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博弈

　　亂世藏金，盛世藏玉。時逢康乾盛世，“廣軒閣”少東家邵倉當(dāng)然懂得這個老理兒。這天清晨，邵倉帶上家丁牛二，又到偏遠鄉(xiāng)村尋寶去了。
　　山路難走，日頭又毒，沒走上兩個時辰，主仆二人已累得滿身臭汗。就在嗓子眼噌噌躥火的當(dāng)兒，牛二突然撒丫子開跑：“少東家，快看，村口有水井！”
　　抬眼望去，不遠處真有一眼水井。井臺旁，一個年輕女子正在打水。奔到近前，邵倉忽地眼前一亮，竟發(fā)了癡般探手摸向女子苗條的腰身！
　　老祖宗有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更別說摸了，萬一讓人瞧見，不打你個七葷八素滿臉桃花才怪！牛二忙扯住邵倉，悄聲勸阻：“少東家，老爺交代過，色字頭上一把刀——”
　　“閉嘴，不可胡言！”邵倉斥退牛二，向年輕女子拱手說道，“在下想看看那件佩飾，不知小姐能否應(yīng)允？”
　　敢情，邵倉看中的是人家腰間的玉佩。年輕女子倒沒那么在意，啟齒一笑，解下玉佩遞過來。邵倉又沖女子討了一瓢水，邊喝邊盯著玉佩看。也許是喝得急，一滴清水滴在了玉佩上，只見水滴欲濺卻在頃刻間收攏成露珠狀，久而不散。
　　邵倉還了水瓢和玉佩：“小姐，請問您這件飾物賣不賣？”不等女子搭話，一個生得五大三粗的莽漢從街邊的民舍里大步奔出，扯著高嗓門嚷：“喂，她是俺婆娘，她的物什俺說了算。你能出幾兩銀子？”
　　“你想賣幾兩？”邵倉反問。莽漢尋思半晌，一咬牙伸出了大巴掌：“五兩！”
　　成交！邵倉爽快地應(yīng)了?；爻搪飞希６粋€勁地絮叨：看那莽漢的神情，只要講講價，三兩銀子一準(zhǔn)兒能搞定。正說著，邵倉冷不丁地問：“牛二，那個村子叫什么名？那莽漢回院前又說了句什么？”
　　牛二皺眉想想，回道：“孤劉村。我聽得不很仔細，那莽漢好像說：哈哈，我劉大頭發(fā)大財了。少東家，怎么了？”
　　孤劉村？劉大頭？邵倉念叨幾遍，禁不住哈哈大笑：“我邵倉也要發(fā)大財了！”
　　連價都不講，還發(fā)大財呢，冤大頭吧你。牛二暗暗嘀咕?？苫氐礁?，一將佩飾呈給老東家邵滿仁，邵老東家便瞇縫著眼連聲嘖嘖：“玉含紅、綠、白，福、祿、壽三全，上好的漢玉，不錯，是件好玩物。”
　　“老東家，你瞧能值幾個銀子？”牛二遲疑地問。邵老東家捋捋胡須，伸出了一巴掌。
　　五兩？跑了一天的路，卻是賣了孩子買猴耍，不圖掙錢就圖個玩。這下可虧大了。不料，老東家道出的竟是五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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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邵倉和牛二再次趕往孤劉村。走進莽漢家的小院，邵倉四下望望，盯緊了正喂雞的年輕女子。
　　“喂，你小子瞅啥？不會看上俺婆娘了吧？”莽漢板了臉，冷哼，“俺婆娘賢惠，出多少銀子都不賣！”
　　邵倉微微一笑，順手揭下兩塊苫蓋雞窩的瓦當(dāng)。牛二看出了端倪，少東家要買瓦當(dāng)。果不其然，不等莽漢開價，邵倉已遞過十兩紋銀。莽漢登時樂得合不攏嘴，點頭哈腰地請邵倉屋里坐：“翠巧，快把俺奶奶留下的物件取出來，請這位公子給掌掌眼?！?br/>　　被莽漢喚作翠巧的年輕女子走進臥房，捧出一只古舊的首飾木盒。打開盒子，莽漢一通扒拉，捏起一根光亮閃閃的金釵問：“這位公子，你瞅瞅這個，嘿嘿，這可是宮中之物，算個稀罕玩意吧。”
