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驢

　　《民生關注》曾經是市電視臺一檔頗受歡迎的談話類節目，可這半年來收視率卻一路走低。為了保住這個品牌欄目，臺領導一咬牙，高薪聘請“策劃怪才”梁洲來欄目組任首席策劃。
　　今天是梁洲上班第一天。欄目部丁主任特地為他舉行了一個簡短的歡迎儀式。儀式一結束，編導杜馨月就送來一疊材料，請梁洲為欄目擇定下一期的選題。梁洲簡單看了看，就扔在一邊。正在這時，杜馨月接了個電話，才說幾句就火了，說：“我們不是110，怎么幫你找驢？”便掛了電話。
　　梁洲奇怪，就問她：“找什么驢？”杜馨月說一個老漢打來的，說他家的種驢沒了，想讓電視臺幫著找！梁洲一時好奇，就讓杜馨月把電話回撥過去，他說要和老漢聊聊。
　　電話里，老漢說他姓牛，是西鄉牛家村的。家里常年靠一頭叫大黑的種驢配種掙點收入。前兩天送老伴去治病，回來就不見了大黑，估計是沒拴好給跑了。老人說大黑沒了，家中的“銀行”倒了，這日子也就沒法過了。正在發愁，村長跑來讓他打這個電話，說會有人幫他找到大黑的。
　　梁洲似乎對這事很感興趣，聊著聊著，竟答應了老人的要求。有人把這事向丁主任匯報，丁主任聽到“牛家村”這三個字，在那里直發愣。過后，丁主任居然也點頭同意了。
　　第二天，丁主任召集會議，確定下一期節目的選題就是“找驢”。梁洲扼要地闡述了自己的策劃構思。大家聽了心里直打鼓，說這不是在拍電視劇嗎？散會后，梁洲不見了，杜馨月就去找丁主任，想談談自己對節目的看法。誰知到了那里一看，丁主任的眼睛紅紅的，仿佛剛剛哭過，就趕緊退了出來。
　　按照分工，杜馨月先帶攝制組去牛家村錄外景。然后再把牛老漢請到電視臺的演播大廳，錄制主持人和牛老漢以及觀眾互動的鏡頭。
　　前期任務完成后，梁洲便把自己關進工作室，進行后期制作。偶爾也會把杜馨月叫進去，做些修改和補錄鏡頭的后續工作。一周后，樣片出來了，欄目部組織觀摩，丁主任陪臺長親自到場觀看。樣片看完，所有人都愣在那里沒回過神來。片子里開頭說的是牛家村的牛老漢丟驢的事，可到后來，簡直就是演繹了一場關于驢的傳奇。梁洲天馬行空、汪洋恣意的想象力，加上蒙太奇式的鏡頭切換和詭異驚悚的音樂，把所有人都驚呆了，以為是在看一部恐怖大片。
　　臺長在那里哭笑不得，說：“這跟談話節目搭邊嗎？”梁洲冷著臉說：“牛家村，牛老漢，找驢，這三個現實元素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這就足夠了。全國幾十家電視臺的談話類節目，哪一家不這樣做？”
　　臺長面露窘色，半天才下定了決心，一揮手說：“先試播一期！”又對丁主任說：“要充分做好善后的準備，不能出亂子！”
　　節目播出前，電視臺進行了密集的“預熱”。幾天后，《民生關注：牛老漢尋驢記》在廣大觀眾的熱盼中如期播出。誰也沒想到，播出當晚，節目收視率史無前例地噌噌上躥。欄目熱線差點被觀眾打爆，廣告商的廣告預約電話更是此起彼伏。
　　幾天后，欄目部負責回訪的人帶回消息，說牛老漢家的大黑第二天就找回來了。經過媒體炒作，現在已經成為一頭“神驢”。牛老漢家門前，每天等待配種的母驢都排成了長隊。更為搞笑的是，鎮上有一個叫胡大的獸醫，在研究了大黑的尿液后，認定有壯陽功能。結果夜里就有三三兩兩的男人拿著缽盂去偷接驢尿。這驢尿又不是自來水一開就有。那些接不著驢尿的就變著法子折磨大黑。害得大黑后來一見到有人拿缽盂就小便失禁。前兩天，胡大去找牛老漢商量開發驢尿產品的事。不知怎么被大黑撞上了，一蹄子把他的嘴巴踢豁了，兩顆門牙也不知去向。生意沒談成，兩家正在打官司呢。
　　梁洲聽道這個消息很興奮，趁熱打鐵，又做了一期《牛老漢尋驢后記》。節目播出后，牛老漢和大黑再次躥紅，《民生關注》的收視率又升了一個點。欄目部的所有人員都得了一大筆獎金。
