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大家還在談論70后的成熟與覺醒,并津津樂道于80后的青春書寫時,90后詩人已經浮出水面,開始大規模地登場,并有崛起之勢。這讓人不得不感嘆,“詩壇代有新人出,各領風騷二三年。”在這樣一個時代,代際更替是如此之快,我們甚至還來不及看清他們的面容,一代舊人,就已換新顏了。
在2009年時,有幾家文化與詩歌網站就聯合推出了“2009年度90后十大新銳詩人排行榜”,當然,網站除了考慮以此噱頭增加點擊率之外,其出發點還算是好的,即要勇敢地“發現新人”,但很遺憾,我當時孤陋寡聞,其中好幾位詩人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名字。據我的觀察和判斷,十位上榜詩人中,有不少是屬于那種家境條件都不錯的“少年詩人”,看得出刻意“培養”的痕跡。有的甚至“著作等身”,出版過好幾部詩集。我覺得,十位入榜者也只是90后詩人群體的“冰山一角”,根本涵括不了這一詩歌群落的整體特征。90后詩人進入我們的視野,那是必然之事,但也要順其自然,不可通過一些炒作行為來達到“強行推出”的目的。
兩年過后,90后詩人正式以群體出場形式登上了詩壇。十年前我們談論80后詩人的那種新鮮感與興奮感,如今再移植到90后詩人身上時,似乎沒剩下多少。我想,這并非壞事,對于90后詩人來說,很有可能就是一樁好事。當我們不再以年輕氣盛來談論文學之事,這至少是一種社會走向理性與成熟的表現。詩歌在90后一代人身上,有了它正常的位置,既沒有被過分夸大和張揚,也沒有過于遮掩和低調,只是我們對90后詩人們持有了一種平和的態度。
但是話說回來,詩歌這門語言藝術,總被認為是年輕人的事,也需要他們有激情的投入,有時甚至不乏狂熱。事實上,他們也處于熱烈、奔放的年紀,有著自由的心性,充滿無限的活力,令人羨慕。因此,在文學界,年輕人的出場總是以詩歌作為打開文學之門的鑰匙,這是宿命,也是規則。90后詩人們的相繼出場,也不是從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才開始,早在前幾年,就有幾個少年詩人以他們鬼魅般的句子,征服了不少讀者和同齡人。像高璨、原筱菲、藍冰丫頭、余幼幼(零落香)、蘇笑嫣等,有的已經出版了自己的詩集,還有的則獲得年度詩歌獎;有的屬于“詩二代”(父母輩就是詩人),更多的則是出于興趣愛好而寫作。他們所處的時代,詩歌回到了其應有的位置,既無多少耀眼的光環,功能也沒有完全消失,寫和讀都變得理性了。年輕的詩人們寫作的自由度高了不少,相比于前幾代詩人來說,這已屬幸運。從另一方面來說,當很多同齡人還熱衷于瘋狂地玩網絡游戲時,這些人卻在語言與意象拼貼的魔陣里廝殺組合,且還不時地受到來自外界對其身份的奚落與嘲諷,那種尷尬之情,對于我行我素的一代來說,也只有深埋心底,默默承受罷了。
為此,有人禁不住要問:在這樣一種氛圍中,90后詩人到底是出于一種什么心態和目的來寫詩?雖然這一問題并不是他們能夠持守或放棄的終極理由。在我看來,有的人是出于對語言的熱愛,對想像的膜拜,還有的人則是出于內心的情感沖動或是無聊的情緒,而為了緩解青春期的焦慮,也成為一些人寫詩的理由。總之,存什么目的的詩人都有,他們在不同心態的支配下,走到了同一條道路上來,而各自寫出的作品,也可能大相徑庭。不管怎樣,他們還是寫了,或正在寫,有的詩人已走在了前列,有的詩人剛踏進詩歌的門檻,還有不少人則一直在門外徘徊、猶疑,思量著到底進不進去,是以什么樣的姿態進去,或者干脆就只是在門外看看熱鬧,圍觀而已。