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榕致黃中慧書札

張榕何許人也?革命黨人也。1908年加入同盟會，后回東北從事革命活動。1912年1月，被趙爾巽、張作霖誘殺。辛亥革命后，孫中山在南京專門為張榕舉行了追悼會，并尊稱張榕為關東革命第一人。

《張榕致黃中慧書札》，是張榕在日俄戰爭之后的光緒三十一年(1905)三月二十七日寫給友人黃中慧者。后附馬萬里、吳景濂、梁漱溟、張繼、李煜瀛等15人題跋。此書札于1989年入藏遼寧省博物館，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張榕致黃中慧書札

書札：

前在營口連奉三函，在新一函，在奉一函，迄今未得尊復，想郵政阻滯之故。弟至沈后未得一函，所寄他處之函件均為郵政送回，蓋日軍不準在沈華人與他處通信。機關滯礙奈何，奈何?而日人虐遇華人于斯，可見一斑。戰地無公法，信然，信然!

弟初三日始自營來奉，因東友均他去之故，并未得護照，幸在新民屯遇東友松倉君(東肥洋行之主人)，轉為介紹佐藤陸軍輸運組，遲二日，始附佐藤之車同至沈陽。遼河方面日軍盤詰至嚴，即東人亦須護照。弟若不同佐藤同行，直一水無法飛越，艱阻更不堪言狀矣。抵沈后，即將此情形作函寄公。遲三日即為郵局寄回，據云：“日人不準郵遞遼河以西之件”，想公望函之切，不知如何焦急也。

沈垣風景大異從前，反不如俄軍駐臨之時，實為意料不及。日人驕氣不可向邇。每日軍人四處淫掠。有至軍政署控告者，軍政官裁判動云：“亡國之民何顧廉恥。”軍政主官實為小山，小山專恃虐遇主義。奉天華官依然袞袞，無一人敢與爭者。小山向人宣言“戰地無公法，戰地無交涉”。奉省官場夙善媚外，不亦從而言日無公法，無交涉。哀哉，我東三省!哀哉，我中國!合東三省官場凌遲之不足以謝東三省之人也。

戰地所經，大而牛馬，小而雞犬，全歸于盡。俄人掠者甚少，作輸運車，作食料者皆日軍也，沈城附近百里皆誤春耕。日人名為許可，實則與不準同。譬如，用一馬耕地，則為牽去拉車；用一牛耕地，則為牽去食之。婦人亦不敢鄉居，恐為淫辱；省城中差可。婦稚均遷入省城，省城居民頓增百千倍。弟住宅僅三十間，親友借住已有百余人。米莊昂貴，為聞所未聞。如次等白米每斗卅斤，需銀五兩；雞子一枚，需京錢五百；菜蔬亦無處可買，似此情形，恐將來之亂正未艾也。沈城似此情形，恐非無拳無勇所能辦事。前奉人議開報館，已為日軍政署所阻，不講情理。只云：“不準開辦”而已。此事公可詳籌，如外交上可通融，集資尚不甚難。弟思沈城之困苦，恐我公不能一日居，而報館經費又太浩大，弟作預算，除非每報紙賣一元，銷三、四千份，差可敷衍，而郵政不通，報中可處所材料處處礙手，終須稍緩再看情形。弟家局在沈城中之產尚屬完全，在四鄉之農業已全不可恃，擬即行清理，攜資西上，略助公用。而變賣之際，總需遲一二月。困此重圍中，外間消息不得而知，悶殺人，悶殺人。日與蠹奴為伍，不得稍吸文明之空氣，日間無坐處；夜間無宿處，較去年冬盡時，其苦有其過之。次帥能來此間否?此間人士固重之如云霓也。孫寶瑁兼充各處(驛巡道、交涉局、善后局、警察局)要差，錢鑅已漸任交涉學務事，奴輩之驕橫不亞日軍。錢系北洋派來，尚覺稍可。增韞(子固)名不副實，直庸奴耳。外間不察細情，亂說之下，而曾之名譽頓隆。此次署奉天府尹，已用非其才。然在奉官場中，曾已覺出色，無他，善媚耳。他人媚外不能媚內，故人詈之。曾并內外而兼媚，故人喜之。既其辦事，實無一處稍覺他人善者。嘻!奉天之循吏如此，尚有天日哉!

