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重的時刻

　　編者按：也許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個童年夢魘，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嚴重時刻”。好教師不只是學生在知識海洋中的“游泳教練”，更是學生生命成長中的“精神導師”。“嚴重時刻”是成長路途中的一道坎兒，當師生攜手跨過這道坎兒時，雙方都超越了自己，經受了一次洗禮。未來，會更美好。
　　
　　前段時間，我和幾個學車的師兄師弟一起，趕早去泰興市車管所考駕照。教練租的是一輛面包車，極為破舊。天下起了蒙蒙細雨，但車的雨刷是壞的。我在心里祈禱：老天保佑，在高速公路上千萬不要下大雨，否則就死定了。但老天好像故意和我們作對，細雨突然就變成了瓢潑大雨，車窗上頓時一片模糊。
　　這時，荒唐的一幕出現了：司機右手開車，左手居然伸得老長，去擦前窗玻璃上的雨水。敢情司機的左手還有“雨刷功能”！看他拿我們一車人的生命當兒戲，我趕緊給太太發短信留下遺言，說死了倒也罷了，只可惜是一個餓死鬼！
　　一時間，居然想起了偉大詩人里爾克的經典作品《嚴重的時刻》：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死，
　　無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著我。
　　
　　可怕的狂犬病
　　
　　總算有驚無險到達目的地，考試我們基本上都過了，車子也修好了。回來的路上大家輕松地聊天，感覺特別好。我聽到了很多新鮮的故事，大大小小的傳奇。
　　朋友們說到了狂犬病，說狂犬病的傳染源常常是貓和狗。我兒子最喜歡小動物，一度要把一只流浪貓帶回家，所以我趕緊追問狂犬病的相關情況。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狂犬病一般分為四個時期。在潛伏期感染者幾乎沒有任何癥狀。到了前驅期，感染者出現全身不適、發燒不安、被咬部位疼痛。到了興奮期，患者精神緊張、全身痙攣、出現幻覺，常常窒息而死。就算患者熬過興奮期，也會進入之后的深度昏迷期，最終衰竭而死。患上狂犬病存活的例子，全世界只有一例，還是在1971年。
　　一位小師弟說的事更加讓人匪夷所思。他有一個遠房表弟，只有17歲，不小心被瘋狗咬了。因為狂犬病的疫苗很貴，沒有舍得打，很快他表弟就發病了，被送進醫院。醫生們非常害怕，居然落荒而逃。然后，他表弟就發瘋了，跑出了醫院。醫院趕緊報警，特警迅速趕到，當場將他表弟擊斃。非但擊斃了他表弟，連尸體也沒有給他表弟的家人，直接就處理掉了，因為尸體具有高度傳染性。這就是狂犬病！這樣的故事，我相信有夸大其詞的成分，但狂犬病的可怕也由此可見一斑。
　　我想，回頭我得提醒學生注意遠離貓狗，這也是教育，而且是很重要的安全教育。第二天早晨，在學校吃過早飯，我看見國際部的幾個女孩子，在校園的花壇旁喂流浪貓，并且用手撫弄小貓。我趕緊過去制止她們，我更覺得有必要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了。
　　上課的時候，我繪聲繪色地向學生講了考駕照途中的經歷和感悟，其間學生笑聲不斷。在即將面臨高考的緊張時間，能讓學生笑一笑真是很開心。最后，我講到了狂犬病，提醒學生一定要遠離貓狗，特別是流浪貓和流浪狗。“你們可以愛它們，喂養它們，但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過了兩天，我講現代文《信念》，文章寫的是一條叫信念的狗，于是，我忍不住又提醒同學們遠離狗。
　　突然，我看到一個女生使勁給我遞眼色，那情景頗有點像門子給賈雨村提醒。我心下狐疑，趕緊打住，繼續上課。課后，我找這個女生詢問原因。女生開始不肯說，只讓我以后不要再提貓和狗就是了。我非常詫異，就開導她：“唯有告訴我原因，我才好正確應對，畢竟老師見過的事情多。”
　　女生這才告訴我，她的室友，我們班一個很文靜的女生，那天聽了我對狂犬病的介紹，嚇得臉色煞白，呼吸急促，當晚就發高燒說胡話。深更半夜，她給父母打電話，要求帶她去醫院做檢查。原來，很小的時候，她被一條兇狠的狗咬過……這，成了她童年的一個陰影、一塊心病、一個噩夢。她一直都沒有走出來，這次，又被我引發了。她焦躁不安，神思恍惚，問題非常嚴重。同學們知道了，都來勸慰她，她剛剛好了一點，我又講到了狗……