持各種心態與目的者都不乏其人,但這里又出現了一個問題:年輕的詩人如何做到角色轉換?從一個準詩人或玩票者,轉型為一種專業化的寫作,這樣會有助于技藝拓展與訓練,否則,很多人就可能一直處于半生不熟的狀態,模仿時段被不斷延長,也不利于自我風格的最終形成。如今嶄露頭角的這一批年輕詩人,大多出生于90年代早期,有著與80后詩人相同的經歷,因此,他們的出現,至少能證明:詩歌是屬于一代又一代人的事業,需要接力和傳承。
這一批90后詩人,他們感官活躍,想像力豐富,有的人正在塑造自己的個性,有的人在學習經典詩人的過程中逐漸找到了感覺,而還有的人準備或即將嘗試把自己的青春生活以分行文字的形式記錄和保存下來,賦予它們一種詩意,一份感動。對于90后詩人來說,不管你的寫作是排遣獨生子女的孤獨與寂寞,還是將自我消融于這日新月異的花花世界,詩歌都是你對待生活、直面現實的話語方式。一方面,它可能成為年輕詩人身上的精神枷鎖,另一方面,它或許還能彌合我們多年來無法還原的思想裂痕。當我們叫囂著新生事物總有它幼稚與生澀的一面時,我們需要回過頭來返觀這一代人的精神處境,看看他們何以又通過分行的文字接續上了前輩詩人的精神維度,洞察他們到底在什么程度上超越或落后于前輩詩人的寫作夢想。
二
當一群人的寫作夢想都被喚醒時,多元化的世界,必將異彩紛呈。尤其是這群90后詩人,他們的感知被調動,想像被激活,情感需要釋放,經驗需要表達,或者書寫隱秘的歡樂,或者抒發純粹的夢想,讓智慧在文字間自由流淌,同時,也讓詩歌的神秘之感重新在年輕詩人的筆下獲得一種相應的情趣,個性的品質。
我帶著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去讀他們的作品,因為他們的確讓人期待,給人留有想像的空間。有些詩人的作品,不可闡釋,他只可讓我們去耐心地閱讀,從中品味出一種風度來。在幾乎所有90后詩人的作品里,我所獲得的第一印象,總是他們放飛想像的翅膀,在各種奇詭的意象中穿梭,那符合處于青春期的詩人們對詩歌的理解和認識。在并無多少生活閱歷和人生經驗的時段,唯有漫無邊際的想像,才能夠支撐詩意的幻想曲不斷地被傳誦、吟唱。在鬼魅般的詞語間天馬行空地游走,這是大部分90后詩人靠近文學的方式,你可能覺得幼稚,但那是一個必經階段,誰也無法繞過,即便是天才,他也只能在對語言的實驗中不斷越過感性的海平面,從而抵達詩歌智性的彼岸。
藍冰丫頭的創作,似乎要比同齡人顯得更成熟一些。她的詩作,富有智慧與創造性,尤其是在眾聲喧嘩的寫作環境中,她的詩歌清晰地呈現出了詩人生命經驗里堅韌的質地。她能以敏銳的觸角,切入到這個時代的脈搏:其筆下的世界,一方面有著時尚、動感的畫面,另一方面又富于明快的節奏,并在對細節的審視中拓展了詩歌藝術的現代性。蘇笑嫣的寫作,有著年輕女詩人獲取生活經驗的豐富可能,她知道如何在通往內心的路上去把握一種詩性之美。她曾說,寫詩是“撕裂靈魂來表達渴望和需要”,在她的詩歌中,我們能感受到這句話的分量和力度。陳梅麗格熱衷于古典的書寫,那種婉約的用詞,以及溫潤的格調,都讓人像進入一場虛化的夢境。但她也有回到現實中的時候,那又是另一段靈魂告白:“以為、大學就是遠走/長途跋涉地闖自己的世界/在集體中感受狂歡/而當荼蘼盡時/我真的遠走/回頭尋望、找不到來時的路/究竟是哪年哪月哪天哪時的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在晚風里被吹亂、搖晃了/好久好久……//原來、我不能遠走/我永遠是你們的孩子/離不開你們/離不開家”(《孩子不離家——給爸爸、媽媽》)這是詩人從現實生活中所得到的最真切的感受,那種離開家鄉外出上大學的孤單,以及對父母感恩的心緒,都在一種近乎散文化的表達中呈現出來了。
