在身體上。
　　
　　如果回憶起你，我的爸爸，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場景是小學時——有一天你接我回家，看見我和一群男生玩得很歡樂，路上你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男同學之所以喜歡找我玩，是因為我的書包里有取之不盡的零食。
　　那時我相信了你。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你左右了我對男同學的看法。我認為他們是一群騙零食的不能穿裙子的人。直到現在，和異性相處時，我的心里還總犯嘀咕，圖我什么呢？圖我不多的存款，還是不美的姿色？唯獨沒想到，是因為我足夠可愛，足夠值得愛。
　　這就是你，親愛的爸爸。每當你想對我批評教育，你既不會一針見血地指出端倪，也不會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真相。你總喜歡拐彎抹角，用一種“揚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的教育法，不遺余力地打擊我，試圖讓我因害怕而防衛，因恐慌而小心。因對這個世界的不安，停住想要探索和發現的腳步。
　　所以盡管身邊的每個人，包括媽媽在內，都覺得你是溫柔的慈父——從不對我大呼小叫，沒有動過我一根指頭，并且做到了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有一個朋友說她直到25歲還被爸爸打。最狠的一次，爸爸一個碗砸到她腿上，縫了五針。她說，你爸爸真好，從來不打你。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不知道從何說起。老爸，如果抗戰時期讓你去做諜報員，成功消磨敵軍意志，讓他們發自肺腑地意識到自己無法根治的弱勢、劈頭蓋臉的劣性，根本不用武力，天下就被你策反過來了。
　　老爸，雖然我因為沒挨打而長得高大壯實，但是我的心靈像瓊瑤片女主角一樣傷痕累累。
　　我考上重點大學，讀中文專業，你形容我“上三流大學、讀九流專業”;我在學校里入黨，拿獎學金，是優秀學生會干部，你在寂靜的深夜發來一條短信：你千萬不能去歌舞廳玩，千萬不能喝陌生人的飲料，千萬不能吸毒，一旦吸毒此生完蛋，切記！
　　大四上學期，我順利地找到工作，簽了一家世界500強企業。過年回家。飯局上大家紛紛祝賀我，你卻說：“公司還沒體檢，查出有乙肝的話，就不會要她了?！?
　　工作后，我順風順水，洋洋得意，但你對我說：“公司業績怎么樣，最近產品好像賣得不太好。”
　　后來我想跳槽，你百般阻撓，說：“很可能新單位缺人，過了試用期就不要你?！?
　　跳槽成功，順利度過試用期，一切平穩之后，你又對新單位的經營情況深表憂慮……
　　你真不厚道，老爸。
　　在我的成長歲月里，你是怎樣處心積慮地讓我變成一個又自卑又陰暗的人！無論我取得什么樣的成績。你只會嗤之以鼻，一擊而過。
　　心理學家說，父母要教會孩子愛自己。所謂愛自己，就是包容自己的優點和缺點，簡言之是有自信——認同自己，相信自己。可我非但沒學會愛自己，反而學會了討厭自己?！败姽φ隆鄙嫌心愕囊话胙剑习?。當你將自我否定、不斷質疑的思維習慣強加于我，我開始懷疑一切美好的事物，深信世界總有陰暗面，如果看不到，那怪我看得不夠仔細。
　　仔細看。一定能看到。
　　比如昨天，我在電梯里碰到15樓的王奶奶，老人家親切地與我攀談。她問：“總看見你中午回家，在哪個學校？”雖然嘴上發嗲，但我心里樂開了花，摸摸臉上光滑的皮膚，不禁洋洋得意。一回家，我就向你炫耀：“爸，今天王奶奶以為我還是高中生呢！”
　　你記得你是怎么說的嗎？老爸。
　　你說：“那是說你像讀了好多年都畢不了業的高中生！”
　　別以為自己還小還年輕，這是你的潛臺詞。而這樣說的用意，無非是希望我趕緊嫁人，別被剩下?？山Y果是我不出意料地被剩下了。像我這樣內心分裂、陰暗，動不動就抓狂的女生，沒有哪個正常男人消費得起。老姐我終究成“剩斗士”了！
　　老爸，如果時光倒流，求您了，您戴個口罩，用皮鞭往死里打我吧！就讓我遍體鱗傷，就讓我血肉模糊，就用疼痛來折磨我吧。
　　只有一點，你，不許說話！半個字都不許！
　　水觀音//摘自《女報·時尚》2010年第8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