　　這天下午快下班時，梁洲突然接到牛老漢打來電話。牛老漢開口便發火道：“你們還讓不讓人活了？做過一期也就算了，雖說我受盡了村里人的奚落，畢竟是拿了你們的錢?？赡銈円膊荒芙o我整出那么多不靠譜的事來！我還真就不明白了，大黑明明是我家的，在這期節目里，怎么變成了十里外王家坳王寡婦家的了？還有，這王寡婦的種驢哪輩子和我結下了‘梁子’，大老遠的專門跑來把我踢成了‘太監’？”
　　梁洲一聽就怒了，說：“這不都是事先說好的嗎？我們都簽了合同的！”牛老漢火氣更大，說：“你們把我和那個素不相識的王寡婦整出一段青梅竹馬來，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還說我酒后無德，當著那頭種驢的面強暴了王寡婦，那驢踢我就是為主人報仇的！你們編排的倒是痛快了?？赡銈儾恢溃壹依锏哪莻€老太婆是一根筋，把你們節目里說的當成了真的，硬逼著我交出王寡婦。害得我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著！我先告訴你，我旁邊就站著一大幫記者，咱這事兒沒完！”梁洲一聽，趕緊掛斷了電話。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電話又響了。梁洲忐忑地接了電話。對方說是王家坳王寡婦的兒子。說他媽已經走了幾十年了，怎么會被牛家村那個叫牛什么的老不死的強暴？又說他老爹患老年癡呆已有幾年，偏偏就在昨晚電視里播放那個破節目時突然醒過來。老爹節目才看一半，就突發心梗，連夜送到醫院搶救，到現在還沒醒。王寡婦的兒子發狠說：“明天就把老爹抬到你們電視臺去，你們索性再編一段。如果能把他老人家給氣醒過來，咱這事就算結了！”
　　梁洲頭皮直發炸。這王家坳和王寡婦都是自己即興杜撰出來的，誰想到虛構和生活竟然會完全“重疊”。梁洲連忙打電話叫杜馨月過來。杜馨月聽了直發笑。梁洲看了她一眼。杜馨月趕緊忍住笑說：“你就別操心了，我去處理吧！”
　　然而第二天，牛家村牛老漢和大黑的事還是鬧上了各大媒體，喧囂一時。緊接著，牛老漢又連續上了幾家衛視的訪談節目，全國數十家媒體記者涌向電視臺和牛家村。不少旅行社也打起了“時尚牌”， 把電視臺所在地和牛家村臨時列入了“旅游熱點”。緊接著，《尋驢記》和《尋驢后記》又走紅網絡，更是熱鬧非凡。
　　這天，杜馨月打電話告訴梁洲，說晚上在紅泥河餐廳吃飯。晚上見面時，不僅有丁主任，還有牛家村的牛老漢。牛老漢整個像是換了一個人，西裝革履的。見到梁洲，牛老漢主動上前握手。梁洲見到他，心里很不舒服，只是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吃飯時，牛老漢先敬酒，說：“這次虧得你們幫忙，我既找回了大黑，還賺了不少錢。我們牛家村養驢的事也在一夜之間天下聞名，每天來參觀的人都踏破了門檻。連港商臺商都來了，說要在這里投資，搞什么驢產品深加工！”
　　牛老漢一仰脖子先干了一杯，然后拿空杯照著梁洲。梁洲勉強端起杯子靠了一下嘴唇，這才冷著臉問他：“老人家，您那次在電話里找我興師問罪，可把我嚇得不輕啊！”牛老漢在那里尷尬地笑了笑，一聲不吭地看著杜馨月。杜馨月說：“你可是怪錯人啦，其實不關人家牛老漢的事。這是丁主任用的一計：跟進炒作。包括王寡婦兒子的電話，牛老漢上電視訪談。這些都是丁主任動用了多年積累下來的人脈資源，請媒體的朋友幫忙才炒起來的。要不然能這么火？”梁洲聽了，大吃一驚，去看丁主任。丁主任在那里微笑著點點頭。
　　梁洲一聲冷笑說：“你們行啊，都讓我中了招！我這就不明白了，你們這不是挺能整的嗎，還花那么多的錢找我來干嘛？”