如果說女詩人沉于對青春期孤獨感的書寫還算正常的話,很多男詩人也是在一種中性化的語境中譜寫詩意的幻想曲。比如曹振威筆下的流浪者之歌:“有時我像一個漂泊的人/流浪著把夢想種進夏日的黃昏/那些發黃的相片 流走的時間/統統不理它,晚風中自有難剪的絲線”(《流浪者幻想曲》);比如吳群冠從藕絲中找到人生的方向感:“一群缺少方向感的浪里白條/會盡量誤入藕花深處那屬于自己的河床/緊接著如蓮藕般的思念會從泥土的心中向外蔓延/直到它能確定遠方一切安好”(《方向》)。這些詩歌中,不乏動人的旋律和優雅的節奏,這是年輕的詩人們普遍的抒情之聲。
由于他們所生長的環境漸趨精致、安穩,遠離了革命年代的那種殘酷和起落,因此,他們的表達既不激進,也無冒險,輕穎的抒情中暗含著淡淡的憂傷。洪天翔的詩歌快意、生動,字里行間有著真實的體驗,像《寫作狀態》、《刺青》等,都顯出了詩人對詩歌敘事性的精確把握。主張“詩歌是一種精神”的王正言,其作品以短句子見長,語言干凈利落,瞬間捕捉的意象,既富色彩,又具動感,比如《思想斗爭》、《車站》、《沉默者》等,時而具體可感,時而又抽象玄妙,這種融具象和抽象的創造,正符合我們對詩人走向成熟的期待。徐威的詩歌能帶給人出其不意的閱讀驚喜,他不是像很多人一樣作幽閉式的囈語,而是進行開放式的建構。在《失眠的人是可恥》的一詩中,詩人以幽默又不乏現實感的筆調寫下了一個人日常的冥想。這樣的思考,既有形而上的哲學意味,又帶著一種無奈感和虛幻性,詩歌或許就應該如此,在持守的穩健中,我們卻能發覺意想不到的變化。蒙蒙的短詩適合當下閱讀,口語化,整體感,拒絕空洞,終顯文字的力量。朱雀的詩,有著典型的青春型詩人創作的特點,單純而富有夢想,但他不再像一些80后詩人那樣,將極端的叛逆作為先鋒的標簽,將顛覆一切視為天才的表現。他在詩歌中更注重觀察現實,強調細節,探索如何讓時代生活在語言的革新中獲得個人情懷。向征的詩,最能體現他這個年齡段的人特有的隨意和坦率,在輕松的表達中還原一代人的個體經驗與精神處境。閆志暉的詩,散文化,少隱喻,避晦澀,通俗易懂,這或許是一個好的方向。
學理工的田馳,對漢語言卻有著令人羨慕的敏感,相比于一些初學寫作者,他的詩歌已經像模像樣了,與很多80后詩人相比,毫不遜色。他知道在詩行的哪一處置放適當的情感,便會顯得恰如其分,這是長期訓練的結果。一首《致H.G.威爾斯》,的確顯出大氣與厚重,他與威爾斯的對話,雖然帶有傾訴的性質,卻如同兩個大人物之間的靈魂交流,有著非同一般的思想性。對了,就是思想性,在田馳的詩歌中,我才真正洞察到了技藝與思想融合的那種力量,尤其是滲透在作品里的決絕和理性,確實意味深長。田馳的寫作,很可能成為90后詩人群體的一個標桿。
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距離,總是讓人焦慮,這樣的心緒,反映在很多90后詩人的筆下,那就是內在的困惑,這種困惑既有人生學業上的,也有情感道義上的,它們都通過詩的形式被表露乃至渲泄出來。初看任少亮的《姐姐》一詩,令我想起多年前搖滾歌手張楚的那首《姐姐》,一個男孩內心對姐姐的那種依戀,那種渴求尋找保護的“回家”之吶喊,如同一場成人儀式,讓人刻骨銘心。任少亮的《姐姐》與張楚的同名歌曲有著相似的背景,也有著相同的情感共鳴,它試圖喚醒的,就是我們丟失多年的記憶,沒有了姐姐的一代人,他們的寂寞與悵然,總是伴隨著那一聲吶喊為這代人的孤獨提供注解。
