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伴孤云宿嶺東,四山欲雪地爐紅。
何人一紙防秋書,卻與山窗障北風。
冬天來了,盡管臨安的冬天來得遲,可是依然很冷。
妻來信說,又有人到家里約我做元朝的新貴。她很苦惱,不過,我已經買舟南下很長時間,住在了小孤山里。
住在小孤山的初衷倒并不是因為躲避誰,而是因為生病。身體的久病令人實在太過不勝酒力。連買一醉亦不能,吃藥吃到如今一聞到草藥的氣味就頭暈目眩。
只好懶洋洋半臥在榻上默誦法華經。
地下的炭盆燒得極旺,烘得屋里一陣陣藥氣更加撲鼻。眼瞧著天陰得沉了,嗚嗚刮著北風。歷兒回來說,像是要下雪了。
他還說,上午我睡著的時候山中道人來過,取走了委我抄寫的經卷。我自幼好習黃老,道士委我抄經的事我向不拒絕。愛維摩之學是二十歲以后的事,因為那時候偶然發現默念法華經可以減緩我的咳喘。道士留下了一些陳年的紙張,說是給我糊窗用。
彼時我正發呆。只隨便說了一句:“你撿撿吧。”
他依言翻檢,我卻出神了。
大雪——我到大都去看文山的那次,天也是刮著風,下了那么大的雪。到南城兵馬司的時候雪就沒了腳腕。那天正是除夕。
他背對著我,頭發里有了好些白的。
一時沉默。
先覺出不對的倒是他,轉回身來看我,而后,一愣。
大約世上沒有詞能形容那時候我們之間的感受。
季萬降元了,他那時心緒煩亂,似乎我們之間應當有場新亭對泣,又或者有很多話要說,最終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的身子單弱,不該受這樣的顛連來看我,這個冬天,提前吃了藥么?防著一點也是好的。”
“常讀法華,覺著比吃藥強些,多病,這也是命了吧。”
“你還那樣愛讀經——我早就說過,再這樣下去,你的腳下會長出一朵蓮花。”
他的笑容里沒有灰心,恍惚中,我好像回到了我們的年輕時代,在建業和臨安度過的那些永難磨滅的歲月。那時候他就喜歡這樣笑,喜歡“斷云飛出建康城”一類的詩。
“霽山,霽山”,他的聲音,就這樣留在了我的記憶中。南宋故國——她覆亡的過程中,很多人都被激發出了另一面。
“先生,先生,這是什么?”
歷兒手里舉了個什么,獻寶似的與我看。歷兒是前年我在雪地里撿到的男孩兒,現在也才八歲,正是少不更事的年紀,永遠快樂地跑進跑出,嘻天哈地。有時候禁不住悵然地想,年輕真好。
他手里拿的,竟然是一紙防秋疏。防備外族秋季入侵劫掠的奏章啊——這個在先朝從來無人問津的東西,現在看來,有些故友重逢的感覺。
“這是哪來的?”
“那道爺送來糊窗戶的,風太大,吹破了窗紙。”
歷兒歪著頭,瞪著大大的眼睛。
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我突然有了一種詞匯用盡的感覺,只剩下一句對歷兒說的: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