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像小湘?
我總說復旦大學舉辦的博雅杯是“超級學生一千進三十七PK賽”,本來對于復賽是沒抱什么希望的。然而2008年,我卻得到了這么一次機會。那感覺,怎么說呢,像是六月里澆了一頭冰塊,很興奮,卻有點忐忑——感冒也是我害怕的。
真正站在復旦門前,早就準備好的興奮和忐忑全都沒有浮現出來。帶著前一夜沒有睡好的輕微頭疼,只在細雨霏霏里站著,端詳著面前的歷史。
是有些失重的吧。
我們考試的一教學樓前,有一顆纖秀而高挑的挺直的樹,樹上結著累累的果,細細看去,竟是橙子。我后來將照片拿給他們看,他們都笑,說是好兆頭。而我當時只是覺得,這株被火紅的葉子托起的樹,像是學人的命運。
應當坦白地說,我在復旦成了個鞠躬蟲子,見成人則鞠躬。在復旦遭受了一點挫敗,但這挫敗是我渴望的。亟須有人告訴我,我是個沒學成的小苗子。我們說起小說家孫詒讓,說起《世說新語》,我記得,最后說到紅樓夢。我微微抬起下巴,笑說“我喜歡史湘云,因為,可愛”。
先生們于是笑起來,其中一個先生低聲說“很像啊”。贏來微笑地頷首。復旦給我最奇特的印象也是如上一點:卑人第一次聽說,胖胖丑丑的我像小湘。
復旦給我的是無與倫比的快樂,我找到了價值。
在候考室,我觀察著形形色色的男女才子。他們小聲斯文地討論著寫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還是錢鐘書的《圍城》;是沈從文還是曾參。
我突然覺得時空錯換了,我回到上世紀。
直到身邊吳地女孩捅捅我,遞給我一粒口香糖。
后來才想到,那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我該把頭發盤起來,成年了。
2.杭州
我是扣著人文的氣脈寒雨連夜入吳的,一路沉醉到杭州。
有人說,西湖像是名妓。這一點,并非什么壞話,我也承認。杭州干凈溫婉,像王維的五言,那樣靜靜地看著世人。西湖是杭州看世人的眼睛,有的是積攢了千年的氣韻。靈動,顧盼流波。
真正的斷橋在湖的對岸,思過良久的一個夢突然出現在眼前,我突然被麻醉得什么都不想了。煙披雨籠的遠山像垂下珠簾的美人,斷橋遠觀如其鬢邊的珠花。很朗闊,山上只孤零零立著雷峰塔。“月本無今古”,《紅樓夢》里真真國的女孩子說得真對。西湖山水還依舊啊——我腳下踩的哪是青磚呢?踩的是流年。
從斷橋殘雪迤邐往柳浪聞鶯去,看到幾處西泠印社的楹聯,氤氳得似乎要淌出水來。那路曲曲折折,明知前頭是好的,卻不能一眼望去。耳邊廂,聽得一個小生綿綿地唱《何文秀》,突然笑起來,我不也是“十里桑園訪蘭英么”?只是,我訪的是誰呢?
西湖猶如名妓。失意的文人很少能于小家碧玉似的景觀處獲得什么慰藉,于他們,西湖是不錯的選擇。西湖大氣而嫵媚,慢慢地,不知不覺滌蕩著一些悵然。經過錢王祠時,我安靜地撫摸著青銅的錢鏐塑像,看著他依舊執著弓,胸懷射潮的浩氣。
浩氣——錢王祠的對面,有著章太炎先生的墓。
山光年年變換,確實有些老去了,在永恒中老去。靜靜地三鞠躬,我不敢叩首執弟子禮,確實忍不住摸了摸先生的墓碑。暗綠色的五個篆字“章太炎之墓”,并無一句解釋。其實,功過怎么能用碑文來明志呢?先生的一切,都在后學的心里了。
這件事情很靈異。那時是冬天,先生的墓環繞的又都是松樹,我很想請一片樹葉做書簽,墓周圍卻是纖塵不染。
我靜靜地想,“先生,我請一片樹葉”。
而后,就發現一片小小的松樹葉靜靜躺在地上。
將它夾在一本《史記菁華錄里》,我突然想到,其實西湖給我的最大感受是,因為人文而美麗的西湖,代表了一種氣脈的傳承。就如同學問,一代傳一代,永遠不衰。
3.歷史的石頭
我很早以前就許愿要去雨花臺為趙世炎掃墓。真正到南京時,天恰是陰得極低,青灰的顏色,狀如薄薄涌動的棉絮。
空氣極濕,一下下撩起我的頭發,我瞇起眼睛看雨花臺長長的石階,起起伏伏通向遠方,像是游龍。雨花臺的厚重不是刻意制造出來的,是一種積淀。
那著名的塑像坐落在雨花臺廣場正中,它身后筆直的一條線上是紀念碑,雨花閣和紀念館。
這個地方多的是常綠植物,印合著一個詞匯,萬年青。
舊歷新年前,梅花剛剛吐苞,與遠處起伏的山巒相比很瘦,可是倔強而自由,古老而熱烈。像羅世文的一句詩:愿以我血獻后土,換得神州永太平。順梅花蒼勁的手臂瞧去,依稀還聽見雨花閣飛檐上驚鳥鈴的脆響。
梅花對面的竹子,羞澀又高挺地生長。我拍拍它,它卻搖曳它自己的,是孤傲君子。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殉道這個詞。雨花臺上,有很多殉道者。
從二忠祠里的文天祥,到鄧中夏、趙世炎,其實有時信仰不是信仰一種偶像,是信仰一種精神。
下山時得了一枚雨花石,圓的,左上方有一片殷紅的梅花,右下方是一帶殘雪。我覺得,它很歷史。
歷史其實是一種氣質。
去南京大學時也有這種感覺,姐姐對我說“你這一行都是名校哦”。我笑起來。南大也有和復旦一樣令我陶醉的氣場,氣場是人文的,矯飾終究是辦不到。
這是我此次南行最大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