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年前,我讀初中二年級時,曾在作文課上,寫下平生的第一篇短篇小說。這篇大約3000字的小說習作,是第一次文學創作,不再屬于此前作文的意義。我對文學創作的興趣由此萌發。這種興趣持續了45年,至今依舊新鮮而恭敬。即使“文化大革命”掃蕩一切作品和作家的時候,這種興趣仍然沒有轉移或消亡,轉變為一種隱蔽性的閱讀。我說過,我的人生的有幸和不幸,正是從在作文本上寫作第一篇小說起始的:正是這一次完全出于興趣性的寫作,奠定了文學在我人生歷程中的主題詞。
說到每個人獨特的生活經歷,當然能匯總出許多思考和看法。如果說,我的私人經歷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么,恰恰是這奇特的歷史,造就了我對個人生命與文學事業的眾多認識。說心里話,我的確沒有什么非常特殊的生活故事,有趣的是,我腳下的路卻是別人沒走過的,泡在農村也好,闖蕩文學也好,都碰上了獨一無二的情節,為什么說我的人生履歷是其他人無法重復的呢?的確是每個重要的情節起伏和場合轉變,都是旁人難以復制的。想想我年輕時代的人生故事,的確是獨自劈山,開拓了一條屬于自我的出路。
現在看來,我是一位癡心于文學的專業作家,似乎很容易拿出大大小小的個人履歷,來吸引那些喜歡風趣的青年男女,很遺憾,我終生難忘的故事情節與細節,恰恰隱含著或清淡、或苦澀的味道,換句話說,在觀念滋長的年輕時代,恰恰是那些平平常常的心路歷程,一絲一毫、或深或淺地培育過我。
近年來,多種媒體和多路記者,幾乎無一不問及我的人生感悟和文學創作的感悟。我也幾乎無一例外地首先向他們解釋,我不大使用“感悟”、“悟道”這一類詞,我喜歡啟示。即人生歷程中得到的啟示,文學創作中思想和藝術的啟示。正是這些啟示,提升著我對歷史和現實的思想穿透能力,也提升著我對文學和藝術本真的體驗,完成一次又一次創造理想。在這個漫長的藝術探索過程和人生歷程中,有兩次自我把握和兩次反省,成為關鍵性的選擇和轉折。
一次把握,是在1978年之初,當中國文學復興的春潮涌動的時候,我正在灞河水利工地任副總指揮。我在完成了家鄉的這個工程之后離開了,調入文化館。我那時候,對我的把握是,文學創作可以當作事業來干的時代,終于出現了。
第二次把握是l982年。這一年,我從業余寫作進入專業寫作。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到過當時非常直接的唯一感覺,即進入我的人生最佳生存狀態。我幾乎在得到專業創作條件的同時,決定回歸老家,一,是靜下心,來回嚼20年的鄉村工作和生活,進入寫作;二,是基于對自己知識的殘缺性的估計,需要廣泛讀書,需要充實,更需要不斷更新,這都需要一個可以避免紛擾的安靜環境來實現。我選擇了老家農村。直到《白鹿原》完成,正好十年。
這兩次把握,一次,是人生軌道的轉換;另一次,純粹屬于自身生存環境的選擇。
還得詳細地談論那兩次“反省”。什么叫“反省”呢?說白了,就是每個人,自內而外的思想斗爭,必須非常虔誠地清理個人的認識與看法,自覺地與上級組織和人民群眾,保持等同的思路。當然,兩次反省全部出現在我人生的特殊時期。
先說第一次“反省”吧,大概是l978年秋天。當新時期文學如雨后春筍般從解凍的文壇發生時,我很鼓舞也很冷靜。冷靜是出于對自身具體情況的判斷。我以為排除“文革”中那些“極左”思想不難,而要蕩滌自有閱讀能力以來所接受的“極左”的非文學觀念并不容易。我選擇了讀書,借來了一些世界經典作家的經典作品,以真正的文學來摒棄思維和意識中的非文學觀念,目的僅僅只有一點,進入文學的本真。這次反省,大約持續四個月。到1979年春天,我獲得了文學創造和藝術表現的強烈欲望。我把文學當作事業來干的行程開始了。
再來說說第二次“反省”吧,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恰好是我進行長篇小說《白鹿原》寫作的準備階段。說句實話,這次“反省”經歷,曾觸發了我種種新鮮的思維,那個時候的看法,的確屬于我思想最豐富、觀念最活躍的一段時間。尤其是文學創作理論中的人物心理結構舉說,引發了我對自己以往創作的顛覆。自我的不滿意以至自我否定,同時就孕育著膨脹著一種新的藝術創造理想。這種痛苦的反省,完全是自發的,發生在《白鹿原》的準備和后來的整個寫作過程中,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關鍵。
多年以后的今天,回過頭來看,在人生的兩個重要階段上,我曾經小心翼翼地把握了自己,主要是以自身的實際做出的選擇。在藝術追求的漫長歷程中,在兩個重要的創作階段上,進行兩次反省,對我不斷進入文學本真是關鍵性的。如果說,創作有兩次重要突破,首先,都是以“反省”的姿態獲得的。可以說,我在文學創作中實現了諸多進步,都是從關鍵階段的幾近殘酷的自我否定、自我反省中,獲得了強大的精神力量。后來,我把這個過程稱作“心靈和藝術體驗剝離”。沒有秘密,也沒有神話,創造的理想和創造的力量,都是經過自我反省獲取的,完成的。
僅僅在半月之前的一個上午,我完成一篇五千字的散文,在原下老家,我一個人興奮不已。僅僅在十天前一個晚上,讀完另外一名教授的文學批評專著,立刻進入一種最欣慰的愉悅。四天前的那個下午,我寫完一篇萬余字的短篇小說,竟然興奮不已。兩天前的晚上,在參加楊凌文聯成立的會場里,見到殘疾人作家賀緒林,聽說他的一部30萬字的長篇小說,即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感動而又感奮,同樣,也非常愉悅。這樣,我幾十年來不斷重復驗證自己,文學創作才是我生存的最佳氣場。
直到我走進朋友們營造的這個隆重而又溫馨的場合,依然不能切實理解60歲這個年齡的特殊含義,然而,60歲畢竟是人生的一個最重要的年齡區段。按照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習俗的意思,是耳順,是感悟,是悟道,是憶舊的年齡。這也許是前人歸納的生命本身的規律性特征。我不可能違抗生命規律。但我現在最明確的一點是,力戒這些傳統和習俗中,可能導致平庸乃至消極的東西。我比任何年齡區段上更強烈更清醒的意識是,對新的知識的追問,對正在發生著的生活運動的關注。這既是作為一個作家的生命意義所在,也是我這個具體作家,最容易觸發心靈中那根敏感神經的震蕩與顫動。
我唯一懇求上帝的,給我一個清醒的大腦。而今天所有前來聚會的朋友和我的親人,就是懷著上帝的意愿來和我握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