　　女生再三叮囑我不要去找那個女孩談話，這也是她家里人的意思。那個女孩很要面子，也喜歡我的課，特別不想讓我為難。
　　但女孩的父親向班主任反映了此事，班主任覺得事態很嚴重，又匯報給了校長。我想，校長一定覺得很奇怪：高考就在眼前，你怎么給學生講狂犬病嚇唬學生？萬一這孩子出了問題誰來負責？
　　這是我這么多年教學生涯中，面臨過的最嚴重的事態。
　　校長沒有來找我，我也不好去問這件事。解鈴還須系鈴人，我趕緊給女孩的父親打電話，告訴他我介紹狂犬病的緣由。女孩的父親一聲嘆息：“王老師，一點也不怪你，你也是為孩子好。但老實說，這幾天，我們全家都被弄得心力交瘁。前天夜里，我們全家兵分兩路，我先去醫院，和醫生商量好如何安慰孩子，然后才讓妻子去接孩子。弄到夜里3點多鐘，好容易才把事態平息下來。現在，孩子的情緒又開始不穩定了，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向家長表示歉意，我說：“我知道如何處理，請你們一定要放心。”
　　
　　面對童年夢魘
　　
　　晚上，我仔細梳理了一下事件的前因后果，我知道，女孩所面對的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童年夢魘。危機和遭遇，在女孩心里留下很深的烙印，她又不敢去面對，于是這個烙印逐漸成為一種潛意識，只在睡夢中偶爾呈現。在高考前夕強大的壓力下，這個潛意識借機冒了出來，給她造成了重大困擾。這就是癥結所在，但關鍵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更重要的是，有夢魘的絕不僅僅這一個學生，這個問題很具有普遍性，只不過每個人的夢魘不一樣而已。
　　夢魘的產生來自于危機和遭遇。偉大的博爾諾夫認為：危機和遭遇是造成教育非連續性的一個重要因素，危機的發生帶有必然性，只要人生存下去，他就必然會碰到這樣那樣的危機。
　　面對危機，教育者絕對不能包辦代替，代替學生去承擔困難，或者幫助他們消除困難，也不能用安慰去掩飾或低估危機的嚴重性。教師必須通過啟發、號召和告誡，幫助學生認識到危機的含義，讓學生學會面對危機、化解危機。
　　絕口不提狗和貓，這只是一種躲避，根本不可能從本質上解決問題。我肯定不會躲避。這件事對于我而言，也是危機和遭遇。
　　須知，危機并不全是壞事。人一旦戰勝了危機和遭遇，就會覺得人生格外輕松，危機往往和人生的新起點聯系在一起。人可以通過消除危機的威脅獲得真正的自我，樹立穩定的、不怕任何外來影響的、對自己負責的態度，從而使自己成熟起來、堅定起來。這種過程，無異于心靈的一次解放，生命的一次升華。
　　弗洛伊德對童年夢魘的處理方法也是如此。他通過催眠的方式，獲得對“病灶”的預知，然后，重現當年的情景，讓當事人重新經歷，進而勇敢地面對它、戰勝它。
　　現在，“病灶”已經知道了，我必須尋找契機，對癥下藥。那段時間，電視里正在熱播《李小龍傳奇》。學生對李小龍很感興趣，我決定就從李小龍入手。
　　我給學生講，功夫巨星李小龍是將中國功夫傳播到世界的第一人，也是首位打入好萊塢的華人巨星，美國人稱他為“功夫之王”，日本人稱他為“武之圣者”。32歲的李小龍憑借4部半電影橫掃全球，雖然去世已久，但他的才華、他的正氣、他的輝煌，都已成為一個無法拷貝的神話，美國洛杉磯至今每年還有一天是“李小龍日”。那么，李小龍何以會成為一個不朽的傳奇呢？
　　人，只有戰勝了人生中的危機和“病灶”，才能獲得大的進步。李小龍就是這樣的人。
　　小時候的李小龍，曾經受過蟑螂的驚嚇，從此，蟑螂成為李小龍的夢魘，這是李小龍的“命門”所在。李小龍的弟弟李振輝曾回憶說：“以前在家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從他的房里傳出‘啊’的尖叫，我們跑過去，他已經跳到了桌子上，再一看，地上有一只蟑螂。這是他的恐懼，每次見到蟑螂，他都會這樣反應。真不可思議！”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命門”，關鍵是我們如何去對待。作為功夫巨星，李小龍有很多對手，他絕不能有這么明顯的“命門”，他必須要選擇面對，并且要戰勝它。有天晚上，李小龍整晚都不見人影，到了早晨，他回到屋里倒頭便睡，脖子上戴了一條蟑螂項鏈。原來，李小龍抓了一個晚上的蟑螂，把它們串在一起，掛在脖子上。醒來后的李小龍得意地說：“我再也不怕它們了！”