　　丁主任說：“我們這不是受到了你梁大師的啟發嘛！”
　　這時，上來一盤菜。牛老漢說：“各位來嘗嘗，這是驢肉，大黑的。這道菜是我特地從家里帶來，請人家飯店的大廚專門做的！”大家吃了一驚。牛老漢惋惜地搖搖頭說：“這大黑硬是被活活累死的！不過沒事，我又買了三頭種驢回來，全叫大黑。反正又沒人知道它長得什么樣！”杜馨月一聽，捂著嘴沖出了門外。
　　
　　大家一邊吃著驢肉，一邊聽牛老漢講笑話。牛老漢說，牛家村養驢，很早就上過報紙。那時干部來牛家村檢查工作，指定要吃驢肉。一次，呂二禿家的老公驢正和張三歪家的小母驢在村口糾纏，突然看到有幾輛小車開過來，老公驢撒腿就跑，小母驢也在后面緊追不舍。老公驢奇怪，問小母驢說，他們是沖著我來的，你跟著瞎跑干什么？小母驢說你知道什么呀？那幫家伙吃完你，就要吹牛。我們這里連牛毛都沒一根，最后還不是拿我們開涮？我不跑我傻??？
　　大家早在那里笑成了一團。
　　第二天一上班，臺長就接到了梁洲的辭職報告。杜馨月是上班后才知道這事的，就給梁洲打電話。梁洲說他已在火車上。又說他是不想在這里成為“蛇足”才決定離開的。杜馨月問他有沒有告訴丁主任。梁洲說沒這個必要，語氣里分明含著慍怒。杜馨月嘆了口氣說：“丁主任怕是也要離開了！”梁洲一愣，問為什么。杜馨月說，昨晚丁主任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當時就激動得泣不成聲。杜馨月說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丁主任這樣。丁主任在電話里說，都二十幾年了，他一直在找她。還提到什么孩子的事。今天一早，丁主任就去了牛家村，大概是要和那個女人在牛家村見面。
　　梁洲莫名其妙，說：“我怎么聽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呀？”杜馨月說：“你大概不知道丁主任的故事吧？二十幾年前，丁主任去牛家村工作，和牛老漢的獨生女蕓岫悄悄好上了。后來蕓岫懷孕了，事情敗露?？扇螒{爹娘追逼打罵，她硬是沒說出孩子是誰的。不久，蕓岫突然失蹤，杳無音信。牛家人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也沒找到。丁主任也悄悄找過，最終也沒有任何消息。丁主任回城后就再也沒有成過家。你要知道，要不是丁主任和牛家村的這段淵源，你那個‘找驢’的選題不定就能上呢！真沒想到，大黑找到了，卻又生出另外一段故事來！這些事，也是丁主任昨晚才告訴我的！丁主任說他要提前退休守著她，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梁洲似乎聽出了一點眉目，問杜馨月：“你是說給丁主任打電話的那個女人就是蕓岫？”
　　“應該是吧。不過，還有件事……”杜馨月的語氣有些遲疑。梁洲問：“什么事？不會跟我有關吧？”杜馨月說：“梁洲，你知道那個叫蕓岫的女人是誰嗎？就是你媽！”梁洲大吃一驚，說：“瞎說呢！”杜馨月說：“我說的沒錯。梁洲，你就是丁主任的兒子！丁主任剛才給我打電話了，他讓我轉告你，希望你能留下來！”
　　此刻，梁洲的腦子已經亂成一團。就在這時，蕓岫又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兒啊，我和你爸到車站接你來了，和馨月姑娘在一起。你趕緊回來吧。我們這輩子錯過了很多，你不能再重復我們的不幸了?！?br/>　　梁洲生氣地說了一句：“這是哪跟哪呀?！本完P了手機。
　　猶豫再三，梁洲還是在前面的一個小站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