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四歲開始,我就是一個十分懂事的孩子,已經知道孝敬父母。那時,母親因為多年過于勞累,健康狀況很不好。我常常在放學回家時或在陰雨天,看見她坐在陰暗的灶間里捂著肚子輕聲地呻吟著,面對我們的關切詢問,她總是笑著掩飾過去。那時,我心里有一種無名的恐懼,擔心哪一天母親會突然離我們而去。我無數次在心底里想著,一定要盡早地賺錢,給媽媽買藥。
此后,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上初中后,父母終于拗不過我,同意讓我輟學去當裁縫學徒,我高興極了,覺得可以不靠父母養活自己了,可以賺錢給母親買藥,還可以到外面看看世界。
的確,外面的世界比窮山溝精彩得多,然而艱辛的謀生生活卻不是十幾歲的少年所能輕易承受的。在福建,由于沒有生意,師傅帶著我下鄉打散工,輾轉不定,居無定所。在最困難的日子里,我們半夜在路邊人家廢棄的破房里呆過,在烈日下的馬路上餓過肚子,出門原是如此艱辛。我常常背著人獨自伏案咽泣,哼著自編的思鄉曲子想家,想父母,想學校……
后來,我們在江西一個小鎮上落了腳,生活較為安定。有一天,家里來信說近來媽媽的病又重了。稍稍平靜的思家情緒一下子又飄忽起來,想著母親蜷曲在灶間長凳上的身影,滿鬢過早斑白的容顏,我不禁潸然淚下 。
于是,工余我不再休息,操起蹩腳的手藝,利用店中的碎布漿出一雙雙的襪底,夜深時認真縫好。第二天托隔壁開店的一位阿姨賣出去,一天居然能收得一元多錢。一天一天過去,思母的情緒如手邊越攢越多的錢一樣濃濃地罩在我的心頭。現在回想起來,那一雙雙的襪底確實融入了兒子對母親的愛。
那一天天氣非常好,我從兩里外的醫院買了五瓶當歸精(母親一直覺得這種藥對她的病極有好處),抱著往回走。想著母親很快就能收到它,想著收到藥時母親喜悅的神情,想著自己第一次用賺來的錢給母親買藥,一時間我神采飛揚,多日勞累的疲倦一掃而光。這時一輛大卡車迎面駛來,慌張閃避的我不小心摔落了一個藥瓶,“呯”地一聲響,碎了,連同我的心!看著棕色的藥汁在地上蠕動,我覺得我的情感、我的惦記全都緩慢但卻真實地滲透到地里去了。那種大起大落之后的痛徹和心酸的感覺至今還清晰地留在記憶里,淚光中母親步履蹣跚的身影是那么分明地浮現在我的面前……我哭著回到成衣店,把剩下的四瓶當歸精小心翼翼地裝進木箱,塞滿碎布,又仔細地檢查一遍,送到郵局寄走了。
往事如煙,母親的臉上又爬上比過去更深的皺紋,她的兩鬢白發早如秋霜。如今,四個空藥瓶已陳舊不堪,但母親與我一直珍視如初。那灘流淌在異鄉路上的棕色藥汁也永遠地烙在我的記憶中。
(編輯湯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