三
正當80后詩人都一窩蜂似的去寫都市、寫時尚時,很多90后詩人并沒有走那樣一種極端,相反,他們因為有著豐富的生命體驗和想像,因此兼及多元化的表達:寫都市的現代元素是一種風格,而寫鄉村的古典風貌,同樣是一種情懷。他們的書寫中,既有表象的現實,也有深度的介入,那種情感迸發之后的隱忍與節制,在有些90后詩人身上表現得很真實。
鬼嘯寒作為一個農村出來的90后詩人,他熟悉故鄉的土地與山水,也更明曉農民的現實處境。在《母親》一詩中,詩人用幾近于白描的手法,將自己對農民母親的那種深情刻于畫面中,從而為我們呈現出90后詩人的另一種生活。還有一位詩人包文平,他將甘肅農村的那種風土人情嵌于詩中,似乎是對自己鄉村生活的記錄和回應,他不僅對心靈的世界負責,而對描述生長于斯的現實景觀還存有耐心。習修鵬寫《秋天的村莊》,秋風、秋雨、秋水,各自襯托出一種鄉村風貌,那是屬于詩人留存青春記憶的意象;而在《老家》里,那種自然、寧靜的鄉俗人情流于筆端,如同一個人在恬淡世界里等待田園之美的如期而至。
很多年輕詩人,大都是靠直覺來書寫,尤其對于女詩人來說,更是如此。她們在創作中會調動所有的感官,去觸摸和傾聽,去想像和思考,去做明心見性、超越自我的審視與堅持。慈琪的詩,我們能在其中找到直覺感悟留下的影子,如那強烈的畫面感,蒙太奇的鏡頭轉換,在夢境的書寫中,也在個人感覺的回歸中,一切都顯出了童話般的動感與溫暖。1998年出生的高美涵,她的詩,也有著童話的格調,干凈中不乏溫情,美好而又純粹。何婧婷偏愛古典神話,她從王昭君、孟姜女這些人物里找到了自己的表達經驗,從這種歷史閱讀的經驗中,她寫出女性的新意。而還有的詩人,則靠經驗來保持一種穩定的狀態,他們或介入時代與社會,去領悟天道人心,或融入更廣闊的天地,來接受自然的倫理。還有一種詩人愿意突破書寫的禁區,向單調與乏味挑戰,且有深度挖掘的趨勢。張牧笛就是這樣一位典型的少年詩人,她并不是靠天賦混名聲,而是注重學習與探索,所以,讀她的詩,能從細膩中感受到一種開闊和通透。在詩中,她通過精神的遠游,再退回到人生的現實,從而體現一個人思考的縱深感,以及隱隱的美學張力。
當然,還有不少90后詩人正在發力,比如余幼幼和向曉青。余幼幼的詩歌,拒絕壓抑和“強說愁”的傳統矯情,盡顯生動和率真;在表達上看似隨意散漫,實則有精致而銳利的冷靜藏于其中。她在釋放朝氣與活力的同時,也在想像力發揮與修辭表達上用力,實踐真正的語言狂歡。這種充滿快意的性情寫作,對于在起步的年輕詩人來說,或許正是難得的自我訓練。向曉青的詩歌寫作,由最初的青澀到逐漸成熟,時間并不算長,這得益于她的鉆研之勤奮,以及對語言的良好感覺。在她心中,那些散亂的意象,總是如星星點點,散落各處,如何將它們歸攏,并賦予它們以邏輯美感和整體力量,這成為了她一直努力的方向。如今,她的感覺和想像開始到位,能盡力把握住對每一個詞語、每一個句子的排列組合,要求自己下筆精準、富有力度。如果能在題材上向公共生活和歷史記憶拓展的話,她會逐漸邁入思想的境界,這對于一個年輕的女詩人來說,殊為難得。