　　邵倉一眼不眨地盯著半盒銀簪金釵等頭飾雜物，說：“是不錯，我全收。你開個價吧?！?br/>　　“嘿嘿，三百兩，咋樣？”報完價，莽漢意識到自己要高了，賠笑說：“這些物件，翠巧嫌老氣，不愿戴。價錢好商量，好商量?！?br/>　　“少東家，你瞧仔細了，咱帶的銀子可不多。”牛二擔(dān)心邵倉看走眼，附耳叮囑。邵倉稍一尋思，說：“看你們是實在人，三百兩就三百兩。只是我身上的銀子不夠，你先收好，明日我定當(dāng)來取。”
　　寒暄幾句，邵倉和牛二拱手告辭。走出孤劉村，牛二暗捏一把汗，惴惴地問：“少東家，就他那堆物什，我看不值幾個錢。你不會……看走眼吧？”
　　“不會！”邵倉非?？隙ǖ卮驍嗔伺６?，“我要給父親一個驚喜。記住，見到我父親，絕不許提首飾的事！”
　　不用邵倉吩咐，一回府牛二便驚得嘴巴大張，將首飾的事忘到了腦后——邵老東家居然捧著那兩片毫不起眼的瓦當(dāng)愛不釋手，贊嘆不已。這兩塊破瓦，到底是何寶貝？牛二蒙頭蒙腦問。邵老東家頷首道來：“漢瓦。”秦磚漢瓦，久歷戰(zhàn)亂，能完好無損地流傳到當(dāng)今，件件都是寶。這兩件，饕餮紋路清晰精美，著字行云流水，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獸栩栩如生，可謂世間少見。隨便送進哪個鑒寶齋，每件都能換回三十兩白銀！
　　一件三十兩，兩件就是六十兩，難怪少東家會如此興奮。驚訝之余，牛二也不由佩服起少東家好眼力來。更讓他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去孤劉村買回那只首飾木盒后，邵倉卻將木盒連同銀簪金釵全送給了他，只從中取出了兩片沾滿塵灰的薄玉，三根比筷子稍細、僅有三指長的玉棒和一個唇形玉蓋。接著往掌心一擺，牛二當(dāng)即驚得叫出了聲：“七竅塞！”
　　沒錯，亂糟糟的首飾中竟藏著一副“七竅塞”！
　　漢時的皇室貴族、王侯將相死后下葬，要用上好玉件塞住眼耳口鼻，以防靈魂出竅。這些玉件便被稱作“七竅塞”。邵倉說，那村子叫孤劉村，那莽漢又姓劉，可以推定他是漢代劉家皇室的后人。即便不是，這些玉件也絕非當(dāng)今玉石匠能做得了假的！孰料，一見“七竅塞”，邵老東家卻重重嘆口氣，苦笑一聲道：“倉兒，這是個圈套。你上當(dāng)了！”
　　上當(dāng)？邵倉頓覺心頭一顫，急問：“這玉，是不是和田玉？”邵老東家點點頭。邵倉又問：“是不是漢代玉石匠的做工？”邵老東家繼續(xù)點頭。邵倉再問：“那這些組件，是不是七竅塞？”邵老東家再次點頭，道：“一點不假?！?br/>　　既然不假，又哪來的上當(dāng)？愣怔間，邵老東家已按五官位置擺好了“七竅塞”，一字一頓地說：“你看，這正是那莽漢的高明之處。七竅塞塞七竅，耳塞、眼塞和口塞是全的，鼻塞卻只有一件。要想成組，必須要再尋到那只鼻塞！”
　　邵倉聽明白了：莽漢不僅不傻，還相當(dāng)精明。他深知，拆賣玉塞，多說能賣三百兩，而七件成組，絕對價值連城！三百兩和價值連城，傻子都知道該選擇哪個。事實也是，當(dāng)邵倉連夜趕到孤劉村闖進莽漢家時，莽漢一改那幅憨狀，硬邦邦地說道：“一口價，三千兩，少一文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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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獅子大張口，殺人不見血，夠狠！回到家，邵倉將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對著佛龕里供奉的那尊北魏金佛怔怔出神。
