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妻子的手藝好,這在我談戀愛時就知道的。來江南的這幾年,腸胃也硬是叫她給徹底改造了,回到山東老家吃飯,總感覺,不是成就是淡。結婚后,我多次央求學習做飯,經過一番努力,我的廚藝總算略略有些改觀。居家過日子,總難免柴米油鹽,簡單平凡。不甚富裕的家里,妻子愣是把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咸菜、酸菜,做得色香味俱全,為此,我一直很欣慰。
兩人做飯的間隙,她常常給我講起兒時原汁原味的江南。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家家的場院攤開葦席,拉起繩子,熱熱鬧鬧曬青菜。害得我不得不常常翻看汪曾祺的本子,尋找稱之“不成,嫩、脆、甜,難可比擬”的咸菜,她還說腌酸菜也是別有一番味道的,先煮,后曬,最后成了烏黑的菜干。于是,在魯迅的小說《風波》里,特別注意了下面的句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的冒煙,河里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趣啊!’。
菜的做法我學會了,可是那種做出來的味道,我怎么學也學不來,只好吃著現成的咸菜煮小魚、成菜炒肉絲和酸菜豆腐,嘖嘖感嘆。我從小就生活在農村,對于粗茶淡飯有著根深蒂固的適應,大口吃著干菜燒肉,—碗米飯,便風卷殘云般下肚。這時,妻子總在耳邊嗔怒,又沒人和你搶,慢點。
老家在魯西南的平原上,記得小時候,田野上那些新鮮的馬齒莧,曬干后,可以做菜的,吃起來很香。可現在一年最多回去兩三次,每次,母親又不舍得讓我吃那些憶苦菜。偶爾,在大魚大肉旁有點菜干的影子,也是不甚解饞。
2
初冬,天氣已頗有肅殺的意味,趁著周末,妻子和我決定去步行街的一家店里吃火鍋。據說店里布置得還不錯,穿過市井之門,清晰的輪廓與線條,被一扇扇面門隔開,花窗下,亮光的石板,接納著擁擠的食客,看來這里生意果然不錯。領著妻子轉了大半個餐廳,才覓到一張空桌。妻子是點菜的高手,三下五除二,就把葷、鮮、素搭配完成。等待的功夫,看著熱鬧的四周,我興趣盎然地講述著自己小說人物的打算。
看著火鍋沸騰,我們的筷子和嘴巴忙了起來。其間,我上了趟洗手間,在回來的時候,我發現有一年輕男子,手里還拿著兩個小飾品,正從一個桌到另一個桌來回轉。再看周圍的人,都揮著手,不耐煩地讓他離開。走進才知道,此人手里一張過塑的紙片,上面寫著一些讓人同情的話,大意就是讓你買他的小飾品,5元一個。有好事者翻開他的殘疾證,上面赫然寫著聾啞二字。
也許大家在生活中遇到過太多太多這樣是事情了,所以,都將年輕人當成職業乞丐。還有老大媽在那里語重心長地教誨:怎么看你也是一個文化人,為什么不憑自己的本事吃飯,別不學好,今后的路還長著呢!不是我在乎那點小錢,我是在挽救你啊!我不能縱容你的墮落。在一幫人的哄笑中,青年人紅著臉離開,不過,他還沒有死心,又去了另一個角落。
沒有過多久,那人競走到了我們的桌子前,手里拿著那個紙片讓我們看。我知道老婆心腸軟,上次自己坐車,就有個學生模樣的青年說自己的學費不夠,妻子就大方地借給了他2000元錢,雖說也讓那人寫了欠條,可只知道一個陌生人手機號碼的欠條又有什么用呢?事后,我曾多次勸說:這樣的人太多了,即便到你這里討1元,轉身到別人那里討1元,一個月下來,人家的收入比你還要高呢!
沒成想,這次妻子問都沒問,打開錢包,就把10塊錢遞了過去。我分明看到那人臉上的驚異。一陣點頭謝意后,那人留下兩個小飾品,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問妻子,你忘記上次的教訓了。妻子說,這次錢不多,幫助別人就不要懷疑別人,你不想想,他如果真的是聾啞人呢?
我的心為之一震,一股暖流在我心里緩緩流過。在這個物語橫流的時代,我很慶幸,愛心還沒有成為妻子的奢侈品。
3
陪妻去一商場閑逛,三樓拐角處,一家店鋪的衣裳十分入眼,售貨員看到我們經過,很熱情地喊妻子來試穿,又將我引至店中,給我倒水。妻子穿上,我看了一眼就知道不是很適合,再選擇,打量店內不多的服裝樣品。我準備讓妻子轉上一圈,隨便找理由走人。
女售貨員滿臉的陽光,一直在圍著我們介紹每一種服裝的特點,害得我們不好意思說走。最后,我咬牙說:這里的款式還是不適合,我們去別家看看吧!我發現她的臉忽然紅了,低聲地朝我道歉:對不起,新款下周就到了,到時請你們再來選擇,好嗎?我猶豫了一下,客氣地向她道別,撒謊說:好,下周再過來看看。她又低低地懇求妻子:下周一定要過來看看啊!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拽著妻子的手,疾步走出店門,直奔電梯而去。在電梯上升過程中,我看見她站在店門口,一臉的憂傷與失落。
每天去泗港社區,都要穿過一段擁擠的街市。總有這么一群人,守株待兔般坐在商店的臺階上,手里拿著小紙板,上面寫著瓦工、刮大白、裝修……從早到晚。他們非常耐心地等待著雇主的出現,哪怕,只是搬運貨物,通下水道,或者短暫的零工。
這些站大街的瓦工、木工、漆匠……他們衣著黯淡,神情滄桑,像陽光下灰塵滿面的石像。邊期待著,邊無聊地打著哈欠。每當有人光顧,他們會爭先恐后圍攏到那人跟前,急切地問,老板,要不要雇人干活?他們常為了一個幾十塊錢的活計,一群人瘋狂地擁擠和爭搶,不過,大多數的時間,他們都是在漫長地等待,或緊鎖眉頭,無聊地用手中的瓦刀、鏟子敲打地面;或蹲在地上,三五成群圍在—起打牌抽煙;或用方言聊家常,罵粗話,下一盤不知道有沒有結局的象棋……
想起有次下班途中,一只流浪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悄無聲息地在我身后跟了好久。在自行車上無意中回頭,我看大雨欲來的傍晚,它那被風吹起的臟兮兮的毛發,突然間,我心內涌起無法抑制的悲傷。我從路邊的小店里,買了一袋火腿腸,一一取開,放在它的面前。它溫順地看我一眼,而后低頭去吃火腿,每吃幾口,它就會停下來,搖搖尾巴。趁它低頭的時候,我倉惶而走,一直沒敢回頭。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陽光日日普照,分給我們每個人均等的光和熱量。可是,當我走在路上,看見那些卑微的生命,我總是希望自己就是太陽,能夠將那些同樣具有尊嚴的生命,給予更多的溫暖和希望。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