公主持情義，望為我奉天最苦、最慘、最弱之民族一伸憤氣!弟身已作大舍，固無謂阿好，脅嫌也。廷杰尚不及增韞，貪鄙不堪。獨最奇者，各報不察所以，妄為延譽。抑此數人，別有運動耶。弟思中外日報決不能罵。孫寶瑁或廷、增等人亦如此例也。嗚呼!奉人之官場善鉆營如此，誠地球上之奇物。興言及此，憤謝不勝，惟望次公來此，將此輩一掃而空，奉天其庶有豸乎!弟由新來沈，所經已過之戰場，其凄切風景，深入腦際，使人終身不忘。計戰事已過一月，尚有如此，當時正不知作何景況。計由遼河至沈陽計九十里，沿途村落，半歸一炬。一村中所幸存者僅數間破屋，炮彈或洞其壁，或摩其頂，其余都成瓦礫一片而已。俄軍之氈靴填滿溝壑，細視尚有血跡。村人堅壁，俱為軍穿作小洞無數，便施槍彈于外也。其下之土，尚現赤色，不知何軍之血。沿途車馬絡繹不絕，無一車不是日軍糧臺者。村中之幸存房，或有居民，僅男子與日兵雜宿。日工兵由沈至新為數至夥(約二萬人)，現已修成人力車運軍品之鐵軌。一路所見，除日工兵、日運車以外別無所有。最動目者，野犬數十爭食之未收之死人死馬之余骨。近沈城之停車場，火尚未熄，聞之有腥氣。此中強俄，葬此不知凡幾。慘矣哉!以此推之，當時之慘殺狂戰實令人心悸。

多日不談，多日不通信，一伸紙不覺其言長。此次之信，使遣門人趙順回津持去。后日不知何日始能一通函問。又無處可寫字，匆迫萬狀，不盡欲言，尚望恕其不莊不備。

此頌

臺安!

弟 名心頓首 三月廿七日

題跋：

戰時有戰時法，函中所述狀況，適合兵兇戰危之語耳。藹盒。一四(1925)、二、二〇。

戊辰(1928)夏五月十八日，敬觀于二一廬。山左古莒莊陔蘭。

一九(1930)、七、一一，馬萬里敬觀。

越二日，古印楊肇錫揮淚敬讀。

段云敬觀，一七(1928)、七、八。

越七日，中川王文彰謹讀。

己巳(1929)十月十一日，蘇戡觀。

蔭華為余留學北京大學堂時同志摯友，以炸五大臣案嫌疑系獄，北洋獄官王某重君，棄職偕君避居東瀛。辛亥事起，君歸東，寄居南滿醫院，得當道諒解，余開歡迎會迎君出院。為促進東北改革，立急進會，舉君為會長。嗣奉天獨立未成，改為保安會，以待時機。余旋被咨詢局同人公舉為代表，赴滬協商組織臨時政府，臨行前，君來作竟夜談。余以東事不可為，余去，君又無援，徒犧牲無益，勸君同時南行，君以居者自任，留奉謀再舉，當局以君在終為奉患，陽與交歡，陰嗾武人殺君于路。余時在南京，聞耗痛甚。十數年來，同志無法為君復仇，賊君之人又先后死去。君死矣!后君而死之人，對東事如何?對國事又如何?益令人痛哭無淚，不能不仰天長嘆也。已巳年(1929)十月十三日，秀伯老友出所藏君之長函見示，忍淚展讀再三，英氣如在目前，孰知君函中所述東人，望如云霓之某公，即為賊君主謀之要犯!君如有知，當亦悔此函之失言也。君被害已十九年矣，論者止歸獄，當時被嗾之武人，對某公反置而不提，大失春秋討賊之義。余恐日后傳聞失實，故據事直書，與君與某公并無恩怨存于其間也。秀伯老友于君于某公皆為舊交，其亦讀余說而許為知言乎。興城吳景濂己巳(1929)十月十七日夜三點拜題。

十九年(1930)九月四日，梁漱溟敬觀。(鈐“漱溟”白文方印)

十九年(1930)十月二十九日，張繼觀于甦廬。

民國第一庚午(1930)九月十一日，李煜瀛又觀于沈陽。

庚午(1930)七月念五日，袁金鎧。

庚午(1930)八月初七晚，杭白謝祖元拜觀。

故友張榕，字蔭華，沈陽人，奔走國事，□志以殉，近廿十年矣。書札往還外，未嘗一面也，近頃黃秀伯初從晉釋回，訪余于春華塔影樓，出此卷相示，閱畢惘然。蔭華先光復而歿，固屬憾事，惟吾人后光復而茍存，目睹軍閥肆虐，驅無知之民，互相殘殺，內外蒙禍，南北同慨，使后死者但覺以前所種，胥是惡因，其抱痛又當何如耶?秀伯在晉被拘事，不詳于此，然莫非受惡軍閥之賜而已。乙丑(1925)仲冬軍閥互殺最劇時也。有涯生記。(鈐“少白”朱文圓印，“有涯”朱文方印)

日俄戰事最緊□(要)時，黃中慧代□(日)政府偵探，前敵報告員之一。俞木強手筆。

書札背后的那些人和事

張榕(1884－1912)，遼寧撫順人。原名張煥榕，字蔭華，號遼鶴。著有《遼鶴集》。

在青少年時，張榕目睹沙俄在東北的侵略暴行，立志改革社會的思想逐漸萌芽。1903年張榕到北京，在譯文館學習俄文。結識朋友黃中慧，是候補道臺，做過駐美國舊金山的總領事，醉心歐美式的民主政治，反對專制皇帝。黃年齡比張大得多，兩人結為忘年之交。