　　盤算了整整兩天，邵倉才打開門，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直奔父親房間：“父親，我核計過了，盤出廣軒閣，加上現(xiàn)有積蓄，應(yīng)該能買下那個鼻塞。七件成組，少說能賺一千兩。這筆買賣，值得一做。”
　　邵老東家沉吟片刻，指指邵倉的房間，沒做聲。邵倉清楚，父親這是要他繼續(xù)閉門深思。以前，每每鑒寶看走眼，父親都要讓他這么做。邵倉欲言又止，默默退回。
　　一晃又過了三天，邵倉像變了個人似的走出房間，對著太陽伸伸懶腰，說道：“這一覺，睡得好香！”
　　這時，邵老東家在牛二的攙扶下走來，笑呵呵地說：“倉兒，明天是個黃道吉日，我想將廣軒閣全部交給你打理?！?br/>　　“父親，我資歷淺，尚不能獨當(dāng)一面。”邵倉趕忙回道。邵老東家擺擺手，說：“你目力過人，七竅塞這件事又處理得非常妥當(dāng)，我放心了。”
　　知子莫若父，邵倉的心思哪能逃得過老父的眼睛？這三天，邵倉依舊面佛而坐，琢磨父親為何不同意。那尊佛像被塑造得寬額長耳，面容安詳，特別是那雙安然從容、超脫入定的眼神，讓他茅塞頓開：人，之所以成不了佛，多是為物所役，貪念太重。就算拿到了“七竅塞”，還有金縷玉衣、九鼎八簋、良渚玉琮……永難全數(shù)收入囊中。而那六件七竅塞，就差點塞住了自己的心竅！心下正想著，邵老東家又開了口：“倉兒，你沒讓我失望。除了廣軒閣之外，還有件事我要交給你辦?！?br/>　　什么事？邵倉正欲詢問，卻見院子里多了兩個人：孤劉村的莽漢和他的婆娘翠巧！
　　他們怎么來了？邵倉一怔。牛二撓撓頭，嘿嘿笑：“少東家，對不住了，這出戲是老東家吩咐的，我和他們不得不做?！?br/>　　什么？你們?nèi)齻€在演戲？為什么要演戲？難道，那七竅塞是全的？不待邵倉琢磨出個名堂，父親面露愧色，說道：“就因為那只小小的鼻塞，害得我差點氣死你祖父?，F(xiàn)在想想，與其為物所役，不如安然坐等。我讓他們演戲，便是想讓你明白這個道理。倉兒，我交給你的這件事，就是等，等鼻塞送上門來?！?br/>　　父親說得很平靜，邵倉卻聽得驚心動魄。原來，這是一場百年博弈——他在孤劉村所遭遇的一切，正是祖父當(dāng)年的經(jīng)歷：有個藏家故作憨態(tài)，步步誘“敵”，結(jié)果，祖父只拿到了這六件，最后一件卻開出了驚人天價。到了父親打理廣軒閣，要不是祖父死活攔著，父親早就變賣全部家產(chǎn)去買那個鼻塞了。祖父臨終前再三交代：誰能平心靜氣地耗到最后，誰能掌握主動權(quán)，誰將是最終的贏家。不信，走著瞧！
　　還是那句老理兒：亂世藏金，盛世藏玉。轉(zhuǎn)眼到了嘉慶元年，川楚邊境白蓮教起義爆發(fā)，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這天傍晚，一個中年人急匆匆奔進廣軒閣，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層層打開，一枚小小的玉塞映入了邵倉的眼底。邵倉微微一笑，伸出了一巴掌——
　　五百兩，多一文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