從這批90后詩人的作品中,我們能看到多數人的寫作走的是一條平穩之路,而缺乏冒險的先鋒精神,這正是很多人所匱乏的氣質。如果將自己限定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不僅自我封閉,而且精神流轉的個人空間也會狹小。即便如此,我還是看到了一位叫人眼前一亮的詩人,王薌遠,這位1998年出生的詩人,差不多是目前90后詩人中年齡最小的,但他的詩歌,卻極富天才。我們看看這首短詩《提》:“天把云提起來/上級把職員提起來/大地的面容/被挖機鏟平/有誰提起這罪惡//母親提水桶/父親提電腦/我想起/往日他們提著我在街上亂跑”。詩歌中沒有多少濃烈的情感因素,他只是憑借想像和記憶,以及他對世事的日常觀察和理解,就寫出了這樣一首令人頗感驚奇之作。尤其是那句“有誰提起這罪惡”,是反問還是責備?一個人清楚與否無關大礙,但這種嵌于詩中的極妙句子,確是不可多得。還有《挎包》、《大雪》、《愚公移山》等詩作,都是詩人從日常生活中捕捉的靈感,體現在表達上,明晰樸素,但又短促尖銳,而且每首詩的結尾,他似乎都在打開一個心結,這正是促使我們審美延伸的一條獨特通道。
除了融入都市時尚與后現代的潮流,這一批90年代前期出生的詩人,他們也欣喜于理想與現實的對接,或糾結于塵世與夢幻的錯位,這都是一代詩人的集體記憶。像老祥、董旭云、方炎、謝寶光、程川、高源、何培牧、劉理海、蔌弦、丁小鹿、李唐、劉博宇、劉陽鶴、悠悠空塵、馬列福、莫諾、木魚、潘云貴、任波、施瑞濤、頹小廢、小筍子、朱加江、莊苓、卓爾等,他們中的很多人現在都處于離開父母、外出求學的狀態,那種背井離鄉的現實,讓他們還是對故鄉存有依戀之情,因此,在他們的創作中,出示鄉愁,守護記憶,就成了一種普遍的趨向。
四
作家或詩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生活經驗與閱歷的日益豐富,其創作都可能發生重要的變化,此乃古今中外文學創作的規律。但是在這一“年齡決定創作成熟度”的總體情勢下,詩人個體的自我覺醒與啟蒙,也成為他們向前走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很多在世紀之交出道的80后詩人,青春期寫作之后,因為沒有歷史感的支撐,無法走向開闊的視野,經典閱讀出現斷裂,現在,他們寫作也就變得難以為繼,或遭遇瓶頸,或放棄創新,而留下的很多詩人在重復自己,持續性寫作和轉型尤顯艱難。90后詩人,以我的了解,有才華者不在少數,但普遍都處于青春期寫作階段,問題也是暴露出了不少。
在青春寫作階段,“青春期焦慮”是每一代詩人都會遭遇的問題,但在90后這一代詩人身上卻表現得格外突出。他們沒有詩歌曾經輝煌的記憶,而是剛進入詩壇便發現這是一個邊緣化的“冰冷角落”。詩歌處于這樣一個位置,對于他們來說,并非壞事。正是這種沒有罩上耀眼光環的氛圍,會讓一代人的創作變得厚重,讓他們的精神根基有質地,而不總是輕飄飄地浮于青春之上。“青春期焦慮”在90后詩人身上,存在著兩種情況,一是“出名要趁早”的迫切性,讓他們渴望在短期內出人頭地,像當年的80后作家那樣“速成”,從而省去一些必要的中間環節;二是由于個人情懷、性格、學養等各方面原因,他們的詩歌寫作在力量感的表達上還是顯得太“輕”,偏重于小情小調的口味,無法向深度和難度寫作拓展。如何解決這些問題,還是在于年輕詩人們要打破長期應試教育所造就的模式化寫作格局,于大量閱讀和原創性寫作的自我啟蒙中逐漸走向成熟。