　　李小龍是怎么從蟑螂夢魘里走出來的呢？就是面對。越怕，越要面對；誰能戰勝自己，誰就不可戰勝。
　　在講述時我特別注意觀察那個學生，看見她臉上掛著笑。興許，她已經潛移默化地受到了影響。
　　
　　相伴走過危機
　　
　　我覺得這樣還不夠。我必須從理論的高度，講清這個問題，有這種心理疾病的未必只有這一個學生。于是，我補充講起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學，講心理病灶的緣由和面對。我特別說起曹操“雞肋”的口令，趙本山小品中脫口而出的“我叫不緊張”，這種無意識間的意識流露，逗得學生哈哈大笑。
　　女孩也越來越放松了。那以后，我常常請她回答問題，鼓勵她，增強她的信心。批改她的作文時我尤其上心。
　　當然，我不會回避狗，絕不。我必須要讓她正視這個問題。我經常把“狗”字掛在嘴邊，我的口頭禪就是“我累得像一條狗”。
　　其實，我也有夢魘。這個夢魘，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除了妻子。但是，這一次，我一定要和學生分享我走出夢魘的經歷。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唯有真實的來自心靈的東西，才能撥動學生的心弦。
　　我給學生講，小的時候，我們幾個小朋友，用石頭砸癩蛤蟆玩，被大人看見了。大人嚇唬我們說，癩蛤蟆的汁水飛濺到身上，是要長大疙瘩的，就和癩蛤蟆一樣。我們村里就有這樣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肉瘤，聽人說，就是打癩蛤蟆的結果。我們嚇死了，我更是嚇瘋了，因為很多癩蛤蟆的汁水曾濺到我手上。
　　回家后，我拼命地洗手，洗得手生痛。每天早晨一起床，我就要看手上有沒有長疙瘩。這種恐懼長時間地伴隨著我。很多次做夢，我都夢見自己渾身長滿疙瘩，慢慢地蠕動……每次從夢中驚醒，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從此，我特別害怕癩蛤蟆，癩蛤蟆成了我的死穴。只要一看見那個東西，我就要狂叫，就要發瘋，就要蹦跳著躲開，魂飛魄散。兒子喜歡用癩蛤蟆嚇唬我，每次都被我惡揍一頓。
　　到了后來，我的怪癖越來越多，像阿Q討厭一切和光有關的字眼一樣，我討厭一切有疙瘩的東西。比如“花菜”“黃瓜”，因為它們身上有疙瘩，我一看見就惡心，更不用說吃它們了。
　　結婚之后，老婆嫌我挑食，在她的威逼利誘之下，我不得不說出了我的秘密。老婆學過心理學，知道怎么對付我，從此我們家天天吃花菜和黃瓜，只吃這兩個菜。
　　我只能逼著自己吃，漸漸地，似乎覺得花菜和黃瓜也蠻好吃的。對它們身上的疙瘩，也漸漸能夠容忍了。
　　有一天，我又看到了一只癩蛤蟆，在雨后的草叢邊，爬來爬去。一時間，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但還是迫使自己面對它，看著它慢慢地消失。再后來，又看見它，一驚之后，我竟然能保持平靜……霎時間，我的眼淚瘋流：我戰勝了自己，一個新的我誕生了！
　　給學生講完這些后，我說：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比如害怕黑夜，害怕一個小小的物件。不管夢魘是什么，也不管現實中的危機和遭遇是什么，我們都必須要面對它，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會從這些不可避免的危機和遭遇中，獲得人生的獨立性。
　　后來，很多同學和我說起了他們的童年秘密，那個女孩，卻從來沒有說過。但我感覺，她已順利地走出危機，成績也水漲船高。高考中，她大獲全勝，語文考了130分，名列全校第二，創造了她個人語文成績的歷史。
　　也許，一切外在的成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嚴重的時刻終于過去了。我伴隨著這個孩子，經歷了我們各自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走過艱難，我們已經成長，我們都是勇士。
　　（責 編 盧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