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張榕棄學回鄉。目睹兩個強盜軍隊在奉天城外決戰時，炮彈紛飛，雄偉壯麗的八王寺，被炮彈所摧毀，這位熱血沸騰的青年，便同丁開璋等人到興京(今遼寧新賓)、海龍一帶組織“關東獨立自衛軍”。

1905年7月下旬，張榕又回到北京，開始創辦秘密刊物，鼓吹革命。后又結識吳樾，成為生死之交。9月24日，吳樾、張榕在北京前門車站炸出洋考察憲政的五大臣，吳樾身殉，張榕被捕。黃中慧得知張榕被捕的消息后，電直督以全家性命擔保，又聯絡張的親友聯名保釋，都未得到回答。后清廷以叛逆罪，科張榕以永遠監禁。

張榕下獄不久，就和典獄長王璋結成莫逆之交。1908年夏，王璋領著張榕越獄逃亡到日本。到東京后，張榕為了不忘黃中慧的救命之恩，易名黃仁葆。不久加入了同盟會。

1910年秋，張榕由東京返回大連，聯絡革命黨人和關外民軍，準備武裝起義。未及實行，武昌起義的消息傳到東北，張榕立即從大連轉入奉天，與諮議局長吳景濂商議聯合革命志士，逼迫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反正，宣告獨立未果。不久，張榕、藍天蔚準備成立保安會，因保安會被保守勢力所操縱，張榕未到任。

1912年1月23日晚，袁金鎧有意邀張榕、張作霖到德義樓吃飯。宴畢，袁金鎧興辭而去。張榕與張作霖同出德義樓，張作霖的便衣特務尾隨其后，將張榕殺害。

中華民國政府成立后，孫中山在南京為張榕舉行了追悼會。

黃中慧，字秀伯，江蘇江寧(今南京)人。是光緒六年(1880年)狀元黃思永長子。以道員分直隸，嘗居長庚幕。后任職于駐日使館及駐美國紐約使署。駐美時期，頻繁與汪康年通信，曾上駐美伍廷芳公使條陳小呂宋領事用人行政機宣電稿。1905年在《華北雜志》第6期，發表《敬請中外同志預籌東三省善后策啟》。

馬萬里(1904－1979)，江蘇常州人。原名允甫，又名瑞圖，號曼廬等畫家。善畫花卉，兼工書法、篆刻。1924年畢業于南京美專，曾創辦美術專科學校，自任校長。新中國成立后，任廣西文史研究館副館長。

吳景濂(1875－?)，奉天寧遠(遼寧興城)人。字蓮伯。1907年畢業于京師大學堂。同年赴日本留學。回國后，曾任奉天諮議局議長。辛亥革命后，相繼任南京臨時參議員、北京參議院議員和議長。1912年參加組織國民黨，任理事。并曾一度任代理事長。1916年率部分議員赴上海運動倒袁。1917年6月任廣東非常國會議長。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爭后，任北京政府眾議院議長。1923年脫離政界，隱居天津。

梁漱溟(1893－1988)，廣西桂林人。原名煥鼎，字壽銘。早年參加同盟會，投身辛亥革命，后潛心研究佛學。1917年后，應聘為北京大學主講印度哲學。1924年辭去教職，到山東自辦教育，從事鄉村建設。1941年任中國民主政團同盟中央常務委員，1946年參加政協會議。1949年以后，歷任全國政協委員、常務委員，中國文化書院院務委員會主席，中國孔子研究會顧問。

張繼(1882－1947)，河北滄縣人。初名溥，字溥泉。1897年就讀于保定蓮池書院。1899年留學日本。1917年任護法軍政駐日代表。1921年任國民黨特設廣州辦事處干事長、國民黨宣傳部長。1928年后歷任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委員、司法院副院長、北平臨時政治分會主席、中央監察委員、國史館館長等職。

李煜瀛(1881－1973)，直隸高陽(今屬河北)人。字石曾，筆名復民等。1902年赴法就學。1906年與人發起組織世界社。同年8月加入同盟會。歸國后，在天津出版《民意報》。1915年任華法教育會副會長。后任北京大學教授、中法大學董事長。1949年去瑞士。1956年定居臺北。

袁金鎧(1869－1947)，遼寧遼陽人。字潔珊。清末貢生。曾任遼陽巡警局長、奉天諮議局副議長。1916年任奉天督署秘書長。1930年任國民黨政府監察院委員、奉天通史館副館長。九一八事變后，先后充任偽“奉天地方自治維持會”委員長、偽滿參議府議長、尚書府大臣等。

此書札為黃中慧長期保存，臨終前交與王家駿，又轉交張桂(張榕之姊)的養子秦誠志，后轉贈遼寧省博物館。