一個人要創新,要發現,質疑和批判意識尤為重要。普遍質疑、敢于挑戰,是80后及之前詩人的共同特點,只不過它在90后這一代詩人身上體現得更為突出。這種狀態對于90后詩人來說,是難得的創作動力。而90后詩人們如何利用好這一動力,將其擴展為創作中的精神整合能力,這一問題現在卻還比較模糊。以我有限的了解,大部分90后詩人并沒有將“憤怒”化作一種創造性力量,而是以生活之外的另一套筆法寫著“不痛不癢”的虛幻文字。這種生活與創作的錯位,對于90后詩人來說需要警惕,更需要超越。要想有所成,他們必須帶著對漢語言的敬畏之感,在既定的秩序中出走:你遭遇的或許是不合時宜,還可能陷入深深的失敗感,這些都可能不是詩歌寫作的障礙,而恰恰是促使你實現文學抱負的動力。在失敗感與動力的驅使下,有時使命感就可能成為一種自覺。如何實現使命感,學習就是見證。不斷地體驗、閱讀和學習,是一個詩人從青春書寫走向精神成人的重要途徑。天才畢竟是少數,但是天才如果沒有后期的跟進,其才華的夭折,也在所難免。天才的興趣如何持續下去?如何讓自己對詩歌始終保持一種恒定的興趣,并在實踐中獲得有效的拓展,這也成為擺在年輕詩人們面前的難題。
如今看來,堅持是一種美德,而這種美德卻越來越稀缺,我們在時代的裹挾和生存的壓力下,很難做到對詩歌之事始終堅守如一,一旦有風吹草動,我們便動搖不已,這不是年輕詩人的問題,即便對于很多成熟作家,他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夠做到立場堅定。只是他們將現實融入寫作,再從中找到精神的通道時,我們或許會稍感欣慰:物質主義與消費時代的裹挾,并沒有完全消磨掉一個人的詩心,這是意志的力量。我們不奢求詩歌成為文學的中心,她只是安穩地持守在邊緣,而我們的年輕詩人們能夠在這個邊緣中找到自己寫作的方向感,你不僅要寫記憶中的童話,還要寫現實中的屈辱;你不僅要寫柔軟的靈魂之真,還要寫堅硬的社會之痛;你不僅要創造語言的奇跡,還要凸顯出語言創新背后的精神力量。
當大多數90后詩人還處于寫作的起步階段時,如何規劃好自己的詩歌之路,塑造怎樣的文學價值觀,讓創新成為一種可能,讓隱退的思想寫作重新呈現,這些使命同樣需要一代年輕詩人來擔當。我們將寫作的格調定于什么層次,一代人就會收獲什么樣的果實。如果我們還在“為賦新辭強說愁”,那么筆下的現實就會變得矯情、做作;如果臣服于欲望的滿足與私情的發泄,那么我們必定將成為“思想史上的失蹤者”(朱學勤語);如果在沉湎其中后能夠從容地走出來,那么我們可能收獲的就是意外的慰藉;如果視野打開、眼界拓展,那么我們所能企及的,必定是富有新意的高度。
假設是一種想像,也是預測,這是我們對年輕詩人的要求和期待。處于青春期的詩人們,他們大多都是靠一種情緒的流動在創作,興致高時,有寫的沖動,寫完之后憑借慣性繼續前行,由此,速度就成為了一些90后詩人的法寶,這也是一些人詩齡不長但作品很多的原因。但是,我們知道,在文學創作上,速度和數量最終都不能代表質量,早期的練筆之作,可能令你在多年之后羞愧不已。按目前這樣一種代際更替的速度,90后詩人似乎很快就要被千禧后所取代了。先遣者的根基未穩,后來者還沒有出道,少量的人出了風頭,而還有一大批正在尋找冒頭的機遇,或者說正走在進入文學的小道上,他們是潛力股,也是生力軍,我們需要給他們留下更多的位置。對于這批90后先遣詩人來說,盡快地走出“撒嬌”階段,警惕過早的四平八穩,拒絕蒼白和平庸,從而保持發現的熱情,激活敏感的詩心,挖掘深埋于內心的那道精神的潛流,讓其重新從虛幻回到生活的現場。
雖然這一批90后詩人中不乏才華橫溢者,也有創造的激情,但不少人的詩歌,表面上看生機勃勃,內里卻顯得粗糙,尤其是語言上隨意、拖沓,不簡潔,不凝練,細節表現上也缺乏精準性,這導致作品在整體上沒有成熟的韻味和質感。其實,這些都或多或少在每一個90后詩人身上存在,如果假以時日,待他們越過了最初的學徒期而逐漸成熟時,這一現象想必會得以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