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求婚意向發(fā)生得很早,在小學(xué)最末的一年。這篇童年往事寫成了一個短篇,叫做《匪兵甲和匪兵乙》,收錄在《傾城》那本書中去。
總而言之,愛上了一個光頭男生,當(dāng)然他就是匪兵甲。我們那時演話劇,劇情是“牛伯伯打游擊”。我演匪兵乙。匪兵總共倆人,乙愛上甲理所當(dāng)然。
為了這個隔壁班的男生,神魂顛倒接近一年半的光景,也沒想辦法告訴他。可是當(dāng)時我很堅持,認定將來非他不嫁。這么單戀著,就開始求婚了。
小小年紀(jì),求得很聰明。如果直接向匪兵甲去求,那必定不成,說不定被他出賣尚得記個大過加留校察看什么的。所以根本不向當(dāng)事人去求。
我向神去求。
禱告呀——熱烈地向我們在天上的父親去哀求說:“請您憐憫,將來把我嫁給匪兵甲。”
這段故事回想起來自然是一場笑劇,可是當(dāng)日情懷并不如此,愛情的滋味即使是單戀吧,其中還是有著他的癡迷和苦痛。小孩子純情,不理什么柴米油鹽的,也不能說那是不真實。
等我長到十六歲時,那個匪兵甲早已被忘光了,我家的信箱里突然被我拿到一封淡藍色信封信紙的情書。沒貼郵票,丟進來的。
從那時候開始,每星期一封,很準(zhǔn)時的,總會有一封給我的信。過了好幾個月,我在巷子里看見了那個寫信的人——一個住在附近的大學(xué)生。沒有跟他交談,只是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輕輕關(guān)上大門。
那個學(xué)生,寒暑假回到香港僑居地時,就會寄來香港的風(fēng)景明信片,說:“有一天,等我畢業(yè)了,我要娶你,帶你來坐渡輪,看香港的夜景。”
我的父母從來不知道有這么一個9T+EkExPsYCNDbDoOerJgw==人存在過,信件我自己收起來,也不說什么,也不回信。
偶爾我在黃昏出門,他恰好就站在電線桿下,雙手插在口袋里,相當(dāng)沉著也相當(dāng)溫柔平和的眼神朝我望著。我直直地走過他,總是走出好幾步了才回頭,看他一眼。
兩年之后,他畢業(yè)了,回港之前的那封信寫得周詳,香港父親公司的地址、家中地址、電話號碼,全都寫得清清楚楚。最后他寫著:“我不敢貿(mào)然登府拜訪,生怕你因此見責(zé)于父母,只是耐心等著你長大。現(xiàn)在我人已將不在臺灣,通信應(yīng)該是被允許的。我知你家教甚嚴(yán),此事還是不該瞞著父母,請別忘了,我要娶你。如果你過兩三年之后同意,我一定等待……”
那時,我正經(jīng)過生命中的黯淡期,休學(xué)在家好幾年,對什么都不起勁,戀愛、結(jié)婚這種事情不能點燃我生命的火花,對于這一個癡情的人,相連的沒有太多反應(yīng)。
后來那種藍信封由英國寄來,我始終沒有回過一封信,而那種期待的心情還是存在的,只是不很鮮明。如果說,今生有人求過婚,那位溫柔的人該算一個。
等到我進入文化學(xué)院去做學(xué)生的時候,姐姐出落得像一朵花般的在親戚間被發(fā)現(xiàn)了。那時候很流行做媒,真叫“一家女,百家求”。我們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每當(dāng)姐姐看不上的人被委婉謝絕的時候,媒人就會說:“姐姐看不上,那妹妹也可以,就換妹妹做朋友好嘍!”我最恨這種話。做了半生的妹妹,衣服老是穿姐姐剩下來的,輪到婚姻也是:“那妹妹也可以。”好像妹妹永遠是拿次級貨的那種品位。每一次人家求不到姐姐,就來求妹妹,我都給他們罵過去。
那一陣子,三五個月就有人來求親,反正姐姐不答應(yīng)的,妹妹也不答應(yīng)。姐姐一說肯做做朋友,那個做妹妹的心里就想搶。
那是一個封閉的社會,男女之事講究實際,看兩三次電影就要下聘。姐姐就這么給嫁掉了。她笨。
我今生第二次向人求婚還是在臺灣。
那是我真正的初戀。對方?jīng)]有答應(yīng)我。我求了又求,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后來我走了。
到了西班牙,第一個向我求婚的人叫荷西,那年他高中畢業(yè),我大三。他叫我等他六年,我說那太遙遠了,不太可能。
為了怕這個男孩子太認真,我趕快交了一些其他的朋友,這其中有一個日本同學(xué),同班的,家境好,還在讀書呢,馬德里最豪華的一家日本餐館就給他開出來了。
這個日本同學(xué)對我好到接近亂寵。我知道作為一個正正派派的女孩子不能收別人貴重的禮物,就只敢收巧克力糖和鮮花——他就每天鮮花攻勢。宿舍里的花都是日本人送來的,大家都很高興,直到他向我求婚。
日本人買了一輛新車要當(dāng)訂婚禮物給我。當(dāng)時宿舍里包括修女舍監(jiān)都對我說:“嫁、嫁。這么愛你的人不嫁,難道讓他跑了嗎?”
我當(dāng)然沒有收人家的汽車,兩個人跑到郊外樹林里去談判,我很緊張——畢竟收了人家的小禮物也常常一同出去玩,心虛得很,居然向著這個日本人流下淚來。我一哭,那個好心的人也流淚了,一直說:“不嫁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是我太急了,嚇到了你,對不起。”
那時候我們之間是說日文的,以前我會一點點日文。半年交往,日文就更好些,因為這個朋友懂得耐心地教,他絕對沒有一點大男子主義的行為,是個懂得愛的人,可是我沒想過要結(jié)婚。我想過,那是在臺灣時。跟這位日本同學(xu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戀我,我迷迷糊糊的受疼愛,也很快樂,可是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要結(jié)婚了。
為了叫這個日本人死了心,我收了一把德國同學(xué)的花。我跟德國同學(xué)在大街上走,碰到了荷西。我把兩人介紹了一下,荷西笑得有些苦澀,還是很大方地跟對方握握手,將我拉近,親吻了我的面頰,笑道再見。
當(dāng)年害慘了那位日本同學(xué),后來他傷心了很久很久。別的日本同學(xué)來勸我,說我可不可以去救救人,說日本人要自殺。切腹其實不至于,我十分對不起人是真的,可是不肯再去見他,而兩個人都住在馬德里。他常常在宿舍門外的大樹下站著,一站就好久,我躲在二樓窗簾后面看他,心里一直對他用日文說:“對不起,對不起。”
再次見到荷西的時候,正好分別六年。他以前叫我等待的時間。
荷西和我的結(jié)婚十分自然,倒也沒有特別求什么,他先去了沙漠,寫信給我,說:“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邊,只有跟你結(jié)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結(jié)婚好嗎?”
我看了十遍這封信,散了一個步,就回信給他說:“好。”■
(摘自同心出版社《明明如月》)
(責(zé)編 達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